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羔子懒洋洋地说:“那你娶了她,我给你撺赶一下。要不?你要就要,反正我不要。”
“为啥?”猛子想说:“你不要,我就要。”但他咽了几咽,才将这话咽下。“不为啥。心满了,没地方放她了。我估计,我是个短命鬼,就不害人家了。”
这黑羔子,又是“断子绝孙”,又是“短命鬼”,啥不祥话都往嘴外溜。猛子劝道:“我妈说,嘴里有毒呢,不该说的,不要乱说。”
黑羔子说:“真的,我没乱说。有时,憋极了,真想拿把刀,朝心上插。瞧,真这么一插,不就短命了?再说,我也懒得养儿引孙。我都活得土头土脸,活不出个人样,养了娃儿,也和猪没啥两样。与其养几头猪,不如轻省些活。”猛子道:“你乱想啥?闭了眼,稀里糊涂,就是一辈子。”
“瞧,这就是猪了。人是啥?人是高级动物。高级在哪里?高级在长脑子,长了脑子,就要想。不想,不如投生个猪,吃了睡,睡了吃,糊涂了生糊涂了死,也用不着弯腰低头地流臭汗。”
猛子道:“你真邪了。瞎仙说,看书也能中邪,看进去,出不来,就邪了。我看,你就叫书念愚了。”
“也许是吧。”黑羔子懒洋洋道。
忽听有人喊,回头,拉姆已远远追来。黑羔子苦笑道:“瞧,死神催住脚把骨了。这下,越发连个清静也没啦。”猛子却很高兴。他发现,自己简直有些“爱”这女娃了。她一离开,心就空了。
“想甩我,没门。”拉姆涨红着脸,喘吁吁道。她很自然地牵了黑羔子的手,黑羔子皱皱眉头,也没有挣脱。
“你猜,我做了个唁梦?”拉姆灿烂了脸,问黑羔子。
“啥梦也是梦。”黑羔子冷冷地说。
猛子想:“这黑羔子,真是个没情趣的,冷人心哩。”拉姆却不管黑羔子的态度,笑道:“梦见我结婚呀。你猜和谁?”
“男人。”黑羔子说。
“当然是男人。嘿,是你,你红光满面,望着我笑。我心里跟喝了蜜一样。”拉姆一脸兴奋。
黑羔子却冷冷地说:“这梦可不好,梦是反的,梦里结婚,实际就是永远结不了婚;梦里我红光满面,也许我得大病呢;梦里你喝了蜜,实际你会喝苦
水。”
拉姆白了脸,“真的?”
“当然是真的。”
猛子却道:“别信他。我妈说:好梦坏梦,全凭圆梦人的口风。全凭第一个圆梦的,他说吉就吉,他说凶就凶。”
拉姆说:“糟了,我第一个就是给他说的。”她一跺脚,对黑羔子噘噘嘴,“怪你,把个好梦说坏了
黑羔子淡淡地说:“好梦也是梦,坏梦也是梦,活人更是梦。一场大梦,在乎它干啥?”
拉姆笑了:“就是。坏梦也没啥,大不了一死。我若死了,就天葬,喂那神鹰,叫它们别再吃小鸟们。不过,最怕的倒不是死,而是你娶别人……你咋不望我?你瞧我,今日个俊不?”
猛子才发现,拉姆换了一套很艳的藏服,上面坠些玛瑙、绿松石。黑羔子说:“哟,俊多啦。”拉姆很高兴,“阿妈也这样说。她夸我是仙女下凡。哥,你见过仙女吗?”黑羔子说:“我见过个小脚仙女,一走路,就唱哼哼歌,你比它俊多了。”“真的。”拉姆高兴地跳了起来。猛子笑道:“他说的是猪。”拉姆拍猛子一把,“叫你胡说!”
忽听前面一阵兽叫。拉姆一听,说是下扣子的那儿。“套住了。”三人叫着,齐向那地方跑去。跑一阵,兽叫却变成人声了。转过一个小丘,果见一人被倒吊了。三个人跑过去,手忙脚乱,解那扣子。
“快,用刀子。”被吊的那人叫。
一个抽出刀子,一划,吊的人用在地上。那人长个大胡子,正揉着脚脖子:“妈的,瞧,勒进肉里了。”问猛子,“这扣子,你们下的?”
猛子见这大胡子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还没等他省过味来,拉姆抢先答了:“是呀。香子呢?”大胡子笑道:“老子就是香子。”
听得远远传来一声:“好了没?”
大胡子长长地应一声,“没哩,等一下。”他转过头,问拉姆:“你们咋敢下扣子?”拉姆说:“这是我们的牧场,想下就下。”
“好,好。”大胡子笑了,嘘口气,对另外几人说:“你们去,你去九号,你去十号,我在这儿。”那几人走了。
大胡子道:“你们敢下扣子,就敢赶网了?敢不?敢了,就合作。按规矩,见者有份。”
黑羔子望望大胡子,又望望猛子,嘴角动了一下。拉姆却叫了:“上回赶网的,也是你们?”“上回?不是。”大胡子道。
“缺德哩。佛爷说,这种做法,缺德哩。”拉姆脸上急出了汗珠。
猛子忽然明白了,这便是那晚上在猪肚井和张五爷、鹞子在一起的偷猎者。心嗵嗵地擂着胸膛。
大胡子笑道:“不愿意?也好,不强求了。只委屈你们一下,跟我们呆一阵,只呆一阵阵。”
黑羔子说:“我们还下扣子哩。”他抖抖羊皮袋。猛子明白,他想脱身去报信。
大胡子笑了,“不去了。香子,我给你,赔一个……不,两个。索性三个吧,一人赔一个,成不?可你们得听话。老子们做好了一锅饭,你们别往里面掺沙子。”说着,他的目光变了,刀子一样。
猛子还想斗一斗呢,他很想在拉姆面前卖弄一番,自己练过武,估计眼前这人,他能对付,加上黑羔子,把握更大。他四下里看看,方才那几人,已不见影儿了。
大胡子冷笑道:“啥心思也别动了,对你没好处。老子可不想杀人。”他往腰里一摸,摸出把手枪来。猛子认出,是自造的,叫独角兽,心不由枰枰直跳。“再说,四下里,都是我们的人。等会儿,你就知道,连野兽都跑不出去。”大胡子说。拉姆愤怒地瞪着他。
“好了没?”远处,传来一声。“好了。”大胡子吼。
“好了”声四下里窜着。看来,大胡子没骗人,发声的,至少有十几人。猛子想:“幸好,没轻举妄动。”
“开始了。”从上垴里,传来一阵锣声。
猛子觉得刮起了风。怪的是,树枝没动,那风的感觉,却很浓。
“一号——。”远远地传来喊声。听那声音,似在另一个山头上。
又一个地方响起锣声和喊声。风感愈炽。
“缺德!”拉姆涨红了脸叫。
“夹嘴!”那人很凶地吼。拉姆不敢再叫,眼里的火却一直朝大胡子喷。那人警觉地留意着猛子们。不知何时,他的手中也多了个锣,拿枪的手提了锣,一手举着槌。
远山上那人,每叫一个号,便响起相应的锣声和叫喊。猛子明白了,这就是孟八爷讲过的赶山:另一山上,立着一人,看野兽走向,野兽逃向哪儿,就喊哪儿的号,被喊者便敲锣呐喊,惊野兽回头。十几号人摆成瓶状,把野兽赶往瓶口。可那没人吼叫的瓶口,却可能是悬崖。听孟八爷说,早年闹饥荒时,他赶死过几十只黄羊,救过百十号命哩。
“十一号”喊声又远远传来。
似刮过一阵劲风,森林倏然动了。兽群奔突而来,打头的是石羊,还有马鹿,跑鹿子,香子……总之,这座山里有啥,那群里就有啥了。被赶过山的森林,跟篦过的一样干净。
“咣!”大胡子的锣响了。他的叫,也不像人声。
兽群吃惊,又一阵风卷向别处。
喊声和锣声此起彼伏,风声也随之啸卷。拉姆泪流满面。
不知过了多久,那喊声从喊号变成“收网”了。猛子知道,野兽们已被赶往预定地点了。大胡子用枪指指猛子们,“跟我走!”猛子知道抗拒无用,闹不好,还会挨一枪,就朝黑羔子使个眼色。“走前面!”大胡子喝道。
野兽们全部入网了。和赶山不同的是:这赶网,不朝悬崖上赶,而是在瓶口处,绷一张大网,那网眼,刚好能探进一个动物脑袋。野兽的习性是只进不退,头一人网,身子越加前扑,就越套越紧了。
猛子看出,那网很大,几十米宽的山口,都被封锁。几乎每个网眼里都探出个野兽脑袋。那马鹿,因为角长,脑袋虽没入网,前扑的劲道却丝毫不减。还有些动物,无网可人,索性钻人同伙和异类的腹下。
大屠杀开始了。天地间,充满了野兽们惶恐之极的叫。
大胡子们从后面开始,在每个动物的要害处捅一刀,就走向另一个。受伤的动物仍在前挣,血开始还汪着,一摊一摊,渐渐变成了小溪。
拉姆大哭。她扑上前,搂住一个马鹿的脖子。
一个矮个儿笑道:“急啥?等收拾了它们,再侍候你。”
猛子身子发紧,头皮也麻了,仿佛在梦中,但那顺林缝泄下的日光又明白地提醒着眼前的罪恶。黑羔子满面泪水,他咬烂了自己嘴唇,那血,已流到下巴了。拉姆无助地哭泣。
一个个野兽倒地了,眼睛大多没闭。几人把它们装人袋子,另几人往不远处的牦牛身上驮。
不知过了多久,那网才渐渐显出网样儿来。网眼里,还有一匹狼,仍使劲蹬着后爪,想逃出厄运。地面已被它蹬出个大坑。矮个儿狞笑着过去,白光一闪,狼的后爪便停了。它瘫软了身子,不再挣扎,终于认命了。
一切都静了。
只剩下拉姆搂的马鹿了。拉姆已把它的角从网中取出。鹿眼里满是惶恐。拉姆哭着,鹿也哭着。一切都静了。哭声很刺耳。
“不许碰她!”黑羔子吼一声,跳起身要扑过去,却被身边两个拿刀子的给逼住了。
大胡子道:“算了,留下吧。”
矮个儿叫:“咋?这可是八叉鹿呀?你不要我要。”他举着刀子,过去。
、拉姆哭声突地大了,她抱着鹿脖子,用身子挡住鹿身。矮个儿揪了她头发,只一掀,就把她掀倒在地。拉姆哭叫着,连滚带爬,扑到鹿身上。
“算了!算了!”大胡子叫。
矮个儿笑道:“丫头,你自己掂量,要么杀它,要么,你陪我玩一玩。多少天没放骚了,心里干焦干焦的。知道不?这也是缘分,人家盯紧了五爷,阿哥才能来这儿。以后,你想我,怕也没这机会。”大胡子喝道:“闲屁少放。”
矮子嬉笑道:“你不用害臊。拔了萝卜,有窝窝儿在呢。答应的话,你就抱紧马鹿,别松手。不答应,就松手放了它,叫它挨刀子来。”
拉姆紧紧抱着鹿,哭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矮个儿打个哈哈,“瞧,人家自愿呢。成哩,姑娘,拔了萝卜,有窝窝儿在呢,你缺不了啥。哎,你们想不?”他问同伙。一
一个说:“算了。你不瞧,她身上,血丝糊拉的。”
矮个儿笑道:“脱了衣裳,肯定是个白嫩身子。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他把刀子插进鞘里,一把捞过拉姆。拉姆哭叫着,朝他脸上抓一把,抓出了几道血痕。矮个儿手一挡,揽腰抱起拉姆,走向林中。另一人上前,从拉姆手中,扯下鹿来,踢一脚,“去吧,老子们说话算数,算你命大。”那鹿却木了似的站着。许久,才慢慢走远,没入林中。
拉姆边挣扎,边哭叫。
黑羔子闷哮一声,拣起块石头,砸过去。“老子拼了!”他边叫,边拣起石头乱砸。有几人被砸中,捂了屁股,猴子似的跳。另几人围了过来,举着刀子。大胡子喝道:“不要伤人!”显然,他也怕闹出人命。
趁黑羔子弯腰拣石头的当儿,一人上前,踏倒他。几人扑来,疯了似的踢。黑羔子在地上滚来滚去。沉闷的声音,一下下响起。
猛子吼一声,才冲出几步,就叫大胡子一脚踢翻。猛子再扑上。大胡子用枪把,狠狠砸来。猛子嘴上一阵剧疼。大胡子又一脚,就把猛子踩地上了。看来,这是个拳把式。
黑羔子仍在滚动。大胡子叫:“行了行了,别闹出人命。”那几人才意犹未尽地过来了。
忽然,矮个子一声惨叫。原来,拉姆抽出了他的刀子,在他腿上捅了一下。“日你妈!”骂一声,矮个儿拔出刀,朝拉姆扎去。
“别乱来!”大胡子大叫。但刀子已捅入拉姆胸部。拉姆瞪大了眼。
黑羔子跌跌撞撞,向拉姆扑去。矮个儿见那刀子,正插在拉姆胸上,也直了眼。他拔出刀,捂了腿,后退几步,倚在树上。“吃屎货!”大胡子骂。
黑羔子直了声叫:“拉姆!拉姆!我娶你。拉姆,你可不能死呀!拉姆,我娶你,我娶你,我的拉姆!”拉姆笑了,她的脸惨白极了,却显得异常美丽。猛子也扑了过去,跪在拉姆面前,慌乱地问:“拉姆,疼不?拉姆,疼
不?”
“不起拉姆惨然笑着,对猛子说:“我爱开玩笑,别生气。其实,你很俊……”又用力捏黑羔子的手,“憨哥,你可答应了,要娶我的。”她不由得呻吟起来。血仍不停地冒。
“我娶你,我娶你。”黑羔子哭叫,边哭边撕下衣襟,去堵那冒血的洞。拉姆呻吟道:“哥,别……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