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说吧,庄贾是陈胜的司机。陈胜在称王之前,社会地位比庄贾还要低下,但陈胜首义成功,一举跃上人生的巅峰,就挑选了庄贾,做他的司机。
庄贾其人,史书语焉不详,史家避之不谈。但我们可以推敲一下,他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分析一下,当陈胜完成人生转型,从一名低贱的戍卒而称王之后,他会选择什么样的人来做他的司机?
司机这个工作,是很重要、很重要的,直接关系到首长的人身安全,而且对首长的隐私洞若观火、明察秋毫。不是这样的人,陈胜也不会让他当自己的司机,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给他。
再说庄贾,他的来历有两种可能,一是庄贾原本就是九百戍卒中的一人,二是在大泽举事之后,加入起义洪流中来的。
如果是前者,那么庄贾一定是陈胜的小兄弟,死党兼亲信。陈胜再缺心眼,也不可能用自己不信任的人来当御者。
而如果庄贾是后来加入起义洪流的,他竟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陈胜对他的信任超过大泽起事时的生死兄弟,这种可能性基本上可以排除。连大泽乡共同起事的兄弟,都有许多人没有获得信任,他一个外来人,又怎么可能走近陈胜?所以庄贾既然能成为陈胜的御者,只有一种可能:他是最早追随陈胜,并目睹陈胜走上人生巅峰的人。
除了庄贾,至少还有一个人,目睹了陈胜人生的巨变。这个人就是和陈胜一道佣耕的旧友,陈胜那一句传世名言“苟富贵,勿相忘”,很可能就是对他说的。听说陈胜称王之后,这个人就找了来,哐哐哐敲击陈胜的宫门,大叫:“陈胜在家吗?快开门!陈胜开门!”结果被陈胜的宫门令给捆绑后赶走了。
等到陈胜出宫,这位朋友拦路大喊:“陈胜,是我呀,往这边看,你不认识我了?”他大叫陈胜的名字,陈胜无奈,只好装出刚刚认出他的样子,停车请他入宫。入宫之后,这位朋友被富丽堂皇的宫室震惊了,大叫:“哇,陈胜,你现在也抖起来了,哇!瞧不出你小样,居然也有今天!”此后这位客人,逢人就诉说陈胜以前的生活是多么悲惨。他这样做,不是不知道陈胜心里不痛快,可他要的就是让陈胜不痛快!
一块儿玩大的朋友,眼看着陈胜衣朱紫食金玉,心理极度不平衡,所以不停地故意提起陈年旧事,刺激陈胜。他的目的只有一个,给陈胜的幸福生活添点堵,不如此,自己的心理就无法平衡。最后逼得陈胜没办法,不得不宰了他。
这个问题,后来刘邦称帝的时候,也遇到了。虽然你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但以前的朋友,由于心理严重失衡,一定会刺激你伤害你,以慰藉自己那颗失衡的心。但是刘邦通过烦琐而隆重的宫廷仪式,顺利地解决了这个问题,而陈胜,他称王时间太短,根本没有机会整合别人的心理。
也就是说,御者庄贾,当他为陈胜驾车的时候,心理也是极度失落失衡的。大家以前都是一个穷酸模样,凭什么你现在扬扬得意,坐在车上?而我却吭哧瘪肚,替你驾车,还要保护你的生命安全,凭什么呀?
庄贾比陈胜那位佣耕的朋友更有心眼,他勉强压制住心里的失落,从未在语言上刺激陈胜,但愤怒之火,却在心里熊熊燃烧。当陈胜败走之后,庄贾的机会终于来临了,他立即杀死陈胜,投奔了秦军。
陈胜之死,令天下英雄大为震恐,顿失所依。
史书上记载了陈胜的许多生活错误,如轻信小人、滥杀无辜、有功不赏、有过不罚、大修宫室、目光短浅等,以印证陈胜过早败亡的必然。但这些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英雄需要陈胜。
陈胜率先举旗而且成功,让他赢得了天下英雄的景仰,从此他成了天下英雄共同擎奉的战旗,成了领导抗击暴秦的核心。此时四方豪杰,莫不是扛着陈胜的招牌行事,就连跟陈胜顶牛抬杠,都要用陈胜本人的名义。比如郯县秦嘉、朱鸡石等人,他们杀掉陈胜派去的监军政委,却假称陈胜的命令。只有陈胜之名,才能够号令四方,虽然这个号令有点马马虎虎,但别人连这点也做不到。
陈胜,就像是一株参天大树,所有抗秦的暴力武装,都认为自己是这株大树上的一枝。如今陈胜突然被害,抗击暴秦的核心被彻底铲除,这让天下英雄,顿时不知所措。
陈胜死得极为彻底。一般来说,一号首长死了,就轮到二号首长风光了。论及当时的威信,陈胜第一位,吴广毫不相让,位居第二,算得上二号首长。但陈胜分明是早料到这一手,生怕自己死后,轮到吴广摆谱,提前一步把吴广除掉了。俩首长全都没了,让天下英雄,连个念想都不成。
当此之时,陈胜的侍臣吕臣,越众而出,组织了一支青巾裹头的部队,号苍头军,从新阳起兵,直捣陈县,打破城池,杀死庄贾,为陈胜报了仇。
陈胜之死,连累了西南路统帅宋留。他是当时陈胜派出的四路大军之一,先克南阳,再入武关。可等他占领了武关,秦军却抄他后路,重新夺回了南阳。宋留进退失据,就举双手投降了。
秦军把宋留押送咸阳,秦二世乐坏了,立即把宋留车裂。
此时天下英雄,各自为战,互不属统。原来陈胜的部将周市,此前他奉了陈胜之命,进攻原来的魏国领地,攻下来之后,就立了魏国旧贵族魏咎为魏王,他自己担任魏相。这时候他率主力向刘邦的地盘游动,游动到丰邑、沛县之地,派了使者入丰邑,面见守将雍齿说:“你知不知道?丰邑这块地,虽说是你们楚国的,但好久好久以前,魏国曾经建都在这里,所以这里应该是魏国的地盘。如果你雍齿带领丰邑回归魏国,就封你为侯。如果你执迷不悟,那就要打破丰邑,杀你个鸡犬不留,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雍齿出身世族,很体面的人家,只因为天下大乱,刘邦得势,才不得已跟在刘邦后面混,但心里很不情愿。此时周市一拉一打,雍齿就有了充分的理由说服自己,立即率丰邑归了魏国。
随同丰邑一起归了魏国的,还有方舆。
丰邑带着方舆归了魏国,就意味着刘邦刚刚建立起来的根据地崩盘了。刘邦此前付出的所有劳作,就此竹篮打水。更可怕的是,此后小小的沛县,就只能蜷伏于魏国的刀口之下,任人宰割。这就意味着刘邦的全面失败,他没办法跟沛县的父老乡亲们交代。
愤怒的刘邦回师,先来攻打方舆。方舆这座城是不设防的,一打就轻易攻克。曹参在此战中立头等功,刘邦封他为七大夫。
打下方舆之后,再来攻打丰邑,但雍齿的战斗力也不弱,刘邦打了一段时间,发现啃不下这块硬骨头,终于泄气了。
算了,回沛县吧。一打丰邑,就这么收场了。
回沛县,向父老乡亲们投诉雍齿。
从此刘邦恨死了雍齿,怨雍齿与丰邑子弟叛之。这仇,刘邦记了整整一辈子。
纵横帝王师
陈胜虽然死了,但他仍然活在豪杰们的心中。是真的活着,不带掺假的。
首先是他活在赵国,有了陈胜,才有了赵国。只是赵国现在有点惨,赵王武臣的姐姐因为乱摆谱,导致了老兄弟李良大发飙,杀掉了赵王全家。名士张耳和陈馀收拾残部,击退李良。李良就投奔秦将章邯去了。
然后张耳和陈馀召集门客,商议这事咋办,好端端的一个赵王,说没就没了。怎么办呢?宾客建议,张耳陈馀都是魏国人,虽然威信最高,但不宜在赵国称王,再想办法找找赵国的贵族吧。不久找来了个赵歇,于是赵歇就成了赵王。
同样的,陈胜也仍然活在楚国人民心中。当初最不买陈胜账的,是集结在郯县城下的秦嘉、朱鸡石部。这时候又来了个东阳人宁君,他很有威信,就建议另找楚国王室的后裔,越近越好,再立张楚大旗。不久找来个楚国贵族景驹,于是景驹就成为张楚之王。
一个陈胜倒下了,更多的陈胜站起来。新赵王、新楚王再次于地平线涌现,表明了抗秦义师生生不息、奋斗不止的玩命精神。话说景驹升任楚王,就派了使者公孙庆前往齐国,游说楚齐联合,共取天下。
景驹选择齐国,大概是因为齐王田儋,也曾是不买陈胜账的人。当初陈胜命部将周市取齐地,攻至狄县,田儋就把家奴捆起来,押到县衙,说家奴犯上欺主,要求斩之,县令大喜,就跑出来看杀人,不承想刚跑出来,就被田儋杀掉了。然后田氏族人占据狄县,恢复齐国,攻打陈胜部将周市,周市只好撤走。因为田儋和陈胜有过节,所以景驹认为齐国是盟友。
但没想到,田儋虽然不买陈胜的账,却知道齐国之所以恢复,全是陈胜的功业。所以使者公孙庆来到,田儋就愤怒地质问:“喂,你有没有搞错?陈王虽然兵败,但死活犹未可知,你们怎么可以不请示就擅立新王?”
公孙庆也是个杠头,当即顶撞道:“你齐国立王,也没向我们请示,我们当然没必要请示你们。”
田儋大怒,立斩公孙庆。于是楚齐联合的事,就成了泡影。
景驹虽然没多大名气,但新楚王旗号大张,再次让义军士气振作。只不过,现在抗击暴秦的领导核心,已经由陈县转移到了景驹这边。陈县那边,陈胜的侍臣吕臣,和秦军展开拉锯战,而刘邦,蜷缩在小小的沛县,终日不得安,就决定去寻找组织,去留县找景驹。
刘邦行在路上,忽见一队人马,不过一百来人,乌泱乌泱而来,双方互相派人联系询问,得知这支游击队的领导人,就是五世相韩的张良张子房。
刘邦与张良,终于相会了。这一年,是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
这一年刘邦四十九岁,张良四十三岁——张良生于公元前250年。
唉,都是奔四望五的年龄了,才找到机会出来混,这要托秦始皇死得太早的福。如果秦始皇再晚死几年,大家只能活活闷死。
刘邦与张良相会,双方都很慎重,相互谈价码,捻斤头。这一谈不要紧,把张良吓了一大跳。
张良发现,刘邦竟然能听懂他的话。
能听懂他的话,好像没什么吧?
不,张良所说的,是《太公兵法》,此书乃君主南面之术。这类型的书,讲的都是与普通人思维不在一个频道上的帝王秘术。简单说来就是,没有帝王素质的人,你跟他讲这个,他会把你扭送精神病院,因为他听不懂。只有潜在的帝王种子选手,才能听明白张良的讲述。
那么,张良又是打哪儿学到这怪东西的呢?
这就是有名的张良纳履的励志传奇了。张良本来姓姬,是韩国贵族之后,他爷爷和他父亲,五世为韩相。张良从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的幸福生活,仅家僮就有三百多人。但就在他二十岁那年,秦始皇来了,啪啪啪,像拍苍蝇一样把韩国给拍死了。张良悲愤于心,遂散尽家财,从此浪迹天涯。他先到淮阳求师,又东行访传说中的沧海君。沧海君给他引荐了一个大力士,打造了一粒重达一百二十斤的大铁锥,于博浪沙设伏,把大铁锥向秦始皇的巡车投掷了过去,却误中副车。秦始皇大怒,天下大索,从此张良隐姓埋名,逃到下邳躲藏了起来。
有一天,张良闲逛到下邳桥上,忽然前面来了个老头,走到张良前,啪唧一声,把自己脚下的鞋,甩到了桥下,然后说:“喂,小子,懂不懂得礼貌啊?还不快去把我老人家的鞋捡回来!”张良心知有异,就老老实实下桥,捡回鞋子,递给老头。可老头把脚一伸:“你有没有家教啊?给老子把鞋穿上。”张良还是不吭声,跪下来,替老头把鞋穿好。老头满意地道:“嗯,孺子可教,你听好了,五天之后,你在这桥上等我。”
过了五天,张良急忙来到桥上,却发现老头已经等在那里,见了他就大骂:“浑蛋,可恶,不是东西,让我老人家等你,太不像话了,五天以后你再来!”
又等了五天,张良早早地来到,发现老头比他更早,结果又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让他五天之后再来。
又隔了五天,张良大半夜就蹲在桥上,不敢离开。不久就见老头晃悠晃悠地来了,见到他很开心,说:“对嘛,这才像话。”然后老头拿出一本书来,对张良说:“你读了这本书,就可以给帝王当老师了,十年之后天下大乱,十三年之后,你到济北来,谷城山下的黄石,就是我呀。”
老人走了,张良打开书一看,嗯,《太公兵法》。
他就这样得到了这本书。
但据《史记·留侯世家》中记载,这本怪书,“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读熟了之后,张良就在人群里踅摸过来,踅摸过去,遇到人就上前试探几句,看对方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听得懂的,必是帝王人选。听不懂,那就是普通人。结果张良一路试探过来,居然没人能听得懂他的话。
什么世道,连个有帝王潜质的人都找不到,张良很郁闷。
但他遇到刘邦时,刘邦却听懂了。
于是张良马上就明白了,眼前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刘季,他或许是自己值得追随的人。
这样一来,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读懂《太公兵法》,可为帝王师,连帝王师都可为,为什么张良自己不做帝王呢?
这是因为,帝王术所授,乃以少御众的心灵技巧。说明白了就是,以少数人甚至一个人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心理技术。这门技术取决于运用者的高情商与高智商,除此之外还必须要有洞悉人心人性的大智慧。
你必须有极高的智商,比别人看得更深更远,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你必须有极高的情商,才能够通过只言片语调动别人而不是任别人随意摆布。你必须有洞悉人心人性的大智慧,能够预测未来的变化并提前布局应对。这三者少了一个,也不足以言帝王之术。
帝王的智慧,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其表现就在于纵然处于危局,也能够随机应变,化险为夷。比较一下陈胜和刘邦,就会发现,陈胜缺乏足够的眼光,意识不到一旦称王,就会引来四方觊觎,危机重重。他称了王,却让杀手庄贾做车夫,连最起码的识人眼光都没有,结果身死于庄贾之手。反观刘邦,他绝不会遇到陈胜这类麻烦,他天生是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这样一分析,我们就明白了,所谓帝王术,与其他任何一门学问都差不多。如果只懂理论而缺乏这方面的素质,就只能当教练,而不能自己上场当运动员。张良就是一个优秀的教练,现在他发现了同样优秀的种子选手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