苏家大院,花圃中央。苏醒白衣黑发,面容虽清瘦,但精神却出奇的好。
一直以来,他身上的怪病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身心,苏醒虽然勉力坚持,其实也是苦不堪言。偏偏之前两年时光,他与父亲那些拜访的那些所谓的名医,对自己这怪病又都束手无策。
别看苏醒看起来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其实大部分时候是装出来的。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老实说,他差一点就坚持不下去。
直到昨日,李时珍医生终于言称查明了其中病因,很快就可以治好他的顽疾。苏醒心里的阴影才一消而散,胸中郁结也解开不少。而且,早已搁下许久的学业,也被父亲苏子君重新提上日程。
譬如此时,苏醒就坐于一张条凳之上。面前一张方形石桌,其上摊放着一本泛黄的古书。苏醒摩挲着古旧的书籍封皮,感受着其中文字独有的墨香,心情自然与以往大不一样。
他身前半米处,苏子君斜靠石桌,背手而立,沉声道:“时代虽然进步,但老祖宗的那些东西,也不能都忘干净了。昨日教你的那三篇古文,可曾记熟?”
苏醒收回心绪,正声回道:“勉强记得前两篇,第三篇却是怎都记不住。”
“哦,记得两篇么?也算不错了,毕竟时间太短。”苏子君脸上浮出一抹笑意,点头道,“背吧。”
苏醒静心凝神,努力回忆,将昨天刚学到的那两篇古文一字一句背出。他记忆力本来不错,只是久已不碰书本,难免生疏。
这一番背诵下来,苏醒记忆中时有混淆处,一路背得磕磕绊绊。苏子君却也不催促,只是在关节处略微提醒一二。
好不容易,苏醒才背到第二篇文的最后一句:“少晓天命,顺时事,避祸远灾,无为而终。我友人生若此,竟无憾矣。”
这却是一篇祭文,半白半古,也不知道是前代何人所作。
苏子君先是点头,继而摇头。苏醒不知父亲此举何意,心下惴惴不安。
“醒儿,”苏子君面露笑容,温声道,“这篇祭文,单论文笔,那自然是极好的。不过上面所说的那些观点,你却大可不必认同。”
苏醒不解,便问其故。
“做人当如松竹,宁折不弯,怎能学那花草,随风低头!”苏子君目视前方,面容坚毅,语音铿锵,“此中翘楚,当以文天祥文丞相为楷模!”
苏醒点头,但随即又有疑问:“父亲,这文天祥是什么人?”
这问题十分浅薄,却不能怪苏醒不知。
如今世道,几乎人人都在学那“有用”的理科,至于“没用”的文科,几乎无人问津。就连学校老师,也大多不会教导。只有一些念旧情节浓厚的老一辈人,才会抱着这些所谓的“文化瑰宝”不放。
苏子君整理了一下思绪,正要开口解释。苏小真不知从哪里跳出来,一步三跳地凑近,兴高采烈,抢着作答:“啊哈,这个我知道啊,哥。在中国上下几千年历史中,文天祥此人都是非常出名的。他的品行节操,无论古今,都一直为人所称道。”
对于弟弟的聪慧明智,苏醒从来都是既佩服又羡慕。见是他来,忙笑着摆手招呼:“弟弟。”站起身,将他拉到身边坐下,赞道,“你懂的真多。”随即又想,若是弟弟来背这三篇古文,或许根本用不了一夜,两个小时就足以倒背如流。
一旁的苏子君刚瞧见自己小儿子,脸就立刻沉了下来。冷哼一声,背转过身去,连话都不想多说。
苏小真笑容僵住,垂下眼帘,目光黯然。
苏醒也知道父亲对弟弟不喜,见此情景,忙开口打岔,分散弟弟的注意力:“对了,这文天祥到底是有何生平,为何父亲说做人当如文天祥?”
苏小真闷闷不乐。听到哥哥相问,勉力打起精神,无精打采地回道:“文天祥本是八百多年前,旧世界明末丞相。后明朝被元人所灭,文天祥领兵反抗,兵败被俘。”
“元人佩服文天祥的才学品格,欲降之。许以厚禄高官,文天祥拒;又诱以财帛美人,文天祥再拒;元人怒,以死惧之,文天祥洒然而笑,遗绝命诗一首,慨然赴死。”
苏醒心中也叹服此人品行,拍掌赞道:“果真是个人物!”眼睛却瞥着父亲。
苏子君还是没有转身,仿若这些对话似清风吹过,不曾入耳。
苏小真叹了口气,强笑道:“哥,这天太热,我先进去了。”说罢,不顾苏醒挽留,拖着缓慢的步子走回屋中。
直到苏小真进了屋,瞧不见身影了,苏子君这才转过头来,沉声道:“醒儿,现在你知道文天祥是什么人了吧?做人,就要向这位前贤看齐——可以无权无势无钱,但不可无铮铮傲骨傲气。”
“死生有命,气节为先!记住了吗?”
苏醒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并大声保证道:“父亲大人,我记得了!”话题一转,又忿忿不平道,“父亲,弟弟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您这样对他,太过偏心,不公平!”
“你这孩子,懂得什么!”苏子君不悦地道,“你弟弟年纪不大,最爱作伪。天性凉薄,性格阴狠。只是你太小,还看不出来。我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苏醒心中不满,哪有父亲这样说自己儿子的。更何况,弟弟才六岁,怎会如父亲所说的如此不堪。正要说些什么为弟弟辩解,蓦地,一声大喝,打断了苏醒的话,也打破了这个春日午后的宁静。
“围起来!一个都不准放过!”
循声望去,苏醒愕然。
一队十八人的士兵面无表情,荷枪实弹,从各个方向飞快地冲了出来。士兵们一言不发,迅速抢占了房子周围每一个制高点,以及每一个可能爆发冲突的关键位置。
枪上膛,刀出鞘。众士兵杀气腾腾,虎视眈眈。小小的院子被围得被水泄不通,瞬间已成绝地。
方才刚才开口的,是一个三十来岁、身材高大的的男人。三角眼,吊梢眉,一道刀疤从左额上方斜斜向下,贯穿整个脸部。面上皮肉翻起,颇显凶恶。此人随口指挥士兵如何如何,脚步不停,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
三角眼姓何,因为脸上那道巨大的可怖伤疤,熟悉的人都叫他刀疤何。一来二去,相熟的人就都忘了他的真正名字,都以刀疤何代称。当然,绝大多数人见了他,是绝不敢喊“刀疤何”,只敢以“疤爷”称之。
刀疤何穿了一身纯黑色的笔挺制服。制服肩膀处绣着三枝银色的蔷薇,袖口边缘有两道银丝镶边。制服背后,印着一只巨大的黑色眼睛,占据了差不多三分之二的地方,与那些普通士兵的军绿色服装,明显不同。
另有三人紧随刀疤何之后,也穿着同样的制服:左边那位是个光头,肌肉发达,一脸凶狠之色;中间的是个文质彬彬的瘦弱青年,戴一副金边银丝眼镜;右手边是一位身材窈窕的妙龄少女,脸上有几粒细碎雀斑。
刀疤何目不斜视,径直穿过花圃,将那满园春色踩得七零八落。往苏子君面前大咧咧地一站,脸一板,眼一瞪,气势凛然地大喝:
“姓苏的,你好大胆子!犯下滔天祸事,居然不跑?还敢处之泰然,安坐家中!”
苏醒见了这阵仗,心中发慌腿发抖,只是不知道对方言之凿凿,到底所谓何事,颤声道:“滔,滔天祸事?”摇摇头,“我,我不明白。”
刀疤何冷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啪”地甩在苏子君脸上:“不明白?看看这个,看完再跟我说明白不明白!”
苏子君不明所以,也不敢抱怨对方动作粗鲁无礼,拿起那张相片打量起来。
只一眼,他就白了脸:照片上,大片大片的血红色,两片尸体从中整齐地分开,肠肚脏器遍地都是,长桌上搁着一颗脑袋,双眼圆睁,死不瞑目——却正是昨日才见过的李时珍!
刀疤何凑近苏子君,露出森森白牙,冷笑道:“这死者,你认识吧?”
苏子君咽了口口水,道:“认,认识。”
“法医鉴定,此人死亡地点是自己私人诊所二楼,死亡时间是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如果我们资料无误,你是昨天下午三点十五,最后一个与死者相见的吧?”
“我,我不知道……”
“嗯?”刀疤何的眼神锐利如刀,简直像要把人层层剥开。
苏子君傻了,不敢撒谎,辩道:“我,我的确是差不多这个时间见的李医生,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后一个见他的……”
“听说,你跟死者关系不好?”
苏子君慌了,大声道:“没有的事。我跟李医生,私底下是很好的朋友……”
“是这样吗?”刀疤何若有所思地点头,似乎认同了苏子君的说法,但是话锋一转,声音低了八度,“可为什么诊所的护士说,昨天下午听到你们在二楼争吵,还见你下楼时,脸色非常差,嘴里说着类似‘姓李的不得好死’之类的话?”
“啊?”苏子君懵了。
“啊什么?”刀疤何声音陡地提高两个八度,简直如晴天霹雳,旱地神雷,“到底说没说过?”
苏子君赶紧澄清:“我,我那是出于气愤,一时失言……”
“满嘴谎言,无一句真话,我没说错吧?”刀疤何狂笑一声,一巴掌扇过去,将苏子君打得头昏脑胀,厉声下了结论,“姓苏的,你杀人碎尸,如今已是证据确凿,还敢狡辩?”
苏子君腿一下子软了,若非一旁的苏醒搀扶,已经倒地上去了。这一刻,他再也维持不了表面上的镇定,除了大叫冤枉,只是一迭声地重复:“我没杀人,我没杀人啊!”
“啰嗦个屁!抓起来!”刀疤何一脚踢翻苏子君,大喝道,“其他人,给我进去搜!”
“等,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