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洪刚早已吃过晚饭,但在父亲的一句”陪老子吃饭“下,还是乖乖地坐到边上,小心地为父亲添置酒菜。
菜是好菜,有菜有肉,尤其对于出海两个月的人来说,天天吃着海鱼,嘴巴里早就淡出个鸟来。
酒是好酒,是洪刚偷偷从村长家的酒窖里偷出来孝敬自己老子的。为了偷这坛陈酿,他和村长的两个孙子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洪大海喝酒与别人有很大不同,他喜欢扒几口饭,然后喝一口酒,而不是先喝饱了再吃饭。所以饭吃得很快,酒也很快下肚。
洪刚心不在焉地吧嗒着碗里的东西,心里却飘到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上:“真想出海啊。”
“你说什么?”洪大海轻哼一声,将洪刚的思绪从碧波海浪中拉了回来。
“该死,刚才不会说漏嘴了吧。”洪刚乖巧地为父亲的酒杯斟满,才悠悠道:“我刚才说,父亲这次出海都遇到什么好玩的事了?”
洪大海一口干了杯中酒,轻哼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不就是想出海吗?”
洪刚赶紧赔笑道:“父亲目光如炬,一眼就看穿我的小心思了,喝酒喝酒。”
“出海打渔?你想都别想,这事实在太过危险。老子是绝对不会让你去的。”
原先,洪大海的心思几乎全扑在二儿子身上,所以对于洪刚是否成为一个渔夫并不介意。但现在不同了,他已经发现洪刚在治人方向很有些天赋,很有可能接自己的班,就不怎么愿意再让他出海冒险了。
“每次我出海回家,都会给你将大海里的故事,这些故事你都记得吧?”洪大海突然问道。
“当然记得。”洪刚赶紧回答。
“那你记不记得你爷爷怎么死的?”
“爷爷是在阿爸七岁那年,出海打渔时遇到暴风雨,不小心落入海中淹死的。”洪刚不紧不慢地答道。
“隔壁村的老铁是怎么死的?”
“是我十岁那年,在船上病死的。”洪刚已经知道父亲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了,但依旧不动声色地回答着。
“嘿嘿,那你有没有算过,这些故事里,在海上死去的人有多少?”洪大海厉声道。
“这..”
“臭小子你给老子听清楚咯,一共是三十七个人。足足三十七条人命。”洪大海的声音一下子高亢起来。惹得洪刚母亲赶紧从厨房里出来,待看到爷俩只是在谈天时,微微一笑后又转身回到了屋内。
这个时候,洪大海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就是不希望洪刚出海打渔。
虽然对方瞪大着眼睛,但洪刚的胆子反而大了起来:“阿爸,我知道你不希望我出海,但是,我做梦都想成为像你一样的男人。”
洪大海大声笑了起来:“你想成为像我的男人,哈哈,那就对了。因为,我洪大海最大的理想就是成为巨鱼村的村长,而不是一个渔夫。哈哈哈哈。”
洪大海一边笑,一边拍着洪刚的肩膀,还匪夷所思地给洪刚也斟了一杯酒,盯着对方的眼睛大声说道:“来,干咯。咱爷俩的理想是一致的,俺们洪家,将成为巨鱼村最有权势的人。”
洪刚不自然地将酒饮下,却感觉不出其中的酒味,有些酸,有点暖,有些甜,又有些涩。
洪刚整理了一下思绪,借着酒劲,认真地看着父亲小心道:“阿爸,我想你可能理解错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我想成为像您一样伟大的渔夫。”
洪大海被咽到一半的酒呛住了,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两眼瞪得老大,整张脸憋得通红。
正常情况下,如果洪刚违逆了父亲的意思,对方必然会第一时间反驳。但现在情况有些特殊,一方面洪大海被酒呛着了难以启齿,另一方面,洪刚觉着既然已经说出口了,顿时有了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洪刚也不帮着父亲拍背,反而娓娓道来:“村长已经老了,这次父亲成功带着大伙打渔回来,必然是众望所归,能成为村长。而我,明年就十六了,按照规矩,每个村里的男人只要不是身体残疾,就要出海打渔。家里还有二弟,再过两年就能学成归来,他能说会画,认的字也多,由他接替父亲的班最好不过。如果我能在打渔上也能获得一番成就,对父亲这个村长来说,也是不无裨益的。”
洪大海终于缓过气来,他怔怔地看着洪刚,好像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一般。好一会才重重地叹了口气:“洪刚,你长大了。”
说完,又一次为洪刚斟满酒:“咱爷俩再喝一杯。”
洪刚会心一笑,目光正好对上从厨房里出来的母亲的眼睛,全家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喜悦。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洪刚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的,还有些隐隐作痛。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床的,只知道自己喝了好多酒,还难得地与父亲一起开怀畅饮,把整整一坛子酒全部喝完了。最后,爷俩两人就一直说着话,洪大海吹嘘着当初娶到老婆的得意劲,洪刚吹嘘着如何将一干少年纳入麾下..
洪刚简单洗了把脸,等到要出门时,才发现不知何时,把那把大刀挂在了门背后,也不知道是自己迷迷糊糊挂上去的,还是母亲帮忙挂的。至于父亲,如无意外,应该是躺在什么地方,毕竟腿部受伤,略有不便。
“咦,昨夜尽回忆过去了,竟然忘了问这把刀的来历,也忘了问父亲的腿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洪刚你可真是混蛋啊。”洪刚暗骂了自己一声,决定找父亲继续就上面的话题展开讨论。
洪刚找遍了屋内,也没发现父亲。结果在院子里,发现对方躺在躺椅上晒太阳呢,手里还有一张盖着红印的白纸。
再抬眼一望,三个穿着官服的人,正远远地走在村道上,从方向上看,正是从自家院子出去的,只留给洪刚几个不太清楚的背影。
洪刚走到父亲身边,轻声问道:“阿爸,那些是官府的人吧,他们怎么会跑到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
也不知是看得太过出神,还是不想理会洪刚,洪大海依旧拿着那张白纸低头沉思。洪刚不敢太过放肆,便静静地立在父亲身侧。
随着时间推移,洪刚发现父亲的眉头越皱越紧,直到形成一个大大的“川”字。
洪大海在大海上的模样,洪刚并不清楚。但在巨鱼村生活的这十多年来里,洪刚从没见过父亲如此模样。即便遇到再大的困难,他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自信满满,有条有理。
但是现在,洪大海的眉心竟然皱出了一个”川“字。洪刚不禁怀疑,“难道是因为在府县的二弟出了什么事?”
若说能与衙役挂上关系的,也只有二弟才有可能了。
洪刚可不想父亲的眉心再多上一竖,便小声问道:“阿爸,是二弟的事?”
这次,洪大海终于有反应了,他抬头看了洪刚一眼,低沉道:“不是,是我的事。”
“啊!什么事能和官府有瓜葛啊。”洪刚心里一惊,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没那个胆子做犯法的事,不禁暗暗着急。
洪大海深深地呼了口气,苦笑道:“官府有令,征召船夫渔民,出海寻觅奇珍异宝。”
“不是吧,难道..。”
“不错,官府指名道姓要我前往,三天后,就会有人前来接我,从陆路前往县衙集合,再从县衙统一出发,前往胶州港出海。”
“这怎么使得,阿爸你的腿受伤了,怎么能出海呢。”洪刚这下是真急了,“这要是出海,肯定凶多吉少啊。”
洪大海伸手摸了摸受伤的腿,也是一阵失神:“难道,我洪大海就真没当村长的命,竟然连老天都不容我?”
“阿爸,要不,让我替你出海吧。”洪刚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声。
听到洪刚这么说,洪大海一瞬间还真有些意动,富贵就在眼前,身子又确实不允许自己出海,儿子又中意成为一个渔夫..
但转念一想,官府出海寻宝,必然去的都是险地,可谓九死一生。如果要置儿子于危难来换取富贵,实在不符合他的心思。所以,洪大海果断地掐灭了这个想法,对着洪刚厉声喝道:“闭嘴,你个臭小子,你出过海吗?你知道海上有多危险吗?你不为自己想,你不能为你阿爸阿妈想想吗?”
面对父亲的怒喝,洪刚只能低下了头,一个人小声嘟囔着:“我还真出过一次海,十三岁那年。”
“臭小子你在说什么?”洪刚以为自己足够小声,却不知道洪大海的耳朵出奇地好,一字不落地被听了进去。
“不行,我是十六岁的男子汉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死去,我要像个男人一样担起责任来。”想到这里,洪刚突然抬起头来,气势为之一变。他俯视着父亲的眼睛,不动声色道:“官府组织寻宝肯定危险重重。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会主动报名要求去寻宝,如果你还念着母亲和二弟,就听儿子一回,好好在家养伤,让我替你出海。如果想不通,就当我是一个不孝子吧。”
洪大海抬头看着身姿挺拔地儿子,似乎被对方的气势所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一口子噎在喉咙里,甚是难受,两眼之中,突然弥漫出一丝水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