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到了临淄郡王的传讯后,火速前往他在长安的居所,屋外下着瓢泼大雨,仿佛将这长安城浸泡的失去了根基,天空中电闪雷鸣,一切似乎都在预示着将有大事发生。
松明火把,气氛压抑。晃动的火苗映在侍卫的脸上,愈显诡异。
我穿过层层守卫,来到了议事厅。
临淄王玩弄着昏黄如豆的烛火,见我来了,他负手而立沉沉道,“你送她一程吧!”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婉儿的性命,真的是保不住了,我连夜奔往婉儿的住处,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路途有些颠簸,我索性开始闭目养神。我愈发的思念婉儿,这是与她分别数十年中,最为深沉的一次想念,兴许是因为今日之后,将是永别吧。
汤家和上官家,世代交好,我与婉儿更是一对羡煞旁人的璧人,我们一起练字,一起弹琴,一起下棋,我这一生,为数不多的十八年当中,她承载了,也代表了,我所有的喜怒哀乐。她是我这一生中,除了家族基业之外,全部的想念和寄托。然而,我和婉儿的幸福,被一个人硬生生的摧毁了。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权力盛极一时的武媚娘。不过,后来的事实则证明了我的一厢情愿。
我恨!我怨!那个女人,为什么总是能那么轻易的摧毁别人的幸福,每次都是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践踏着一切。每每想起,我都恨意难平,整整三年,后院的墙上被我刻满了楞伽经。
我不服,誓要将婉儿带离那个牢笼,于是,我加入了最隐秘的杀手组织,朱雀堂。
想要成为朱雀堂的杀手,其实并不容易,在加入之前,还要经过严格的筛选。
我至今都不会忘记,那些惊心动魄的测试环节,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这朱雀堂对杀手的要求,有着自己特殊的标准。在那里,我认识了我生命中唯一一个女性朋友,也是最后一位女性朋友,她给我上了杀手生涯中的第一堂课。
在经过层层严格的筛选之后,只剩下了我和一个女人,一个娇艳无比的女人,我将她比喻为一株曼陀罗。她的存在,让这里一些本就狂心浮气躁的男人变得更加躁动不安。
她是这些预选人中,唯一的一名女人,她的话很少,起初,我还以为她是个哑巴,直到那一日,在饭桌上,有一个男子对她出言不逊,她竟一下子,将那人的小指掰断,放出狠话,再有一次,就让他变死人。她的武功招式很是奇怪,不像是出自中原,倒像是西域边陲小国的阴毒武功。
一件事,拉近了我和阿罗之间的距离。
一日,我像往常一样,在院中,对月缅怀,婉儿入宫后,我便有了这个习惯。这时,我看到了廊下有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仔细一看原来是他,我隔壁的林毅,他去的那个房间是,是她的房间,我怕出乱子,就赶紧跟了过去,原来,那小子正欲偷看她洗澡,见到我之后,他便灰溜溜的走开了。
我转身离去,听到一声被吱呀开启的房门声,是她。她一句话也不说,递给了我一包东西,这熟悉的味道是猪头肉,“以后就叫我阿罗吧!”说完,便转身回到了房中。我知道,藏下这么大一块的猪头肉,着实不易,于是,我留下了一半,第二日,将那一半给了她。那日之后,我和她便熟识了起来,我渐渐地发现,我和她之间的话题,有很多,多于我和婉儿之间的话题,我们谈了很多,历史,兵法,天文,术数,却对彼此的来历,和成为杀手的动机,避而不谈,据说,朱雀堂的杀手中,有很多都是和武则天有仇的人,我想,也许阿罗也不例外。
在经过长达三个月的艰苦训练后,只剩下了我和阿罗,最后的任务,是盗取佛光寺内藏金阁内前朝的藏宝图。那时的我涉世未深,我不解,如此简单的任务,为何要叫我们两个人一同前去。这当中究竟是何玄机?当然,这些疑问,只能默默的放在心里。
夜晚,我和阿罗换上夜行衣,便去了佛光寺的藏经阁。奇怪的是,竟然没有值夜的僧侣,我没有多想,便与阿罗潜入了藏经阁内,我们二人开始分头行动。当时,我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只能借着月色行事,无意中,我触碰了机关,我这才明白,这里为何没有僧侣把守了。
我猝不及防,阿罗为了救我,中了一箭,这里看似是宁静祥和,实则暗藏杀机,我这才明白,这里不是普通的寺院,而是朱雀堂的秘密基地,一个用来试探杀手的秘密基地。
我抱着阿罗,想要找一个地方为她疗伤,却被她阻挠了。
“别,不可以的。藏经阁是最后一道关卡,我们之间,只能出去一个人,你走吧。”我奇怪,她为何知道这一点,我愣了一下,这才明白,为何那么多的男人当中,安插她这样个绝色的尤物,为何又偏偏与我熟识。
“延峰,我知道,你是个好男人,我也知道,你想加入朱雀堂的原因,是为了上官婉儿,你才想刺杀武媚娘,这样你才能带着心爱的人远走高飞,我和你不一样,我在这个世界上,早就无牵无挂了,你好歹还有一个念想,倘若,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与其这样,还不如你活,我死。“
我明白了,明白了她对我的心意,也明白了这朱雀堂的用意。“你要记住,越是漂亮的女人,越能蛊惑人心,杀人于无形,你要记住,不要相信女人。”难怪,她会称自己为阿罗,阿罗咳嗽了一下,吐了好大一滩血,“你别说话,我为你疗伤。”我实在不忍心,丢下她。
“不,杀了我,延峰,汤延峰,我要你杀了我!割下我的头去见堂主。”她痛苦的哀求我。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看着我,良久,缓缓道,“我爱你,珍重。”
她冲过来,一下子撞在了我的剑上,我听到了血滴在地板上的滴答声。阿罗的血顺着剑而下,我知道,她是想用自己的死,让我明白,不要相信女人。
是夜,滂沱大雨,我抱着阿罗已经冰冷僵硬的尸体,去了朱雀堂。
意料之中的事情,堂主似乎已经知晓,这场最后的对决,赢家是谁了。
他端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只狸猫。四周漆黑一片,也许,是在黑暗里待久了,他,竟然没有点蜡的习惯。屋外电闪雷鸣,在闪电的映照之下,我这才勉强看清了一些,他披着一个黑色的斗篷,脸上带着一张银白的面具,反着凄惨的光。
“没想到,你还挺怜香惜玉的。”他把玩着手里的铁核桃,有些漫不经心的说道。
我知道,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可我真的下不了狠手。
我终于,终于成为了朱雀堂的杀手,对得起自己这段时间的付出,还有,阿罗的牺牲。
我等了很久,终于开张了,我的第一笔生意是刺杀一个官员妻子的情夫,我有些不屑,怎么说,我也是这朱雀堂一等一的杀手,这样的小事,竟然交由我去做,不过,奇怪的是,这笔生意的赏金很高,竟然是白银一千两,我看在酬金的份上,接下了这单生意。我在那人的书房里,竟看到了出自婉儿之手的诗词,我没有多想,因为找婉儿写诗的人很多,她的手笔流落在外,自然也不稀奇。我小心的将那页纸放入怀中。事情办的很顺利,堂主见我办事干脆利落,也不多言多语,这笔生意,他赏了我白银二百两,这对于目前的我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渐渐的,我在杀手行中的名声,日益响亮,接的生意越来越多,杀的人也越来越多。一日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杀机便潜入宫中,乔装成太医署的太监,我来了武则天的宫中,将她的汤药双手奉上。
“皇上,您该吃药了。”我刻意用尖细的嗓音与她对话。
武媚娘躺在凤榻上,亦如当年那样雍容华贵,她有些斑白的头发自然垂落在双肩,像是柔顺的海藻。铜色的香炉里有白色的烟雾时不时的升腾而出,味道有些甜的发腻。窗外的风渐渐的大了起来,伴随着秋风卷落叶和间或响起的青蛙的叫声传入殿内。这些声音扰的她有些不耐烦了,她蹙了蹙眉,懒懒的抬了抬手,我心领神会,随即关上了窗户。
在她的身上,似乎很难看出岁月的无情摧残,她年逾半百,却还似一个成熟美妇,眉宇间透着高贵和霸气。听到我提醒她吃药,她有些慵懒的睁开双眼,示意我将药碗端过去,我极力控制自己内心的澎湃,将药碗端给了她,我祈祷她赶紧喝下药,待她进入梦乡之后,我就可以动手了,喝啊,快喝啊,我在心里呐喊。
她,竟然停了下来。我眼角的余光看到,她在盯着我。
“汤延峰。”她叫我的名字,我惊讶的抬起头来,她怎么知道,是我。
武媚娘冷哼了一声,说道,“你想不到,我会知道你的身份吧。”我没有接话,只是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她继续说道,“我也没想到,世代制香的汤家,会出你这样的逆子,你的气息出卖了你,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天生带着奇香,眉毛下方有一颗痣,我记得不错吧!”
她轻轻的挑了挑眉毛,一脸轻蔑,眼神失望的看着我。
“若不是你当初,一意孤行,执意要将婉儿,接进宫,我怎么会这样。”
武媚娘起身,缓缓的走至寝殿的正中央,我将袖中剑架在她的脖子上,我不解,她为何不叫人,也没有丝毫的畏惧之色,她一个女流之辈,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你以为,婉儿不进宫,就会跟着你吗?我告诉你,年轻人,别太相信自己的感觉。女人是一种很现实的动物。“
我不想和她兜圈子,便道,”你什么意思?“
“你去婉儿的处所,一看便知。”
一时间,我陷入了矛盾之中,机会就在眼前,杀了她,我便可以与婉儿远走高飞,还是,跟着,去婉儿的住处,看看呢?经过一阵激烈的思想对决之后,我选了后者。
我一个翻身,潜入黑暗之中。我威胁一个宫娥,让她带领我去婉儿的住处,我发现,她正和一男子,把酒言欢,聊的火热,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我也明白了婉儿的笔迹为何会在其他男子的手中。她过的很好,而我,却在单相思中,肝肠寸断!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速的脚步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侍卫重重包围,我的身边出现了几十个火把,炽热的火光熏烤着我,让我觉得十分的难受和不安。我借着火把的光,看着她,这个女人,我真的是低估了她,她知道我的弱点这才引我至此。
“束手就擒吧,汤延峰,你以为,你能逃得了羽林卫的包围吗?”
我顾不上那么多了,我决定鱼死网破。还好,多年的杀手生涯,我练就了一身的好武艺,我突出了重围,却也身负重伤。我逃离了皇宫,跑到了城外,我拖着重伤的身子,艰难前行,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终于,因为失血过多,昏倒在路旁的草丛里,昏死前,我似乎听到了一阵哒哒的马蹄声。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醒来,因为有伤在身,我无法起身,我的眼睛打量着四周,看到椅子上坐着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他穿着淡青色的圆领袍衫,腰间束着一条白玉腰带,看起来十分的华美。
“你醒了。”男子慢慢品着杯中的香茗。
“你是?”
“相王李旦。”他看着我,幽幽道,眼神温和。
我惊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李旦安抚我道,“你什么都不用解释,安心在这里疗伤,我母亲她是不会发现这里的,也怀疑不到我身上。”
“谢王爷相救。”
“我不问你的过往,从现在起,你叫独孤奉之,以后,就跟我吧。”他的声音很温柔,如他的长相和穿着。他嘴角不经意流露出的笑,让我的心有些惴惴不安。他看似和蔼无争,实则也时时刻刻觊觎着皇位。我感叹世事无常,人心难测。
那日之后,我便跟随在相王左右,成为他的死侍。他待我不薄,我也忠心耿耿,总之,各取所需。
雨,已经停了。
马车已行至婉儿的府邸,里面传来幽幽的琴声,犹如空谷的回响,哀转久绝,我听出她琴声中的悲凉,或许她知道自己大期将至,李隆基断然不会放过她。我终于见到了她,然而我却发现我没有想象中那样激动,或许我早已放下了那段感情。
她看到我,温柔一笑,浓密的睫毛轻轻覆盖在眼下,“真是没想到,李隆基会让你来了结我。”
我淡淡道“你也没想到,我还没死吧!”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我坐在她身边,耐心的等她弹完她人生中的最后一曲,一曲终了,她转过身,看着我,轻抚我的脸庞,我下意识的握住了她的手,这么多年,她保养的很好,皮肤还是很光滑,还带着白玉兰的浅淡清香。我看着她的眼睛,似乎一晃,我同她又回到了当年。她靠在了我的怀里,手指不安分的在我的前胸和脖颈处,略带**性的来回游走。我搂紧了她,忘情的闻着她身上的芬芳。她轻轻的摸着我的脸庞,深情的看着我。我慕然间想起,这许多年来,她在欢场上游走,在众多男人之间辗转徘徊时的惺惺作态,顿时觉得愤怒无比,我轻轻的推开了她。
我闭上眼,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
片刻后,她说道“你一向喜爱雨前的龙井茶,必须用露水煮泡。你我再一同畅饮一番吧!”
她的声音有些虚软无力,我看像她,此刻,她的眼中噙满了泪水,我一时心软,心中的怒意消退了不少。
我吩咐丫鬟端来茶具。
“首领,主上还在等您。”手下阿邕提醒我道。
“不差这一会。”
“可是,这。”
未等他说完,他后面的话便被我一个犀利的眼神勒令了回去。
东方泛起了些许的鱼肚白,一轮朝阳即将喷薄而出。我同她在花园中采摘着露水。
“你还是和当年一样细心。”见我为她挽起了衣裙,她有些暧昧的说道。
我苦涩的笑了笑,不语。
水,热的很慢。我知道她是在故意拖延时间。我无心与她计较,只想沉浸在她的温柔中,哪怕只有片刻也好。
我觉得心中无比的畅快。
院中两只燕子翩翩飞来,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发现屋檐下的一处燕窝。突然想起儿时的那一幕。
“记得,那个时候,你我一同在院中玩耍,我看到一只雏燕从燕窝中掉了出来。”
我接腔道“你搬来了一个梯子,将燕子小心的放回窝里,结果差点摔了下来。”
“当时,多亏你在。不然,我早就摔成了傻子。”
婉儿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此时的她,意味深长的看着我。眼神有些隐忍与不舍,像是在与我告别。
我记得当时的那一幕,她从梯子上跌下,跌入了我的怀中,她一脸娇羞的看着我,一言不发,我随即将她放了下来,她害羞的跑开了。想到此,我忍俊不禁。婉儿看到我笑了,楞了一下,脸上漾起两坨红晕,我看着,心犹如清洌洌的河水一般开始荡漾。
“你能带我走吗?”她一脸乞求的看着我,眼神中满是期待。
我无奈的摇了摇头。
她许是从我复杂的神色中知道,我和她已经回不去了。
良久,她开口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的确,一切早已今非昔比。
茶水终于煮沸,她笑意盈盈的递给我一杯茶水,眼波流转,像一汪宁静春水。而我,却忽略了这温柔背后速腾而起的杀机。
茶水很甜,就像婉儿的笑容一般。一杯下肚,她以惯有的,超乎寻常的淡然神情看着我。我明白了。她早已做好了打算,若我不同她一起远走高飞,那么死的人就是我了。我早该知道,自己和她不是一路人,或许本就不是一路人。我突然间明白,为何李隆基让我来结束她的性命,也许,他的动机和他奶奶一样。
我又饮了一杯茶,说道“婉儿,你有所不知。当初相王救下我的时候,已经医治好我对蜂蜜过敏的症状,赐给了我一个全新的身份。所以我身上不会有香,也不会对蜂蜜过敏。”
她的笑意凝固在嘴边。我起身,大步流星的往前厅走去。
我命人将鹤顶红,匕首,白绫拿了上来,一一摆在她的面前。我看着面如死灰的她冷冷道,“婉儿,你选一样,自我了结吧!”
婉儿一脸惊愕的看着我,她没有想到这些话,竟然是我嘴里说出来的,我不想再耽误时间了,我怕我自己会心软。她的眼眶开始发红,泪水浸泡在眼眶里,没有丝毫要滑落的迹象,我知道她这是在捍卫自己最后的尊严。
“峰哥哥······”听到她这么称呼我,我的心疼了一下。
我没有上前拥抱她,原因很简单,我怕她会一刀刺向我。
“峰哥哥,对不起,终究是我负了你······”
我听着她的声音,渐渐地变得低沉而模糊,我知道,她这是选择了剧毒的鹤顶红,据说,在服下鹤顶红,濒临死亡的一瞬间,心房会有痛的感觉,不知道,婉儿有没有感觉到呢?我没有回头,让她手下的侍女为她收尸。我转身,走入了雨幕之中,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归于平静,一切终将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