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自我
人质要挟,隔涧索战,项羽的要求很简单,很低调,就是希望刘邦过来跟他对打。但刘邦却非要等项羽不在家的时候才肯过来打,项羽在家的时候打,刘邦就死定了。项羽不在家的时候打项羽的手下兄弟就死定了。项羽追着刘邦打,刘邦躲着项羽打,此二人的捉迷藏游戏,构成了楚汉战场上盛大而美丽的风景。
见刘邦百般推托,就是不肯出来打,项羽无奈,只好学着刘邦的办法,派人出来骂阵。
项羽手下的大司马曹咎和长史司马欣,就是中了刘邦的骂阵计,激愤出战,结果全军覆没,导致战局逆转的。所以项羽也希望有样学样,用同样的招数,再把战局扭转过来。只要揪出刘邦,把刘邦打跑,就能够再度夺回敖仓粮仓,又该轮到刘邦吃瘪了。
可问题是,刘邦的思路是很周密的,既然他使用过激将法,那么他也会寻找应对激将的新办法。
这个办法,就叫射杀。
当项羽派壮士出场,辱骂刘邦叫阵的时候,汉营中转出一名楼烦骑将,引弓搭箭,就听嗖的一声,一箭射来,正中骂阵者的咽喉,这就不大可能再骂出来了。
楚军这边换人再骂,汉营楼烦骑将再张开弓,嗖的一箭,又把骂阵者给射死了。就这样如是者三,吓得楚营士兵,连骂阵都不敢了。
这场景差点没把项羽气死,他怒不可遏,亲自披上战甲,手执长戟出来骂阵。那楼烦将正要瞄准项羽射,却被项羽怒喝一声,犹如晴天霹雳,震得那楼烦骑将小脸煞白,就知道遇到了可怕的对手。当时那楼烦将掉头逃回汉营,紧关上门,再也不敢出来了。
听到这情形,刘邦吓了一大跳,以为楚营中又出现了神秘高手,急忙派人去调研。不久调研结果出来,才知道这个高手,就是项羽本人。
见这情形,刘邦乐了。项羽那边,是真的山穷水尽,无人可用了,就连个骂阵,都得项羽本人亲自出场。一个带兵之人,带到最后,把所有人全都带成了自己的累赘,一点小忙也帮不上,你说这仗还怎么打?
仗打到这份上,项羽应该反省了吧?
刘邦心想。
于是刘邦也愉快地出来,与项羽对阵,并批评项羽说:“项羽,你有罪,现在我代表人民,宣判你的罪行。
“你违背盟约,把我封到蜀汉为王,拒不封我为秦王,其罪一也。
“你假称怀王命令,杀死上将军宋义,夺取军权,其罪二也。
“你援救赵国而不回师写报告,却胁迫诸侯入关,其罪三也。
“你焚烧秦国宫室,挖掘始皇帝坟墓,私取墓中财产,其罪四也。
“秦王子婴,降而无罪,你却杀了他,其罪五也。
“你在新安,坑杀投降的秦兵二十万人,其罪六也。
“你分封亲信,驱逐原来的诸侯王,其罪七也。
“你把义帝赶出彭城,夺取韩王土地,吞并梁楚两地,私自称王,其罪八也。
“你派人到江南,暗杀义帝,其罪九也。
“你主管全局却不能够做到公平,不遵盟誓,肆意妄为,世人不容,大逆不道,其罪十也。”
最了解你的,莫过于你的敌人。
看看刘邦给项羽列的这十桩大罪,每一桩每一件,都是项羽刻意逃避的人生错误。诸多错误的开端,犹如一团乱麻,线头却是从擅杀上将军宋义开始。杀了宋义夺取军权,项羽为了避免移交权力,就带兵入关,而后又唯恐被人追究,他强行主持分封天下。最终他分封的所有诸侯王却都对他貌合神离,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他的行为缺少法统,让人不敢相信他。
项羽之错,错就错在他太自我,没有为自己的人生错误寻找一个宏厚的群众认知基础。说明白了就是,他的一切行为都是非法的,缺乏法统。而刘邦的精诈,就在于他始终把已经死掉的义帝顶在头上,以示自己的所有行为都是有法统依据的,让人纵然想对抗也有心无力。
项羽的人生,每犯一个小错误,都得用一个大错误来掩饰。错到最后,他已经没法扭回来了,所以需要一个暴力的哲学体系,为他的所有人生失误寻找依据。而当刘邦突然揭开项羽的心灵盖子,把他所有的错失袒呈在世人面前时,就暴露了项羽真实面目。
揭开了项羽任性使气的真实嘴脸,刘邦又挖苦道:“项羽,你是什么人?你就是一个犯案在逃的罪犯!我刘邦是什么人?我是奉了义帝之命,前来抓捕逃犯的正义力量。你居然有脸向我挑战?呸!你个罪犯竟然向前来抓捕的仁义之师挑战,要多厚的脸皮,才能说出你这种丢人的话?以你的声名狼藉,最多只配和我手下的罪犯戍卒交手,哪有资格向我挑战?”
“去死吧你。”——史书上没这句话,但加上才能够让刘邦的情绪表达更完整。
可以确信,这番话,对项羽的心理冲击,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因为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真实的自我。
但——鲜少有人,能有这个勇气面对真实的自我,项羽他更没有这个勇气。他之所以再三再四地强调自己的暴力风格,甚至昏头到了向老人挑战,就是为了掩饰他内在心灵的空洞。所以面对这他无法接受的一切,他所能做的事情只有一桩:
否认!
彻底否认!
人类历史上的否认只有一种——彻底抹除!
项羽挥手,下令抹除刘邦,因为刘邦的存在,带给了项羽莫大的痛苦。
霎时间,壕涧边上,久已埋伏的楚兵射手突然跃出,激箭如雨,射向刘邦。刘邦却万万没想到,项羽也会有耍心眼的时候。这始料未及的情景,让刘邦措手不及,他眼睁睁看着一支翎箭破空而来,咄的一声,钉在他的胸口上。
胸口。
只需要一只裤裆
胸口中箭,刘邦本能地一俯身,尖叫了起来:“该死的项羽,你射疼了我的脚趾。”
身边的谋士们急忙用身体挡住他,大声宣布道:“没关系,没关系,楚军射中了大王的脚趾,快送大王下去洗足泡脚。”
众人把刘邦抢下来,医师赶到,急忙替刘邦拔出深插在胸口的箭,敷药裹伤。刘邦痛得满头大汗,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好一番折腾,医师退下了,张良走上前来:“大王,你感觉怎么样?”
刘邦:“哎哟,好痛。”
张良说:“痛就对了,痛说明大王的身体非常健康,那就请大王起来吧。”
刘邦:“起来……起来干啥?”
张良说:“起来巡视三军,以安军心。”
刘邦:“我……我爬不起来。”
张良:“可以让人搀着大王。”
刘邦:“……子房,要不你干脆宰了老子吧。”
张良:“要宰也得等大王巡视三军过后,回来再宰。”
不由分说,张良强行把半死不活的刘邦从病榻上拖了起来,假装身体健康地安抚军士。士兵们看到刘邦脸皮白里透红,面带慈祥的微笑,都以为楚军那一箭,没有起到作用。
巡视回来,一入营帐,刘邦就瘫倒了,这次是真的爬不起来了。张良等人封锁消息,悄无声息地把刘邦送回成皋,慢慢地调养治疗。由于项羽那边的情报系统根本不存在,对这个情况一无所知,生生错失了又一次翻牌的机会。
刘邦意外中箭,汉军这边的军事行动也暂时停歇了下来。楚汉两军仍然在广武山前,隔涧对峙。主线战场上陷入了沉寂,支线战场上的战事,相应地突然变得激烈。
楚汉时代的支线战场第四战,也是最后一战潍上战役,正式拉开了帷幕。
这场战事的起因,是刘邦为了完成对楚军的全面包围,意图拿下齐国。但在最早的安排上出了岔子。刘邦先派韩信出兵,继而又派了说客郦食其,说降了齐国。可是由于韩信与郦食其之间缺乏沟通,再加上中间跳出来个蒯彻,劝韩信甭管齐国降还是不降,先歼灭了历下齐军再说。这么搞的结果,是害得大说客郦食其被齐王煮成了水煮肉片。而逃到高密的齐王田广,则向楚军救援。
于是项羽派出了他最信任的大将龙且,统楚兵二十万,前来援救齐国。
龙且其人,战绩辉煌。他是在项梁起兵之初就追随之,为项梁的司马。项梁时代的援齐东阿之战,是反秦义军与秦军的第一次大决战,当时龙且就是义军的先锋,冲锋陷阵,勇冠三军,为义军立下了赫赫战功。
到了项羽时代,九江王英布大搞骑墙术,被刘邦曝光而最终背叛了项羽。又是龙且提师而入,于淮南大败英布,再次打出了响亮的名头。
此番接到命令,龙且立即行动,动作迅速,很快进入战区,与齐王田广等军会师于高密。韩信则率汉军也急忙跑来,双方对峙,大决战一触即发。
先来看看双方的作战序列。
正方选手汉军:
统帅:相国大将军韩信。
幕僚:辩士蒯彻。
将领一:左丞相曹参。
将领二:御史大夫灌婴。
将领三:右骑将傅宽。
汉军总兵力:五万至十万人。
反方一号选手楚军:
统帅:大将龙且。
将领一:亚将周蓝。
将领二:末将项冠。
楚军总兵力:约二十万人。
反方二号选手齐军:
统帅:齐王田广。
将军一:田既。
将军二:华无伤。
齐军总兵力:约五万人。
这是一场实力绝对不对等的战争。楚齐联军这边,兵力最高有可能是汉军的五倍,最低也不小于两倍半。单只看这个兵员数量的配比,楚齐联军明显占有优势。显然,楚军大将龙且也是这样想的。
当楚军抵达战区之后,就有人——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总之有这么一个人——对龙且建议道:“汉军远征,锋锐难挡。而我们的楚军和齐军,却是在本乡本土作战。士兵们谁也不缺心眼,哪个愿意为你君王战死?所以只要有机会,我们这边的士兵能逃就逃,能跑就跑。反倒是汉军在异乡作战,士兵想跑也没地儿去。所以眼下的情形,虽然我们人多,汉军人少,但真要打起来,吃亏的肯定是我们。因此,最适当的战术,莫过于深沟壁垒,不与汉军作战,同时又可避免士兵逃亡。同时呢,让齐王派出使者,宣谕四方,齐国的城邑若是得知齐王仍然活着,而且还要楚军这个大后援,就会群起而反抗汉军。这样一来,汉军来是来了,但他们肯定是回不去的了。”
龙且听了,失笑道:“你提出这个建议,是不了解韩信这个人呀。我跟你说吧,对韩信我是再了解不过的了,他以前靠着漂洗棉絮的老婆婆养活,闲时忙时就喜欢钻人家的裤裆。对付这么一个人,还需要什么深沟壁垒吗?
“韩信,他需要的只是一只大裤裆。”龙且充满自信地说。
权倾天下
大战开始,韩信升帐。
先叫过来两名无名的将军:“你们俩,喂,听好了,拿着这面红旗,率所部向潍水上游移动,尽可能走远一些。走到远离战场的地方,然后用沙袋堵塞潍水,再派人监听下游的动静,什么时候听到人喊马嘶之声,就掘开沙袋放水,听清楚了没有?”
此时的汉军将领,对韩信的军事指挥能力佩服得无以复加。接到命令后,问也不问,转身去执行。
然后韩信再掣出令箭:“那个谁,曹参,还有灌婴,你们两个不要摆谱了,在我面前哪轮到你们俩摆谱?立即率所部于潍水西岸,找隐蔽的地方全都躲起来。看我打赢了你们不要出来,打输了更不要出来。那么你们什么时候出来呢?等到楚军渡河,河水突然暴涨的时候,那时候你们就要一拥而出,给我全歼登陆于西岸的楚军。”
曹参和灌婴却是已经听惯了韩信这没头没脑的命令,知道自己比不过人家,闷声不吭地接过令箭,找地方埋伏去了。
韩信再招呼右骑将傅宽:“老傅,这就咱们俩了,你跟我出战。听好了,打赢的时候,你要冲在我前面,给我狠狠地杀,输了的时候,你要落在我后面,可别让楚军把我给砍了。”
傅宽听得那个郁闷呀,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迷迷糊糊地跟韩信出征了。汉军抵达潍水河边,眼见得那河水渐流渐浅——因为上游被汉军用沙袋堵住了,所以河水越来越浅。当即韩信下令:“冲啊,杀啊,消灭楚军,胜利就在眼前。”
对岸的龙且看着汉军冲过来,心里那个气呀,心说你个小样的韩信,钻裤裆真有这么急吗?你非要钻,那就给你个大裤裆吧。
楚军冲上,与汉军厮杀起来。战事持续了一段时间,汉军明显不支,丢盔弃甲,向对岸逃窜。龙且环顾左右,说:“你看看,我早就说过了,贱人就是矫情,韩信就是欠揍,与我追杀过去,今天我要一举端掉汉军的老窝!”
二十万楚军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之声,向着对岸冲了过来。大将龙且和周蓝冲在前面,所部紧随其后。眼看已经有一半的楚军冲到了对岸,这时候上游突然发出一种奇异的动静,惊抬头,就见一座透明的水壁,自高空凌击而来,楚军连惊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在巨大的水流撞击声中,被冲得支离破碎。
相当数量的楚军被激流卷走,尸骨无觅。一部分渡河的楚军茫然失措,目瞪口呆。尚未渡河的楚军,也完全丧失了机能反应,呆若木鸡。
冲啊,埋伏着的汉军终于发动了,趁楚军惊恐之际,不由分说直闯入楚军之中。曹参驾车,直奔龙且扑了过去,龙且欲待反抗,却已被汉军团团围困,顷刻间被杀,连脑袋也被曹参割走报功去了。
汉军灌婴则奔着楚军亚将周蓝扑了过去,周蓝的价值比龙且低,所以灌婴下令要捉活的,活物多少还值点钱。
等楚军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大将亚将已经被杀被俘,能做的事情,只有撇下武器,四散狂逃了。
对岸的楚军失去主将,也纷纷转身四逃。韩信等到河水的波峰过去,这才不慌不忙率了曹参灌婴渡河,开始津津有味地追杀楚军。一直追杀到城阳——这个地方,是刘邦项羽蜜月合作期,双双联手屠城的所在——当场将齐王田广擒获,齐相田光也做了俘虏。
曹参率师向胶东挺进,轻易击溃齐将田既。灌婴取路赢下,打败齐国最后的英雄田横。
此战让韩信的声名如日中天,也让他成为决定楚汉战争最为关键的力量。而此时,刘邦的伤势已经好转,他返回了函谷关,亲切慰问关中父老,还把已经战死的前塞王司马欣,又砍了一次脑袋,把司马欣的脑壳挂出来示众。刘邦在栎阳逗留了四天,返回广武,继续与楚军对峙。
这时候韩信平定齐地的消息传来,与此同时,韩信派来的使者向刘邦提出了一个请求。
使者说:“齐国伪诈多变,是反复无常的国家,南境又与楚地相邻,请求任命为临时代理的齐王,望批准。”
闻听韩信想要立为齐国的假王,刘邦怒不可遏,大骂了起来:“老子被项羽死死地困在这里,前进不得后退不能,日夜等你快点过来帮一把,你却想趁这时候立为假王……哎哟哟我的脚。”正在骂着,身边的张良和陈平同时凑过来,一人踩住他的一只脚,低声提醒道:“汉军现在正处于困境,难道你还能阻止他立为假王吗?不如答应了他,免得让他心理不平衡,闹出什么事来。”
刘邦的反应是,一边听着张良陈平的话,一边继续骂下去:“他竟然要称假王,我呸!假王有什么意思?大丈夫建功立业,既然平定了齐地,那就是真正的齐王,又何必要自称假王?”
于是刘邦派了张良,持印信前往齐国,封韩信为齐王。目的是要把韩信手中的士兵,通通调过来打楚军。
而与此同时,项羽也派出了说客武涉,前去游说韩信。一场旨在攻心的说客大战,就在这个微妙的时候展开了。
不希望有压力
项羽竟然也派出说客,那是他真的没办法了。
回顾与刘邦的历次战役,项羽先是在彭城战役中,以绝对劣势击溃刘邦,占据绝对优势。而后这个绝对的优势,竟然莫名其妙地,仿佛阳光下的冰山,越来越小,渐而无形。临到广武山畔,两军对峙之时,项羽的楚军只能勉强支撑,取胜的希望基本上已经不复存在。
一旦韩信率齐军挤压过来,项羽就会陷入灭顶之灾。无奈之下,他只好派武涉去一趟,希望能够说得韩信回心转意。
武涉的说辞,是很给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