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此时的啸风无比的脆弱，他的脆弱就如同那正在奋笔疾书的粉笔头儿在黑板上纷纷掉落的粉笔灰儿。
太阳初升，柔和的阳光透过门窗斜射进来，使得整个教室都沉浸在一片光晕之中。班主任的课，所有的人都很认真，因为他们不敢不认真，老师那锐利的目光，似乎可以看穿人的脑袋，如果不幸被提问到，后果很可能就是后排站立一节课。
啸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压制住混乱不安的心情，这样也好，可以让他暂时不去想家里面的事情。
他是暂时忘记了家里的事，可是却完全的没有进入老师的讲解里面。空中弥漫的粉笔沫儿，在那绚丽的光晕之中显得那样的跳脱活跃，它们嬉戏着穿进老师的衣服里，依附在同学的发际上，甚至还叫嚣着飘出窗外。
啸风睁着一双大眼睛，追随着他从未发觉的美丽，他有些好奇，那些飘出窗外的粉笔沫儿，在风中可以保持多久的列阵队形。
啸风仔细的观察着，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视野里，他恍如从梦境中醒来，那些漂浮在空中的粉尘瞬间也踪影全无。
瞬间，啸风再次瞳孔放大，走廊上啸天脸色的凝重在他心里是尖锐的冰霜。哥哥在上课时间出去，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心跳加速，加速到令他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他差点脱口叫住径直往前走的啸天，嘴巴微张却给硬生生的止住了。
啸天却像是听到了他的呼唤，他转过脸来，脸上的雾霾已经消失，高高上挑的嘴角告诉教室里慌乱的啸风，没事！有哥呢！
啸风望着教室外早就消失的身影，煎熬的等待着下课铃声的响起，无奈那秒针一点不理会他的焦虑，依旧慢条斯理的履行着它那日复一日的神圣职责。
他转过头来，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昏暗，原来他望向阳光明媚的窗外太久，眼睛一时之间不能适应室内的光线。他用手遮住闭上的眼睛，恨不得立刻冲出教室外，去看看啸天去了哪里，去看看事情发展成了什么样。
叮叮……尖锐的铃声震得啸风身子发抖，恍惚间他从座位上窜起，箭一般朝着门口冲去，刚冲出门口就一眼瞥见校门口外两个熟悉的身影，他们正是哥哥和母亲，他双手轻轻的扶在栏杆上，远远的观察着他们的举动。
涌出教室门口的学子们瞬间把校园淹没在一片哄闹之中，可是啸风却分明听得见校门口那对母子的说话，他听得见母亲的颤抖、无奈跟崩溃，听得见啸天的安慰、劝解和难过。
这时候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们的身边，母亲伸手擦了擦脸颊，就拉开了车门，随后搭着站立不动的啸天想把他推进车里，啸天却挣脱开了，拉着母亲的手在努力的说着什么……
母亲要带着哥哥一起走？他们要一起离开？
啸风最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就在他的面前终于发生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安静得他自己心跳的声音大声到让他觉得有些耳鸣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头脑胀痛得令他无所适从。苍天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谁来救救他呢？
母亲僵持不过啸天，挣脱开啸天抓住她的手，说了一句什么，毅然的一个人就上了车。啸风见状再也按耐不住，蠕动着嘴唇差点脱口叫住，却看到车门并没有关起，在等着啸天最后的选择。
啸风摈住了呼吸。
许久，啸天站在那里犹豫了许久，他突然转过身来望向教室的方向，人群中他一眼就认出了啸风的身影，他张开口想叫唤着什么，却被母亲的催促给阻断了。
啸风接触到啸天的目光，吓得一哆嗦，赶忙移开了视线，等到他再次看过去的时候，啸天已经准备上车。
啸风脑子里一片空白，潜意识告诉他，要他们离开还不如让他离开。
猛然的，啸风向楼梯方向跑去，他要阻止事情的发生，阻止他一手造成的局面。
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下楼梯，一路上撞翻了好几个同学，他却像是毫无察觉到，不用说道歉，连头都不回一个，留下一路的惊愕跟愤怒。
眼见前面的汽车已经开始发动，啸风连忙高喊：“哥……哥……”
尽管他用尽了全力的大声呼叫，可还是瞬间被淹没在学校课间休息的沸腾声中，车子已经向前开去。
啸风眼见这形势，索性不再呼喊，咬紧了牙关，做着他唯一擅长的百米冲刺。
校门口人多，车子开得并不快，啸风的全力奔跑终于拉近了他们的距离，透过后门车窗，他清晰的看到里面失魂落魄的两个人，他松了一口气，大喊：“哥……哥……”
啸天正要劝阻母亲，听到窗外似乎是啸风的呼叫，转过头循声望去，看到边奔跑边叫唤的啸风正在奋力追来，连忙对着司机说道：“师傅，请先停车。”
“不要停……快开！”从失魂中醒来的母亲全然失去了她平日里的修养，她带着慌乱的语气近乎命令似的说道。
司机是一中年男子，他干瘦的脸上长着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睛，被头发遮掩的额头还隐隐可以看到一条3、4公分长的伤疤，按人们的说法就是“一看就不是正常人”的那种人。
他听得一愣，不屑的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母亲，随即一脚加大了油门，车子像是壮了胆的汉子，突然之间就在并不宽敞的路面上摇摆着穿梭前进。
母亲吃了一惊，意识到自己言辞的不敬，连忙说道：“师傅不好意思！开慢一点吧……这一段路经常出事故的。”
司机冷笑一声，缓缓说道：“你们究竟是叫我停车？还是快开？还是慢开？“
啸风见车子没有因为他的呼唤而停下来，相反却加快了速度，似乎在很不厌烦甩开他。他一下子又慌乱了起来，从心底升起的无力感迅速传遍了全身。
他们不愿意理会他了，他连最后的离别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么？
“哥……哥……你们快停下来……妈……”啸风只觉天昏地暗，他不顾人流不顾车辆，发了疯似的追赶着车子。
可是车子还是很得意的把他甩在了身后。
“妈，快停车吧，我们先停车吧……”啸天带着哭腔央求着母亲，啸风的奔跑似乎随时会被突然开来的车辆撞到。
母亲不为所动，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窗外宽阔无垠的江面，一年前这条江带走了她的小儿子，她这一离去也许是永久的离别了吧，她好想她的小儿子，他那快乐的模样每天在她的梦境里出现，是啊，事情什么会变成这样？如果他还在，那该多好！如果他还在，也许也不会发生今天的事情了吧？
是的，她现在要走了，永远的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她所能离开的一切，只是她无法离开思念，无法离别过去。
而思念和回忆在永久的离别里恰恰是最催人心的利剑，下半辈子的生活将要怎样度过呢？母亲强忍的泪珠终于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
“妈……”母亲的突然崩溃，让啸天没办法再央求下去。
他透过后尾的玻璃，对着车后距离越拉越远的啸风，嘶吼着叫道：“啸风，别追了，小心车……别追了……我们会回来的……小心车……”
看到啸天的呼唤，啸风心里顿时又涌起了力量，原来他还愿意搭理他。
他努力的想听清楚啸天的话，可哪里又听得清，耳畔除了呼呼的风声就是尖锐的啼鸣声以及嘈杂的人群声。
车子里的啸天努力的对着他摆手，高喊的“再见”二字被阻挡在严密厚重的玻璃里面，啸风却看得出啸天的意思，他心中一颤，焦急得眼泪直接夺眶而出，顺着他的脸庞流向耳根。
他什么能说再见呢？这是他从来不曾想过的结局啊！
“妈！别走……我不是杜芯慧的儿子……我不是杜芯慧的儿子……我骗了你们……我欺骗了你们……”啸风带着哭腔的叫喊像深夜里点燃的炮竹，瞬间掩盖了周遭的嘈杂。路边几个人转过头来，惊异的看了几眼，眨了眨眼脸又纷纷忙碌于自己手中的活儿，眼前这个不顾安全的小孩子的哭心裂肺在他们看来应该是小屁孩的胡闹吧。
这样也好，他们的不关注，一下子让啸风减轻了不小的压力，就像是要逃离的贼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民众声讨的感觉。
他继续奔跑着大喊：“妈……哥……你们快停下来……我不是杜芯慧的儿子……我不是杜芯慧的儿子……我欺骗了们……我欺骗了们”。
可惜啸风撕裂的叫喊，什么也渗不进隔着铁板和玻璃的车子里面，他突然觉得好累好累，似乎整个身子随时都有可能瘫软下来的感觉。
他努力的吞了一口口水，继续喊道：“哥，你们快停下来……快停下来……哥……哥……”
司机挑着眼睛看着后视镜里狼狈不堪的啸风，突然说道：“夫人，要不先停车吧？那孩子好像也是您的儿子吧？他这样跑着很危险的。”
母亲收回江面遥远的思绪，司机的话令她尴尬得脸颊微微抽搐，“他……不用停了。”
是的，不用停了，此时的她只想瞬间消失在这个城市。
“好，听您的！”前面是一个大转弯，司机却没有放慢速度，双手握着方向盘一转，就要飘移着过去。
可是，命运在这一刻发生了变化。毫无预兆的，司机突然双眉紧皱，“啊”的一声惨叫，右手捂住了心口位置，紧接着五官抽搐，痛苦得他额头直冒虚汗，而单手控制的车子俨然已经不按原先的轨道行进了。
后座的两人大吃一惊，母亲惊声叫道：“你什么了？赶快靠边停车……啊……”
伴随着母亲的一声尖叫，车子已经正向着冲向了路旁的围栏，眼瞅着就要幢上，司机大吃一惊，脚踩叉车，手转方向盘，可惜为时已晚，车子斜冲着幢上了水泥护栏，厚实的护栏只是稍稍的移了位，却顺势把来势凶猛的车子奋力抛向了空中。
车子在空中转了几个圈，接着整个身子狠狠地砸向了波涛滚滚的江面。
水花四溅，然后就是那么一瞬间，车子完全被吞噬了下去，宛如就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波涛滚滚的江面恢复了它一决千里的壮观。
是的，江面上不留下一点点的痕迹，任两岸聚齐的人群怎样的指点喧闹，任啸风怎样的呐喊呼唤，它都吐不出一点点的痕迹，哪怕是浮上来一只鞋子，一块粹布或者任何一样什么东西，也可以成为他们目光寄托的焦点，可是什么也没有，就如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一样。
啸风一个人站在那里，脸色早已苍白得毫无血色，他看看奔流不息的江面，看看来往穿梭的车辆，看看正在进行打捞行动的警察，再看看渐渐散去的人群，突然觉得面部发烫，紧接着炫昏难挡，他抬起头仰视着愈发光芒万丈的太阳。
他看到太阳是红色的，天上漂浮的云朵是红色的，整个天空都是红色的，然后似乎这天地间的万物万象都是红色的。
恍惚间他还以为这是半年前的那个傍晚，那个傍晚他在大红长椅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他就遇到了啸天，他掉到了水里，就快被水灌得昏死过去的时候，他把他拉了上来。
是的，他把他拉了上来，他却把他推了下去。
他倚着河栏，慢慢的瘫软在地上，眼皮子异常沉重，突然眼前的一片红色被翻滚的黑色从四面八方迅速的包围起来，红色毫无抵抗力，不一会功夫就已经完全被吞噬在黑色里。
啸风眼皮子动了动，终于安安静静的昏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