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眨眨眼,太阳还是太阳,低下头,涂鸦还是涂鸦。一切仿佛都只是他的幻觉而已,只有冰凉的手脚告诉他,刚才的一瞬间,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可怖景象。
一旁的苏子君察觉到了儿子的异常,诧道:“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苏醒嘴唇发紫,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苏子君关切地道:“难受你就说出来,别硬撑!身上那么多的伤口,虽说看起来像是没什么事,但还是仔细检查一下的好。”
苏醒不愿意说出自己刚才的发现。
现在回过神仔细一想,涂鸦开眼,太阳变化,很可能都是他自己一时的错觉。现在再看,涂鸦正常的很嘛,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刚才所见。若说出来,或许在父亲眼中就是病情加重的表现,徒增他的担心罢了。
苏醒口中不说着没事,但心中怀疑是自己的病再次发作了。他本不善说谎,苏子君也察觉出儿子的言不由衷。但见儿子不愿细说,他也不愿当场戳穿,便没多问,只是不自觉地又摸了摸胸口那块梭形金属盘所在的地方。
苏醒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不安悸动,开口道:“对了,这一次,李医生说不定真能找到治好我病的方法呢。上次咱们来的时候,他不是说,关于我这病,已经有了些眉目了吗?”
“再说了,在这个小镇上,乃至整座新城中,李医生的医术都可算是极高明的了。”说这话时,苏醒的脸色苍白,强装出自信的笑容,眼圈深陷,目光却十分平静。
“这孩子……”苏子君话语一滞,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心里叹息:如果能治好,恐怕早就治好了吧?苏家虽然经历过两年前那场风波,影响力剧减,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保持着一定的声势威望。
为了治愈苏醒的怪病,苏子君倒不是太在乎钱。可大把的票子撒出去,却连儿子的病情恶化都阻止不了,更遑论治愈,不免悲观失望。
老实说,苏醒的病拖到现在这个地步,苏子君内心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求医无果,药石无效,他时常有些厌弃的绝望,只是爱子心切,不愿放弃,强撑下去。反倒是苏醒乖巧异常,经常安慰他。
门开了,李医生已经等候多时。
双方都已经是熟人了,稍微寒暄一二后,李医生将苏醒领到二楼后,还是以前那一套,先从最基本的身体常规检查做起。
量体温,看舌苔,抽血化验,胸腔透视。
一番忙碌下来,除了发现苏醒血液中白细胞稍微高于标准比例,其他都非常正常。
李医生吩咐苏醒躺在一张宽大的病床上,朝他点点头,奇怪道:“你体内似乎是有金属异物,不过身体机能倒是很正常。对了,这一次,是什么问题?”
“还是老毛病,妄想症和健忘症,不过好像变得更严重了。有的时候我的记忆是一片空白,有的时候我又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苏醒平静地补充,“对了医生,这一次,我怀疑体内的金属异物是子弹。”
李医生朝身后的护士招招手,又问:“药有在吃吗?”一名护士早有准备,推出一辆金属小车,车上摆放着全套的医疗器材。
“药没断过。”苏醒有些无奈,“可惜现在看起来,效果似乎并不太好。”
“那等会我给你换一种药吧。”李医生示意苏子君去一楼等候,又吩咐苏醒躺在一张宽大的病床上。熟练地拿起酒精棉球,消毒,麻醉。再换上手术刀。
很快,结果就出来了。
“第一颗子弹射穿左肺叶,第二颗子弹击破一条大动脉,第三颗则撕裂了肝脏。”李医生用止血钳夹出第三颗子弹,扔到一边的托盘上,惊讶道,“每一颗子弹都应该杀死你。可,可你不仅没死,所有受伤的器官居然还能恢复如初。”
“奇迹,简直是奇迹!”李医生一边说着,一边用针线将苏醒的伤口缝合,“还有前胸,后背,腹部,都有程度不一的刀伤痕迹。共十九处,最深一处,只差半分就能将心脏捅个窟窿。”
说到这,李医生有些愠怒了,将苏子君重新叫到二楼,指着苏醒身上的伤疤,厉声责问道:“怎么回事,明知道你儿子有那怪病,还让他拿刀!你这做父亲的,是嫌儿子死的不够快吗?”
顿了顿,沉着脸喝问道,“你儿子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苏子君苦笑,说实话,他也不是很清楚,只好把求救的目光看向刚从麻醉药效中醒来的苏醒。
苏醒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从麻醉药效中迅速清醒过来:“这倒不怪我父亲,毕竟他不可能时时刻刻看护着我。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的原因。”
李医生唉了一声,道:“这一次,你又幻想出哪些东西了?”
“还是跟原来一样。”苏醒道,“我的影子活过来了,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与影子话不投机,它便打伤了我。哦对了,我看到打伤我的刀和枪,都是影子自己幻化出来的。”
李医生眉头紧皱,难道说,这病又变异了?思绪飘飞,回到两年前。
那个时候,他才刚接手苏醒的时候。李医生判断,这孩子是得了妄想症。程度并不算深,配合药物治疗和心理辅导,养养也就好了。
可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意料。本来以为只是臆想出来的影子,居然暴起伤人。这就不是简单的妄想症了,说不定,这少年还患有精神分裂或者人格变异之类的毛病。
但糟糕的是,所有针对苏醒的治疗,全无效果。这两年来,好几次,苏醒被送来的时候都是重伤濒死。幸亏抢救及时,才捡回一条命。
与苏醒接触的时间长了,李医生也发现,单纯地用妄想症和人格分裂去解释苏醒的病症,很多地方都无法自圆其说。没办法,李医生只好说一些玄而又玄,自己也不太懂的理论,再开一些静心安神、有助睡眠的药。他能做到的,也就是这些了。
另一方面,接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治疗,却并没有收到任何效果,苏醒终于明白,医生已经尽力,可惜毫无作用。
为了避免自己受伤害,也为了避免自己伤害别人,在某次从诊所回家之后,苏醒主动要求带上特制的精钢脚镣,并将自己自囚在没有光线的小房间内。
最初,苏子君并不同意。苏醒虽然不是他亲生儿子,但这病的起因,是为了救自己,怎能把他当囚犯一样锁起来?但苏醒本人非常坚持,甚至不惜以死相逼。苏子君无奈之下,也只得妥协。
今时今日,再次面对苏醒的顽疾,李医生头疼的很。他脱下手套,眉头拧成川字。脚下烦躁地走来走去,口里长吁短叹,却拿不出一个解决方案。
“医生,我这病,是不是没得治了?”
“这……哪里的事,你先放宽心。好好休息,按时吃药……”后面的话,李医生自己都编不下去。这少年聪明早熟,安慰性质的谎言根本就瞒不过他。既然如此,还不如不说。
苏醒的目光从明亮变为黯淡,但很快就挤出一个开朗的笑:“李医生,父亲。不要紧的,真的,不要紧的。我们大家都努力过了,可这病,恐怕就是我的命吧?只能接受,不能违抗。”
嘴里说着不要紧,脸上表现得不在乎,心底却在不甘地呐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死亡面前,谁又能处之泰然?何况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苏醒无比地眷恋生命。为了能活下来,他愿意做一切努力,甚至一度放弃最喜欢的自由。
但是再怎么努力,却毫无用处,只能看着死亡一天天的临近。
可这,又能怪得谁来?如苏醒自己所说。这是病,也是命。心底的呐喊,渐成无奈的叹息。
听到苏醒自我安慰的话,苏子君只是低下了头,李医生却涨红了脸。
李医生本名李时珍,是这座城市里首屈一指的外科医生。听说还曾选修过心理学,造诣也不低。他年纪轻,性子也傲,跟很多医学上的同道关系都不怎么好。
但李时珍那一身医术也的确是高明。
很多医生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在李时珍手上,总是被轻松解决,似乎毫无难度可言。因为这个,李时珍常自诩医术高明,又自喻华佗转世。有病人送了那块感谢的匾来,李时珍也不避讳,大模大样地就挂在诊所外墙上。
两年前,李时珍与人打赌,从其他医生手上,主动接手苏醒的病例。可是苏醒身上的怪病,他治了两年,不但毫无起色,反而愈发严重。这样一来,在那些原本就等着看他笑话的同道面前,丢尽了脸面。
李时珍当然不甘心,总想着某一日能治好苏醒这病,在那些同道面前大大地扬眉吐气。可惜天不遂人愿,一直没什么进展。直到最近,他才有了另外一个想法,或能建功。
考虑半晌后,李时珍看向苏子君,缓缓开口:“苏先生,有一个法子,有可能查明你儿子的病因。若能查明病因,自然能对症下药。说不定,就能根除这怪病。”
“是吗?”苏子君大喜过望。他本已绝望,其他医生也都束手无策,没想到这李医生果真如传言中医术过人,有法子可想,忙道,“那请您尽管一试。一切,就都拜托您了。”言毕,深鞠一躬。
“只是……”李时珍踌躇不语,没有接下去。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李时珍吞吞吐吐,不肯直言。苏子君立刻察觉到,某些地方不太对劲。
“只是这方法有可能让你儿子立刻死亡,或者变成永远无法恢复记忆的白痴。”李时珍并不讳言,直接解释道,“而且,这种可能性高达九成以上。苏先生,这一点,我也不瞒你。所以,是否用这个方法,得由你自己决定。”
高达九成以上的死亡率!
苏子君愣住了。如此高风险,他自然不愿意。
或者变成一个植物人白痴,且永远不可能恢复?那也是绝不可能被接受的。怪不得,李时珍之前一直没有提出这个法子。
不过,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苏醒的病已经没法再拖下去了。今天是身子受伤,明天说不定就是脑袋搬家。若非没有其他方法,李时珍肯定也不会提出这个危险性极高的治疗方案。
“我,我考虑一下。”苏子君不敢贸贸然答应下来,却也不想失去这最后一点希望。犹豫良久,始终不敢下决定。
“就这么决定吧。”说这话的却是床上的苏醒。他想的很明白,要么就在这种没日没夜的提心吊胆中,迎接不知何时到来的死亡。要么,就赌上一切,搏他一把!
成了,自然永除后患,好处多多。不成,那就一命呜呼,万事休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