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晴空万里，阳关灿烂。清风徐来，树上飘飘零零的树叶在悄悄的由枯黄变成浅绿，又由浅绿默默变成深绿，然后深绿变成墨绿，最后墨绿吸引来了三五只叽叽喳喳的小鸟。在这冰冷的季节里，这样的景象无疑是令人心情愉悦的，让人想象到寒冷的冬天即将过去，万物复苏的春天马上就要到来。
啸风从小忧郁的面孔突然散发出了春天的希望，他转过脸来，阳光铺在他面庞上，看上去像是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面罩。他说：“爸，我还是决定到Y市去找哥。”
父亲坐在一张椅子上，那是一张轮椅，隔着一张圆桌，阳台上他与啸风对面而坐。
啸风每天都会陪着父亲在阳台上下下棋，喝喝茶。他有大量的时间，因为他的职业是艺术灵感的创作，把他关在公司里是反而一种束缚，所以老板特意允许他自由活动，工作一年来他出现在公司里的时间加起来恐怕不超过一个月。
父亲盯着他金色的脸庞，眼里散发出无限的怜爱，就像刚刚生产的母牛跪舔着挣扎站立的牛犊。父亲没有说话，他把眼睛扎进一尘不染的阳光里。
啸风接着说道：“爸，对不起！我已经准备好了行装，喝完这顿茶，我就要走了。”他低下头，努力的控制着眼里的泪水不让它流下来，“爸，您成全我吧！哥他还活着，他一定还好好的活着，让我去找他，让我把他带回您的面前！”
父亲望向蓝天与绿树交接的地方，良久，他终于转过脸来，似乎下定了决心，“跟我来。”
父亲双手转动着两个轮子，跳转了方向往屋内驶来，啸风跟在后面并没有搭把手，他知道父亲不需要，至少在这个平坦的家里面他不需要。
他们回到了大厅，大厅还是从前的大厅，不一样的是，墙壁上原先的相框已经被换掉，现在的相框里装的是父亲、啸风和另外一个后来又从孤儿院收养的女孩的照片。除此之外，电视台面上还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十几张大小不一的单人照相框，照片里啸风阳光灿烂，那全是他从小到大参加武术比赛的获奖瞬间。父亲一一的把它们洗出来，镶上精美的铜制相框，以至于室内到处的铜光散影，每当有客人来访表示惊讶不已的时候，父亲总会欣慰的说，犬子还算争气。
在那个刚刚开始的两人世界里，父亲把原先的相片都收了起来，他对小峰说，那是缘分，从开始就注定了的，所以不必太过牵念，太过牵念反而会影响到在另外那个世界的他们。他说，既然缘分让他们成为父子，就应该摆上他们的相片，所以两人照取代了三人照，啸风的单人照放在了原本属于啸天的位子上。
啸风懵懵懂懂，不过也不尽全信，何况他从开始就不相信啸天已经死去。后来他到书房里翻找他们的相片，却一无所获，他又去父亲的房间找，透过门缝，看到父亲正面对着那些相片擦拭眼泪，黑暗中那魁梧挺拔的背影低低驼着，毫无生气，就像一头老迈的骆驼摊软在地上吸允着一步之外的水源。
父亲把电视柜最下面的抽屉拉开，从里面取出了一条散发鲜艳铜光的手链。手链精美中带着粗犷，啸风一眼就看出那是一条款式古老的兄弟链，名为兄弟链，其实跟其他手链一样的结构跟材质，前不久他就改良过类似的手链，迎合了当下的时髦，让销量一个月内突破了去年的全年销售量，老板一高兴给他拨了五万，作为鼓励。
父亲把兄弟链举到到眼前，眼睛直直地看着它，像在是在与老友依依不舍的道别，又似乎包含着更加复杂的情绪。啸风猜不出来。
好久之后，父亲从遥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拉过啸风的右手，把手链摆在他的手脖子上，然后就开始把链子的两端扣在一起，可惜链子似乎在跟他作对，他以为扣上了，双手轻轻一拉，却是分开的，再扣，再拉，还是分开的，不过他好像是很享受这个过程，不厌烦的继续着他的动作。
啸风发现，父亲花白的头发似乎又白了一大片，父亲刚毅有力的手，似乎也在加快了它衰老的进程，父亲挺拔伟岸的身躯也似乎瞬间萎缩了下去。
“爸，这是什么？”啸风单膝跪在地上，他仰着脸努力的让自己平静，双颊却不自然的微微抖动起来。
“这是你爷爷传下来的，是你爷爷从一个高僧那里求来的，带上它可以辟邪保平安。”父亲拉了拉终于被扣上的链子，抬起头恳切的看着啸风，严肃的说：“你一定要时时刻刻的带着它，千万别把它弄丢了，知道吗？”
“好，爸，我听您的，我一定好好保管好这条链子。”啸风站了起来，别过脸去，他感觉眼睛里翻滚的泪珠，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掉落出来。
父亲！爸爸！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的一个人？
父亲继续说道：“你一定要出去，我也没办法……但我要跟你做个约定，你一定要答应我！”
“什么约定？”啸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却没有转过身来。
“你看着我！”父亲拉过啸风的手，使他不得不靠过来。
啸风蹲在地上，终于可以做出一副自然的笑脸，“爸，什么约定我都答应您！”
父亲抓着啸风的手不自觉的加大了力道，两只向来都是严肃厚实的眼睛，此时散发出的尽是直透人的心灵的母爱的光芒，母爱的博大、母爱的温柔、母爱的脆弱，孤儿小峰，孤儿啸风，他第一次这样深切的感受到了作为母亲的所有。
是的，那是母爱，那是母亲的感觉。
他迷糊了，沉浸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里，他要好好的感受这种感觉，未来的机遇是怎样谁又会知道？他想，也许这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离别。
他突然记起父亲这种母爱泛滥的光芒，跟他偷偷看到他在房间里看啸天的相片是一样的。
哦！爸爸！父亲！他又什么会不知道他从来没有放下过他自己的儿子呢？
“咱们以一年为期限，如果一年之内你都没有你哥的消息，你就放弃寻找，从此好好的生活。”父亲恳切的说道。
“一年！不，一年太短了……爸爸，您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找到哥哥……我有很多方法……我一定可以找到他的……我一定把他带回到您的面前……”啸风语无伦次，宛若自言自语。
“可是……”父亲看着啸风孩童般的面庞，不善言辞的他，不知如何说起，“那好，那你答应我，不管有没有找到你哥哥的消息，今年年底你都要回来，我们父子三个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过年我们一定要一起过！”
“……好，我答应您！”啸风看着父亲仍不满足的眼睛，故作镇定的继续说道：“不管找不找到哥哥……年底我都会回来。”
父亲嘴巴微张，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啸风交代，啸风却侧过脸去，看着墙上的挂钟说道：“爸，我定的是十二点的机票，时间差不多了，我得走了。”说着起身就要走向自己的房间，父亲紧紧抓着他的手却没有松开，他有很多话想要说，可是啸风连头都不敢转过来，他犹豫着还是松开了手。
啸风走进自己的房间，轻轻的关上了房门，靠在门背上，他看到透过阳台门窗的阳光渲染得整个房间亮烘烘的。他清晰的记得他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也是这般光景，那会他还不知道，他将会在这里住上十五年，他更加不知道他会独自一人在这个房间住上十五年。
然而不管怎样，十五年来，这个房间早已经成为了他的一个朋友，一个可以倾诉孤独分享寂寞的朋友。
现在，他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朋友了，心里的千般滋味，纠缠着编织成了一条捆绑着他的绳索，绳索坚韧，他寸步难移。还好他又看到了那面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变换成了啸天的模样，镜子里的啸天正在整理干净帅气的白色衬衫，在早晨的阳光里使他看上去永远的那么清清新靓丽。
父亲说，人的一生总要面对各种不舍，放弃各种不舍，那是一个人长大和成熟的历练。是呀！他要学会面对，学会长大，不管怎样，将来的日子他要好好的生活下去。立着在身旁的旅行箱看上去也是那般的孤独，那就让他和它成为下一个阶段的孤独伴侣吧！
背对着生活了十五年的楼房，背对着阳台上父亲那双远远叫唤着的眼睛，啸风平缓的向小区大门方向走去。他一手拉着行旅箱，一手插进干净素雅的风衣的口袋里，穿过小区如今看来并不算高大的几颗仓魁老树，迎来的是小时候非常忌惮的那家养狗的人家，当年的那只魁梧的大黑狗，如今也缩小得只剩皮包骨头了。啸风瞄向昏暗的里屋，他突然有点想在临走之前看它一眼，虽然他是真的不喜欢它，尤其这几年它越发老滞，身上原先乌黑发亮的毛皮，也因为它的好吃懒做，而变得萎靡暗淡，甚至还局部性脱毛，露出几块光秃秃的皮骨，啸风觉得真是难看极了，更让啸风对它印象恶劣的是，它虽然老迈得不成样子，却因为主人的宠爱而恃宠而骄，经常不忘它壮年时候的本色，啸风心想这就是所谓的赖皮狗吧。
兴是这癞皮狗陪着它家主人外出了，在啸风几乎要走到它家正门口的时候，也没见它像往常一样，远远的就窜出来“迎接”，啸风收回了视线，他兀自苦笑了一下，拉着旅行箱，加快了步伐。
大门是敞开着的，只要径直走了出去，他就可以立马消失在父亲的视线里，他却猝然的放慢了脚步，大门马路对面的玻璃楼房，把一缕缕清新的阳光投射过来，他觉得有些玄昏。
他好想好想回头，好想看看养育了他十五年的父亲，他想大声的说，爸爸！父亲！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泪水早已挂满了他的脸上，门卫室窗口探出了门卫大叔白花的头颅，他透过停滞在鼻翼上的老花眼镜，上下打量着挺拔迄立的啸风，好奇的问道：“啸风，你真的要出去找你哥哥了？”
啸风没有反应过来，老花眼镜刚想继续说什么，看到他脸上的敞着的的眼泪，显然是失去了兴致，他把头颅缩了回去，冷哼了一声“怪人”，便继续观摩他手上的报纸。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建筑，熟悉的商铺，那些个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往后漂移，转瞬间都被甩到身后。啸风有点应接不暇，他赶紧摁下了车窗，深冬的风的寒冷，令他全身立马长满了鸡皮疙瘩，好比掉进了池水里，好比掉进了冰窖里，他下意识的收了收衣领，却俨然没有关窗的意思。司机师傅倒也不在意，他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啸风，侧过头问道：“老板，您这是要去哪里呢？”
“机场。”
“哦，我是想问您，您这是打算飞去哪里呢？”
“Y市。”
“Y市，Y市是个好地方啊！那里什么都有，各种高档会所，消费起来可真是上档次，像我们市，对比起来只能算是小县城咯。”
啸风沉默着没有搭话，司机顿了一下，继续问道：“您这是出差呢吧？您是做什么的呢？”
啸风有些不耐烦了，他不习惯被称为老板，也不习惯他不断的“您您”的叫唤，他不自觉的笑了笑，心想，若他知道他是一个落寞的警察的养子，他还会这样叫他吗？
窗外，当年那所并没有搬迁的远山孤儿院，像一个蹒跚徒步的老人，远远的就投进了啸风的眼里。啸风不记得，他上一次特意经过那里是什么时候了，他突然想起他的老师同学，他想十几年之后，他们都各自过上了怎样的生活呢？他们有多少人等来了自己的新生父母？有多少人一直生活在里面，直到走出社会？又有多少人像他一样遇到了好人家，然后衣食无忧……
他远远的盯着“远山孤儿院”几个篆红大字，心想，难道里面的孩子都是遥远的山区里的孤弃儿？那他就是山里的孩子了，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的山里的孩子呢？
远山孤儿院，他的第二个家，他曾经无比的厌恶她，因为她给她安上了孤儿的烙印，还因为她对他的特殊待遇，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同为孤儿，他却像是孤儿中的孤儿，只是因为他数学好、语文好、绘画好，做什么事都力求完美的好吗？那些年，他伤害了谁？至少他没有主动去伤害过一个人，可是为什么老师同学都要孤立他，看着他像欣赏挂着布袋进村的乞丐，像欣赏挑着扁担进城的村夫。
乞丐又怎样？村夫又怎样？他们又有什么资格去嘲笑他们？
“野孩子”，他兀自又想起了那个教导他的班主任，想起了那场令他爆发出走的教训，他眼睛里突然浸出了泪花，连凛冽彻骨的寒风也没能把它压制下去。无数个日夜里，他一遍一遍的把“如果”加执到她的身上，他恨不得给她最恶毒的报复。
可是，他理由不够！
最后他只能施以计谋，把她赶出了孤儿院，并且从此不能再当老师。
可是，她没了工作又怎样？他也没有因为这样而舒服了多少。
此时的他却开始有点后悔他的报复了，是呀，不管怎样，这里至少曾经是他的家，他什么能去报复自己的家人呢？
家人？呵呵！远远谈不上！
啸风乍然一笑，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他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反正想与不想，明天都一样会到来，想与不想，明天的太阳都一样会升起，他想何不让自己换种心情去迎接它呢？不是说，快乐也是一天，痛苦也是一天吗？他为什么一定要矫情的活着，而不能痛快的活着？
往事已矣，前事随缘，他想老天爷要他做的也许从来都只是随心罢了。
汽车继续前行，前方是一处建筑工地，漫天的尘土在清新透亮的阳光里显得特别的雀跃。司机愣了一下，他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啸风，按下了后门车窗的控制开关，待车窗关闭，一踩油门，车子便像脱了弦的箭，瞬间从那段尘土飞扬的路段穿插而过。急速的结果是扬起了更大的微尘，它们迅速组成了一股小型的龙卷风束，像一群被激怒的马蜂，对着惊扰了它们蜂巢的汽车，奋力追赶过去。
可是，笔者觉得它们真傻！它们追什么呢？它们在追什么呢？它们什么可能追得上呢？人家有四个轮子贴着地面飞行，它们有什么呢？搞不好斜刺里一道风，就可以把它们吹得不见踪迹！
不信？走着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