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出纳倏地坐起来,麻利地穿好衣服便下了床。苗出纳走到墙柜跟前,将十五个柜门打开了十二个,然后指着满满当当的衣物神秘兮兮地说:“你来看看这是些什么东西。”
蒙克图拿了几件一看,才知道里面盛的全是裤衩。裤衩基本上都是旧的,但洗得特别干净,并且被齐刷刷地码在柜子里。蒙克图心想,这位苗出纳一定是个裤衩收藏家。那么,这样的收藏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蒙克图正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苗出纳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哩。”
“什么问题?”蒙克图问。
“你看看这是些什么东西。”苗出纳说。
“裤衩儿。”蒙克图说。
“是男式的还是女式的?”苗出纳问。
蒙克图又仔细地看了两件,说:“应该是男式的。”
“对,是男式的。”苗出纳说着,又打开两个柜门。这两个柜子里空无一物。“你再看看这两个柜子里头有什么东西。”苗出纳说。
“什么也没有。”蒙克图说,“空的。”
“不对”苗出纳说,“这里头有空气。”
“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很有学问的人。”蒙克图说,“实在是佩服。”“我是跟你开个玩笑。”苗出纳说,“实际上你是对的,这里头什么也没有,是空的。我这阵儿想让你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两个柜子也装满。”
“用什么装?”蒙克图问。
“裤衩儿。”苗出纳说。
“行。”蒙克图说,“你先算算一共需要多少裤衩儿,我这就回去给你买。”“新的我不要。”苗出纳说,“我光要旧的,男人穿过的。”
“你要这么多旧裤衩儿有什么用?”蒙克图问。
“这你就不懂啦。”苗出纳说,“实话跟你说,我一辈子就这么点儿爱好。这些裤衩儿是我花了十来年的心血偷来的。没事儿的时候,把裤衩儿放在鼻子上闻一闻,也算是一种享受。每一件儿裤校儿都有它独特的气味儿。”
“裤衩儿穿在人家身上,咋能偷来哩嘛。”蒙克图说。
“简单,比一加一都简单。”苗出纳说,“夜深人静的时候到村子里走走,你就会发现好多院子里头都晾着洗出来的衣服。这些衣服当中差不多都有裤衩儿,你知道,裤衩儿是人们洗得最勤的。有些儿院子里头,那么长一根铁丝上就挂一两件儿裤衩儿,再没有其他衣服。”
“可这是盗窃,”蒙克图说,“盗窃可是犯法的呀。”
“你不要小题大做。”苗出纳说,“要是偷几件儿裤衩儿也算犯法,这世上就没有遵纪守法的人啦。”
苗出纳看着蒙克图那一副为难的样子,便又提醒他说:“你总没忘了刚才的诺言吧。跟上刀山下火海比起来,这愉裤衩儿的事儿可容易多啦。”
“那好吧,我这就回去给你偷。”蒙克图说,“偷五十件儿行不行?”
“行。”苗出纳说,“不过你就不用回去啦,回去偷万一让熟人抓住,多不好意思。在这儿偷绝对安全,不会有人认识你的。”
“可我咋能住你这儿呢,”蒙克图说,“叫外人挂扫见,怕不好听吧。”
“不想住我这儿住招待所也行。”苗出纳说,“我给管理员说一声,肯定不收你的住宿费。”
苗出纳从床头柜里取出十几副面具让蒙克图看了一遍,然后装进一个黑皮包里。苗出纳说:“走的时候把这些带上。村里头的人怕鬼,戴上面具偷裤衩儿,即便谁发现了也会吓跑的。”
蒙克图临出门时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有些蹊跷,墙柜最下角的一个柜门还没被打开呢。一转念,他又觉得自己太可笑了,一个大男人家,何必去关心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那个柜门里能有什么宝贝,无非就是苗出纳穿的衣服,或者一些女士用品罢了。蒙克图这才发现,自己巳经被苗出纳折腾得有些神经质了。
招待所也在政府大院里面,规模不大,也就十几间平房。苗出纳安顿蒙克图住进去以后,又叮嘱了最后几句话:“晚上出去小心点儿,尽量不要把女人的裤衩儿偷回来。我过去也有偷错的时候,不过第二天晚上又愉偷给人家送回去啦。”
苗出纳走后,蒙克图就在乡政府周围考察了一遍,发现这里居住着好几十户人家。住户比较集中,而且又都是平房,于是,他决定今晚就从这里下手。傍晚时分,蒙克图在一家小餐馆里吃过晚餐,就回到了招待所。他本来是想美美睡上一觉,养足了精神好去翻墙越户,可躺在床上又怎么也睡不着。他回想起这些天来跟苗出纳打交道的点点滴滴,觉得实在荒诞可笑,再想想自己将要干的事情,就有些惴惴不安了。他蒙克图虽然不是什么风云人物,但至少也是个堂堂正正的人,怎么会去干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呢。这时候窗外刮起一阵旋风,一只塑料袋得了灵性似的在半空中不停地翻着筋斗,一会儿张开嘴贪婪地吞食着西天上绚丽的霞羽,一会儿又闭上嘴浓缩成一片孤零零的残叶。那一刻,蒙克图似乎一下子参透了生命的某些含义。生命是什么?生命其实是很无奈的一种自然现象。生命不就是一只随风飘忽的塑料袋吗。
旋风隐去以后,塑料袋慢悠悠地飘落在旗杆的顶端,似乎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蒙克图心想,烦恼其实是没用的,还不如像塑料袋那样随遇而安吧,好在自己要做的事情也不能算是伤天害理,决不会有人因为丢失了裤衩而陷入苦难的深渊。就这样,蒙克图最终战胜了来自良心方面的谴责,多少也有些心安理得了。
凌晨一点钟,夜深人静的时候,蒙克图选了一副面具戴在头上,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开始了他的行动。为了不惊动门卫,他决定从院墙上翻出去。院墙的高度在两米左右,蒙克图要爬上去感觉有些困难,因为他从未爬过这么高的墙壁。可要想完成任务,不爬墙是不行的,乡政府周围的住宅也基本上都有同样高的院墙。这当儿,他忽然回想起小时候在运动会上跳高的情景,于是后退了四五米,猛地发力,利用助跑成功地登上了墙头。蒙克图要下手的第一个目标是离乡政府大院最近的一户人家。下午从这里走过时,他看见院子里晾晒着不少的衣物,其中好像有两件裤衩。蒙克图还是用助跑的方式爬上墙头,借着微弱的月光,他发现那些衣物大都被收走了,只有那两件裤杈还挂在铁丝上。他轻轻跳入院内,取下来一看,其中的一件好象是女式的,他用鼻子嗅了嗅,上面果真有淡淡的香水味,于是又将它挂回原处。在这一点上,蒙克图跟苗出纳有着一致的想法,那就是力求将受害人的损失降到最低程度。同其他那些庸俗的盗窃者相比,这正是他俩的可贵之处。蒙克图确认了另一件裤衩的出处后,便将它别在自己的裤腰带上,仓皇地翻墙离去。他在接下来的行动中连连得手,不到两个钟头就弄到了十三件裤衩。
第二天,蒙克图又徒步考察了附近的几个村子,将养狗的人家一一记在脑子里,这是他必须要避开的目标。到了深夜,他就戴上面具,继续去执行苗出纳交给他的特殊任务了。乡下的院墙很低,有些房屋连院墙也没有,这就给他省去了许多麻烦。不过乡下的住户却很分散,东方露出鱼肚白时蒙克图才跑完了一个村子。应该说前面的三天都很顺利,蒙克图一共弄到四十一件裤衩,而且没出一点盆子。蒙克图想,再坚持一个晚上,跑上,半个村子,就可以交差了。可他万万没想到,就在第四天晚上出现了意外。他在一个没有院墙的院子里偷裤衩时,冷不丁从背后响起一阵粗犷的歌声:
让我一次爱个够……
原来是那家的男主人从外面喝酒归来了。蒙克图一时间乱了方寸,不知道如何应对是好。那男主人姓高,村里人都叫他高二愣子。高二愣子喝了五成的酒,正处于兴奋状态,见一个戴面具的人在自家院子里转悠,便操起一根放羊棍扑了过去。蒙克图见势不妙,撒腿就跑,可跑出去还不到五米远,就被那根放羊棍打翻在地。他挣扎着爬起来,本来还想跑,怎奈右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连半步也迈不出去,于是又倒伏在地上了。高二愣子摘掉他的面具,又叫女人将手电筒拿出来一照,便一下子愣住了。原来高二愣子在大庆的时候见过蒙克图,当时蒙克图正挤在人群里,得意洋洋地观赏自己的作品呢。高二愣子亲眼看见几个女人在一旁指指点点,说那就是做彩车的蒙克图。高二愣子愣了半晌才开了口:“这不就是做彩车的那个蒙克图吗。这么有本事的人,咋也干这种下三烂的事儿。”
“求你放过我吧,”蒙克图说,“我实在是身不由己。”
“你挣了那么多钱,还不够花?”高二愣子问,“是不是耍赌输啦?”
“不是不是。”蒙克图说,“请你不要再问啦,我有难言之隐呀。”
“好,我不为难你。”高二愣子说,“你把在我们村偷的东西都拿出来就行啦”
蒙克图从裤腰带上解下四件裤衩递给高二愣子,低下头说:“就这些儿,里头有一件儿是刚才偷你们家的。”
“这就怪啦”高二愣子说,“放下这么多衣服不偷,你偏偏偷个裤衩儿,裤衩儿能值几个钱。”
“我不是为钱,哦不,是为了钱,哦不……”蒙克图语无伦次地说,“总之,不要问啦,求你啦。”
“那么,这些裤衩儿你就拿着吧。”高二愣子说,“还需要多少?”
“五件儿。”蒙克图说,“五件儿就够啦。”
“那你等着。”高二愣子言毕,就领着女人进了屋。他们将家里所有的裤权都找出来,才凑了四件。最后,高二愣子只好将身上穿的红裤衩也脱下来充数。
蒙克图在手电光下将五件裤衩检查了一遍,感激地说:“谢谢你们啦,不过这里头有两件儿用不成,请你们原拿回去。”
“咋用不成?”高二愣子接过裤衩问。
“这件儿是新的,那件儿是女式的。”蒙克图指着高二愣子手里的裤衩说。“哦,我知道啦。”高二愣子说,“你是光要男人穿过的裤衩儿,是不是。”蒙克图说对对对。
“那好办。”高二愣子说,“你等着,我这就去找。”
高二愣子在刚才喝酒的那一家找来两件裤衩,也算是彻底了却了蒙克图的心愿。蒙克图感激不尽,握着高二愣子的手说:“大哥,你可给我帮大忙啦。”高二愣子将蒙克图从地上搀扶起来,蒙克图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右腿疼痛难忍,连脚点地都十分困难。高二愣子说:“你的腿伤得不轻,我送你上医院吧,我有摩托。”
“不用不用,已经够麻烦你啦。”蒙克图说,“你能不能把刚才打我的那根棍子给我,拄上棍,我就能走路啦。”
“不行不行,”高二愣子说,“这儿离旗里头少说也有二百里路,就是腿好的人也走不回去。还是我骑摩托送你吧。”
“我就住在你们乡政府招待所,不远。”蒙克图说。
“那也有六七里地。”高二愣子说,“还是我送你一程吧,你一个人,万一在路上出点儿事儿,我可咋给你们家交代。”
“没事儿没事儿,”蒙克图说,“伤得不重,不就挨了一棍嘛,走一走就好啦。”
高二愣子将横躺在地上的放羊棍拾起来递给蒙克图,然后将他送到门前的一条小路上。高二愣子还是放心不下,但最后被蒙克图硬硬支回去了。蒙克图在放羊棍的支撑下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着。一弯残月高挂西天,村庄正沉睡在朦胧的光线下面,寂寥而又静谧,只有秋蝉在刚刚告别了无限生机的草丛里不遗余力地鸣唱着,听起来好像有一些蝉在达到极限的叫声中断了气,另一些蝉又不约而同地接了上去。这些再普通不过的生物在蒙克图的想象中一直是神秘的,因为他聆听过无数次的蝉鸣,却从未见到过它们的踪影。他甚至觉得这样的生物压根儿就不存在,那前仆后继的鸣叫也只不过是自然界的籁音。蒙克图感觉到自己的右腿越来越沉重,拄棍的手臂也有些困乏难支,刚想坐下来歇息’就听见一串低沉而又浑厚的声音从夜空中飘落下来。他仰起脸,见一队大雁正从残月旁边飞过,它们的目的地好像在遥远的南方。它们排成人字形的阵势,在苍茫的夜色中寻找着自己的归宿。在为数不多的有夜行能力的鸟类中,大雁可算是其中的一种,它们骨子里那种负重致远的精神是很值得人类去模仿的。蒙克图的心里多少有些激动,作为一个美学的追寻者,他似乎发现了宇宙间最飘逸的飞翔。在草原上长大的蒙克图对大雁自然是司空见惯的,但他从未见到过大雁的栖息地,甚至连想也未曾想过大雁会有什么栖息地,也许它们将窝巢就建造在那浩渺的星空里。它们是当之无愧的上天的娇子。蒙克图目送着大雁飞出自己的视野之后,便从心底涌起一种驱之不散的孤独和苍凉。
秋深塞外夜茫茫,蝉鸣凄切雁声凉,仓皇不识来时路,月瘦风清也断肠。
对自然界存在的许多事物,人类是不得不去仰看的。当一个得道之人为造物主的神来之笔振奋或迷茫的时候,一种莫名的敬畏感便会久远地驻足在他灵魂的深处,直到有一天,他自己也成为被仰望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