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克图回到布拉克市,给税务所交了九百元钱税款,第二天就拿着发票和两条中华牌香烟急匆匆地赶到仁和乡。这一次他很不走运,又扑空了。接下来他又一连交了两次这样的背运。蒙克图再一次见到吉乡长时已经是他第十一次造访仁和乡了。那天正好是国庆节,乡政府大门的上方挂起了“欢度国庆”的横幅,矗立在院中央的旗杆上早已升起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红旗和横幅都在强劲的秋风里猎猎招展。蒙克图凝视着横幅上的第二个字,心里觉得好笑,嘴里喃喃地说,他们这是要在水里头度过这个国庆节吗。蒙克图来到乡长办公室门口时,见屋门紧锁着,他还以为又扑空了呢。他失望地转过身刚要离开,却听到办公室里隐约有些动静。他将一只耳朵贴在门板上,便听见里面果然有人说话,但听不出具体的内容。他用手将另一只耳朵捂上,这才听清楚是吉乡长的声音。吉乡长小声说:“你这里头以前总是凉凉的,今天咋感觉有些儿发热。
接下来听到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蒙克图觉得有些耳熟,哦,他想起来了,就是他第四次来到仁和乡时坐在长沙发上的那位乡下女子的声音。声音很响亮,不用捂住另一只耳朵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前一向我感冒啦,发了几天高烧,这阵儿还没好利索。要是前几天你把那东西放进来,不给你煮熟才怪哩。”蒙克图听完这几句话,就知道了里面正发生着什么。他径直来到国旗下面的小花园里,一屁股坐在水泥围栏上,侧耳聆听着头顶上的国旗呼啦啦地作响。他不时地用眼睛的余光封锁着乡长办公室的门。这一回,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吉乡长不声不响地溜掉。大约半个钟头以后,那扇门终于开了。吉乡长将乡下女子送走后,蒙克图便赶紧迎上去问了声好。吉乡长不冷不热地说:“你又来啦。”
“我又来啦。”蒙克图说,“我把税务所的发票开来啦,请吉乡长签个字。”进屋后,吉乡长就伏在门口的长沙发上签了字。长沙发的拐角上还堆放着两团湿漉漉的卫生纸。蒙克图从提包里取出那两条中华牌香烟放在卫生纸旁边,说:“这是一点儿心意,不成敬意。”
“你这是干什么嘛。”吉乡长推辞说,“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看你,唉。”
“吉乡长你可千万不要在意蒙克图说,“这只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咳,既然拿来啦,我也实在不好意思驳你的面子。”吉乡长无奈地说,“那我就谢谢你啦。”
蒙克图刚要出门,吉乡长又说:“你把发票拿到吴会计那儿签个字,就能找苗出纳取钱啦。哦,对啦,吴会计给小姨子做满月,今天请假啦,你改天再签字吧”。
蒙克图一面连声道谢,一面走出了办公室的门。出门时脚被门槛泮了一下,险些将自己摔倒。
紧跟在国庆节后面的是一些淫雨连绵的日子,布拉克市与仁和乡之间的交通由于道路的泥泞而中断了。蒙克图去不了仁和乡,就只好在市内的一些欠账单位里一遍又一遍地跑,可跑来跑去也没跑出任何效果,像发改局这样的有钱单位也硬是赖着不给钱。一周以后天空终于放晴了,久违的太阳再一次君临苍茫的原野。蒙克图起床后连早点也没来得及吃,就兴冲冲地挤上了开往仁和乡的班车。这应该是他对仁和乡的第十二次造访。这一次他没去找吉乡长,而是直接找到了会计办公室。吴会计看了看他亮出来的发票,不假思索地说“这阵儿没钱。”
“这上头不是有吉乡长的签字吗。”蒙克图说。
"乡长的签字不假,”吴会计说,“可财务上连一分钱也没有,还倒挂着九百万哩。你可能不知道,仁和乡是全旗欠债最多的单位。”
“吉乡长说让你签个字就行啦蒙克图说,“就麻烦你签了吧,剩下的事儿我再去办。”
“要不这样吧吴会计说,“你先去隔壁问问苗出纳,看看有没有钱。要是有,我立马就签。”
蒙克图走出会计室,轻轻推开出纳室的门。扑入他眼帘的是一个披着长发的女子的背影。那女子身穿一套时髦而又体面的连衣裙,亭亭玉立在窗户前面,似乎专心致志地数着花园里随风飘落的秋叶。蒙克图有些惶恐地说:“请问你就是苗出纳吗。”
那女子嗯了一声,没有回头。蒙克图说:“苗出纳,我是来取钱的,做彩车的钱。”
“没钱。”苗出纳仍然没回头,但她的声音听起来特别清脆而又柔和,饱含着那种让异性神魂颠倒的要素。
“发票上吉乡长已经签过字啦。”蒙克图说。
“没钱。”苗出纳说。苗出纳还是没有回头,只留给蒙克图一个神秘莫测的冃影。
苗出纳的容貌在蒙克图心里始终是个谜。不过蒙克图没有半点心思去考虑这方面的问题,他转身出了门,就去找吉乡长了。可吉乡长又"没在办公室,看门的老头说他正在旗里开会,一两天怕是回不来的。蒙克图无奈,只好又打道回府了。
纷繁琐乱的脚步走出一个生命最初的轨迹在平静的喧嚣里延伸着一条走弯了的道路越过沧海桑田伸向一片未知的神秘不断展示的是不断的逝去一路上蒙克图一直在琢磨仁和乡的事情。他原以为只要乡长一签字钱就能到手,可现在看来事情并不那么简单。班车到达布拉克市车站时、他好像才恍然大悟了。蒙克图认为吴会计和苗出纳之所以为难他,是因为他的礼没有送到。于是他一下车就在一家副食店里买了一条芙蓉王香烟和两瓶郎酒,然后径直来到乌云书屋。这时候他才觉得肚子里已是饥肠辘辘了。乌云索娃刚刚吃过午饭,就去不远处的白布帐篷里买来一盘凉皮,蒙克图便不顾一切地狼吞虎咽起来。乌云索娃说:“看把你饿成什么样子啦,我再去买一盘。”
“不买啦,”蒙克图说,“我还有大事儿跟你商量哩。”
乌云索娃等蒙克图咽下最后一口凉皮,便不慌不忙地问:“什么大事儿,你说。”
蒙克图将他去仁和乡的经历简要地概括了一下,然后指着自己提来的烟和酒说:“这是给吴会计买的,我还想给苗出纳买点儿礼物,可不知道买什么好,就来找你出出点子。”
“听你的话音,苗出纳是个时髦的女人,是不是。”乌云索娃说。
蒙克图说对,长得也很漂亮。
“你不是说没见上人家的脸吗,咋就知道长得漂亮?”乌云索娃说。
“我是说她后头漂亮蒙克图说,“至于前头嘛,我猜,应该也是漂亮的。”
乌云索娃象征性地微笑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我看就买个鳄鱼牌儿皮夹,你说哩。”
“好,就这么定啦。”蒙克图说,“皮夹携带方便,鳄鱼牌又是名牌,很上档次的。”
蒙克图备齐礼物后,恨不得立刻就送到仁和乡去,可布拉克市与仁和乡之间每天只有一趟往返的班车,他就只好等到第二天了。剩下的时间里,苗出纳窃窕的背影总在他的眼前浮现。在庆典过后的这几个月里,蒙克图天天都在讨账,各个单位的官僚们他也领教了不少,无论他们多么傲慢无理,也不至于在说话时亮给他一个脊背。用脊背跟他说话的人就只有她苗出纳一个,况且苗出纳还不能算在官僚的序列里面,她充其量也只是个小小的出纳,她怎么会这样呢?她这样做,会不会是因为自己长相出众,怕引起异性的注意,从而招致什么麻烦呢?蒙克图又一想,觉得不会,时下的女人,哪一个不想引起异性的注意,她们不惜血本在自己的容貌上大做文章,巴不得能闯入所有男人的梦境里去呢。那么,是苗出纳脑子里正有一颗解不开的疙瘩,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呢?蒙克图装着满脑子的疑问第十三次造访仁和乡的时候,乡政府大门上方的横幅和院中央的五星红旗已被撤走了’迎接他的是蹲在旗杆顶端的一只喜鹊。喜鹤像一架被人抚弄的天平,在劲风里左上右下地摆动,一张一合的羽毛使它的体形不断地变换着模样。它顽强的叫声给蒙克图带来了莫大的慰藉,因为他知道这是一种报喜不报忧的生物。蒙克图一见到吴会计,就献上了事先备好的礼品,说这是点儿小意思,请吴会计笑纳。吴会计看了看那些烟酒,脸上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吴会计摆摆手说:“唉,你看你,咋来这个,你想到哪去啦?”
“小小意思,你可不能驳我的面子呀。”蒙克图说。
“那么你想叫我做什么,你说。”吴会计说。
“你签个字就行啦。”蒙克图说。
“我签字不管用的,上次不是说过啦嘛。你咋就……唉。”吴会计似乎装着一肚子难言之隐。
“管用不管用你签了就行啦。”蒙克图说,“就算我求你啦,吴会计。”
“好好好,我签我签。”吴会计无奈地说,“不过东西你可得拿走。”
吴会计赌气似的在发票上签了字,坚持要蒙克图将礼品带走。蒙克图说:“这大老远的我拿啦,你咋好意思再叫我拿回去。”
“要不你就送给吉乡长吧。”吴会计说,“实话跟你说,送给我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吉乡长已经签了字,我还咋好意思再找他。”蒙克图说。
“字是签啦,”吴会计说,“可是……唉,我给你说不清楚。以后你慢慢就知道是咋回事啦。”
“不管咋说,这点儿意思你得留下,也算是我求你啦。”蒙克图说完,就出门去找隔壁的苗出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