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所长脸色一变,眸子里透出一股无法掩饰的恨意,沉默一会,说道:
“他叫刘逸凡,和映卿是同乡,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韩宣见此光景,心里已猜到了八九分。只听吴所长道:
“他——他一直喜欢映卿,可映卿从小到大只把他当哥哥看待,还劝我不要往心里去。我虽然心里有芥蒂,但还是听了她的话。。。。。。也怪我那时年少轻事,没有提早防备,我。。。。。。是我害死了映卿!”
他双手掩面,后背靠在沙发上,一声沉重的叹息中,包含了无尽的悔恨。过了良久,这才张开手,揉了揉额头,说道:
“我和小徐,虹燕都是附近人,家离得不太远。映卿和刘逸凡又是同乡,大家在一起插队,又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很自然就玩到了一起。那时候不像现在,还要自己考学找工作,都是等国家安排,大多是接父母的班。生活虽然过得清苦,却也没多大压力,反倒逍遥自在。
“我们经常聚在一起,其实也没什么干的,无非就唱唱歌,谈谈各自的理想,天南地北的瞎聊。小徐会拉手风琴,没事就给我们拉上一曲,也算是解解闷。可自从出了那事以后,这么多年来,他再也没有拉过琴——”
他叹息一声,接着道:
“我们相处日长,渐渐关系莫逆,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那天不知道听谁说,上面要改革开放了,这松花湖要改成风景区,五虎岛是这里最大的岛,自然首当其冲。左右闲着无事,我们商量着要去那玩,年轻人说干就干,几个人弄了条船,便去了岛上。那岛上虽然没什么人,景色却的确很美,我们四处转了转,拍了这张照片。又在那石头上刻了字,这些你都知道了。”
韩宣点点头,吴所长道:
“回来以后,我将照片洗出来,每人一张。因为那天正好是映卿的生日,我便在送她的那张背面写上了祝福。又过了十多天,映卿和我聊起,她想给这个镇子写生,只是不知道去哪里视野较好,我灵机一动,便想到了那山上的学校。那当时还是所师范院校,混乱年代早就停课了,就剩个打更的老头。我常去那玩,和他混的挺熟,便提议去那里,映卿极力赞成。第二天,我们五个人约好一起上了山,先在学校里四处转了转,最后选定了那栋楼,映卿说那里视野最好,能看清整个小镇的全貌。我便找那打更老头要了楼里教室的钥匙,他这人脾气古怪,性子孤僻,只有我和他相处得来,别人去要他也不会给。我去拿了那楼里的钥匙出来,已是下午,几个人进了楼里,来到了304教室。”
“我们进到屋里,映卿调好颜色,就在窗边画了起来。正赶上太阳落山,我在旁边陪着她,看着她画,只见阳光照在她脸上,说不出的娇媚。我那时全然沉醉在幸福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变化。现在想想,要是我当时能。。。。。。能更机警一些,早些留意到刘逸凡,那或许。。。。。。一切就不会是这样了。”
吴所长一声长叹,抬头看看天花板,接着道:
“等映卿画完,天已经黑了。我们玩的兴起,都不愿回去,便决定当天晚上住在那教室里。我隐约觉得刘逸凡最近的状况有些不对劲,沉默寡言,处处透着别扭。我知道,他是因为映卿的事才这样,但感情这东西是上天注定的,勉强不来,反正我问心无愧,他愿意怎样便怎样把,我心里这样想着,也就没太在意。当晚大家席地而卧,由于前天游了一天的泳,身体有些累,我很快便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睡梦中只听见有人一声惨叫,声音是那样的凄厉,黑夜里让人毛骨悚然。我一机灵坐起来,刚一睁眼便看见虹燕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手指着前面讲台,不停的发抖。我心中一惊,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就看见——就看见——”
他脸上肌肉颤动,仿佛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喉头动了动,说道:
“我看见映卿一动不动的躺在讲台旁边,刘逸凡正骑在她身上,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她的两只手软软的垂在身边,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舌头都伸了出来,那双几个小时前还冲我微笑的美丽眼睛,如今已经蒙上了一层灰色,毫无生气。我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大叫一声,扑了上去,死命的拉住刘逸凡的手,让他放开。可他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任凭我怎样用力,就是死死地掐住不放,只是仰头大声狂笑。直到我张嘴向他手上咬去,咬得他满手是血,他才一声惨叫松开了手。我一把将他推开,两手不停地按着映卿的胸口,又向她嘴里呼气,我之前从来都没有碰过她身子,可现在什么也顾不得了。我一边按,一边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手,幻想着她手指能够轻轻地颤动一下,哪怕一下也好。可她的手却始终没有动过。我心里渐渐沉了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小徐在身后拉住我,说:“子俊,她——她死了!”我一跃而起,回手给了他一个嘴巴,打得他跌倒在地,我大喊道:“你胡说!胡说!她没死!她没死!”——“哈哈哈。她死了!”刘逸凡靠坐在墙边,血还从他手上不停的留下来,他脸上带着狰狞的狂笑:“她死了!彻底死了!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哈哈!哈哈哈!”
“我疯了一样地扑了上去,用拳头,用牙,用指甲,用我身上能够使用的一切东西攻击他,抠他,咬他。只盼他在我面前粉身碎骨。他并没有反抗,只是一边惨叫,一边狂笑着重复:“她死了!哈哈哈,你得不到,她死了!”要不是小徐和虹燕死命拉着,我真能当场将他撕成碎片。”
吴所长讲到这停了下来,脸色惨白,胸口一颤一颤,难掩激动的心情。他拿起茶杯一饮而尽,过了好一会,这才渐渐平静了下来。韩宣虽然早有预料,听他讲的如此详细,仿佛身临其境一般,心下也觉恻然。见他好一会没吱声,轻声问道:
“那之后呢?”
吴所长吁了口气,神情有些木然:
“之后的事便跟那卷宗里记得一样,你看过的。警察来了把我们带回去问话,可刘逸凡却跑了,也不知去了哪里。我安葬了映卿后,每日昏昏沉沉,心里一直无法接受她已死了这个事实,就这么每天混着日子。我将她画的这幅画收藏了起来,她当时只画了底稿,我自己上了色。没多久,上面下了政策,知青返城,我回了家,后来又当了警察。我心中始终忘不了映卿,这些年来一直孜然一身,到现在也没有结婚。小徐虹燕和我一直都有联系,几年前我调回了这里,便让他俩也跟着过来。他俩都没成家,过得也都不如意。当年那件事影响了我们一生,如今大家都老了,年轻时的事也想不了那许多,我们在这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多陪陪映卿。她那样爱笑的一个人,受不了寂寞的。”
“原来是这样。”韩宣听他说得凄凉,心中暗自叹了口气,问道:
“刘逸凡畏罪潜逃,你之所以当警察,是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抓住他?”
吴所长摇摇头,凄然道:
“一开始是吧,我刚进所里的时候,心里还存着指望,希望老天有眼,有朝一日能让我再找到他。为此我还去了他们老家几次,哪知却是杳无音讯,这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折腾了几年,到后来,报仇的心也渐渐淡了。就算真抓到他又能怎样?映卿永远也回不来了,我不想他死,我只想映卿能活过来。可我知道这永远也不可能了。唉,这么多年过去,我早把这事情放下了,心里已无甚奢望,只想安安静静的在这里陪着映卿,了此残生。哪知去年那案子——”
韩宣心中一动,道:“你是说去年那个死在304教室里的女孩?”吴所长点头道:
“当时我接到报案,说有人死在山上的学校里。我带着人过去,想不到竟然是当年我们出事的那个房间。文囧革结束之后,那学校曾经恢复了一段时间,但一来学生不多,二来那楼里的用具摆设过于陈旧,那楼基本上就没怎么用过。后来生源越来越少,学校也办不下去了,直到改成了你们现在的学校,干脆就把这楼废弃了,这么多年也没人进去过。我当时见现场是那间教室,心里虽然震惊,却也没有多想。按部就班地调查,哪知凶手狡猾的狠,那女孩死的虽惨,现场竟然什么有用的线索也没有留下。我们忙了一溜十三招,最后只得无功而返。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巧合罢了。直到那天,小徐给我打电话,说他看到你们拿着那张照片,我心里大吃一惊。你们来找我,给我看了照片,我一眼便瞅出是当年那张,你又说你是哈尔滨人,和去年死的那个女孩来自一个城市,我就猜测莫非这里面有什么联系不成——”
“于是你就跟踪我们上了船?”韩宣问。吴所长一愣,皱眉道:
“上船?没有,我不知道你们第二天会去五虎岛。怎么,船上有人跟踪你们么?”
“嗯。”韩宣点头,心想吴所长说的没错,他们三人商量第二天上岛的时候,吴所长早已回屋了,他并不知道三人的计划。况且第二天三人走的又早,吴所长总不能为了跟踪自己在学校外面偷偷等一宿。那这个跟踪自己的人会是谁呢?他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的呢?他正犯疑,又听吴所长道:
“你们从岛上回来以后,我就越来越怀疑你。我不明白你一个外地学生怎么能和这照片扯上关系,便开始多加留意。白天的时候,我见你从山上下来,进了网吧后就一直也没有出来。派出所有那网吧里的监控录像,我就一直注意着你,眼见快到半夜了,你一个人从网吧里出来。我心中好奇,便开车在后面跟着。眼见你上了桥,我以为你是要回寝室了,也没在意,便把车开到江边停下来,坐在车里抽烟。哪知刚抽完一根,却见你竟然从桥上掉了下来。我大惊之下,来不及多想,便游过去救你,这就是以往的经过。”
他说完,如释重负的往沙发上一靠,叹道:
“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若不是你发现了那幅画的秘密,我还会把这些一直藏在心里。想不到现在说了出来,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或许世间的事本就如此,该来的总要来,一味地逃避那是不成的。”
见韩宣低头不语,他又叹了口气道:
“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了你。你现在能不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找到这张照片,又是怎么跟这件事扯上关系的?”
韩宣不答,站起身来,缓缓踱到窗边,凝视着窗外漆黑的夜。过了良久,问道:
“有烟么?”
吴所长掏出盒本地产的长白山,抽出一根扔给他。韩宣接过来,点上深吸了一口,一股强烈的刺激感顺着喉咙直涌上大脑,借着这感觉,他思绪仿佛又回到了两个月前的那天下午。
窄小的空间让人十分压抑。刺目的灯光透过墙上的白漆反射过来,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韩宣坐在椅子上,抬手揉了揉青肿的脸颊,一阵刺痛顺着颧骨传来,让他忍不住一呲牙。
“他妈的,下手还挺狠。”
他心里骂着,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门吱嘎一声被人推开,进来一位四十岁出头的胖警察。身穿短袖制服,气喘吁吁地走到里面桌子前,将手里的文件啪的甩在桌子上,一边拿起茶杯大口大口地喝着水,一边飞快地解开胸前的扣子。由于天气太热,胸口处已然被汗渍湿透。他咕嘟咕嘟的喝了几大口,抹抹嘴,这才说道:
“说吧,私了还是公了?”
“私了怎样?公了又怎样?”韩宣抬头问道。
胖警察有些不耐烦,放下茶杯,往桌后的椅子上一靠,拿起面前的文件扇着风,道:
“私了就是双方和解,各走各的,谁也不认识谁。公了先去验伤,验不出来,两边各拘役五天。”
“那要是验出来了呢?”
“那就看什么程度了,就算是轻伤也构成伤害罪了,最少三个月。”
韩宣听了,咬了咬嘴唇道:“那就私了吧。”。胖警察将桌上的单子递给他,指着道:
“这,这,还有这,签字。
他叹了口气,拿起笔刚要签字。门又开了,却见胖警察连忙站起,迎了上去,满脸堆笑:
“呦,张处,您怎么来了?”
“正好路过,来看看你,怎么?忙着呢?”说话的人语音浑厚低沉。韩宣心里好奇,循声瞧去,只见进来的是个中年男人,一袭黑色便衣,中等身材,颔下微须。相貌虽然俊朗,一双细长的眼睛却满是精悍之色。那人拉过把椅子坐下,接过胖警察递过来的烟点上,面带微笑道:
“怎么样,你们所里最近忙吧。”
胖警察自己也点了一根,陪笑道:
“忙是挺忙,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说着,下巴朝韩宣努了努。那中年男人瞥了韩宣一眼,见韩宣脸上青肿,微感诧异,问胖警察道:
“怎么?打架了?”
“可不呗。现在的小孩,可野着呢。”胖警察说着,又数落韩宣道:“你说你也是,不就是打个球,至于么?人家对面四五个人,就算是被欺负了,你就不能躲着点?”
“我从小都不习惯躲着别人。”韩宣淡淡地道。
“还不躲着,”胖警察满脸不在乎,“告诉你,你算捡着了,这万一要是对面有刀,上来把你给捅了,你说值不值当?”
“那就算我倒霉呗。”韩宣笑了笑。胖警察冷哼一声,不再搭理他。倒是那中年人听他对答,颇感兴趣,微笑着上下打量他,问道:
“你是学生?高几了?”
“高三毕业,下个月上大学”韩宣低头签字。那人抽了口烟,又随口问:
“哪个大学啊?”
“东北XX大学,在吉林市。”韩宣仍然没有抬头。那中年人闻听,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接着问道:
“是哪个系的?”
“XX系。”韩宣有点好奇,不知他为何刨根问底。抬头瞅了瞅他,却见那人两道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了几扫,很快又恢复了自然,顺手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喝起茶来。韩宣见他虽然表面若无其事,可端着茶杯的手还是有些轻微颤抖,像是心里受了极大的震动。他心下诧异,却没说什么。等签完字,胖警察拿着文件出了屋子。屋里只剩下他和那个中年人,一时间鸦雀无声,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沉默了一会,却见那人忽的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来到门口,背对着韩宣。韩宣见他走这几步,左脚有些不大灵便,像是有点跛足。又见他背在身后的两只手不停摩擦,好像有什么难以抉择的事情。正纳闷间,那人却突然回过头来,冲他一笑,道: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