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森走进了那间破茅屋——它与老师傅的居处。他推开门,跨进门槛,用后脚跟轻轻地靠着把门关上,然而那破烂不堪的木门还是发出了刺耳且足以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声音。茅屋内很破旧,乌黑的缺口桌子、乌黑的地板(好吧,事实上那和屋外的土地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没有遭受到连续暴风雪的洗礼),连屋顶下在几丛茅草的简陋遮挡下的屋梁,也居然黑的发乌。经过屋里桌上、角落里仅有的两根短蜡烛的照耀下,黑得愈发明显了。屋内屋外的黑白相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汉森的心情可没变。他把弓箭稳稳当当地插在皮囊里,却还是紧紧地抓住弓;另一只肩膀扛着那个装满碎鹿肉的布袋,走进房屋时,袋子嘎嘎作响,光从听里就知道这袋子有多沉,足足使个头不同寻常地高大的他也累得气喘吁吁。早在几年前,他的个头就已经达到了村子里许多成年人的身高。现在连村庄的领主——哈达雅子爵来收税时,那些派来的催税士兵也得与他平视。他清晰地看到,老师傅端端地坐在桌前的矮板凳上,眼睛似乎已经看见了他,但却一直盯着他走近自己,那袋东西他似乎视而不顾。他一言不发,只是这样盯着汉森,汉森也看着他,一边慢慢挪动自己的脚步,他兴奋的心情被一下子遏制住了。
不过,两个人短短几秒的对视后,老师傅——迈尔斯终于开口了:“你回来了,我的小汉森。上帝保佑。”汉森也舒了口气:“嗯。师傅,这是今天的猎物。”说罢他双手用力捧着那袋沉甸甸的东西,颤颤抖抖地放在了那张破桌子上,桌子也被压得呻吟起来。
老头连忙直起身子来,先是搓了搓手,再慢慢打开一层又一层的包裹。当一大堆血肉模糊的新鲜碎肉呈现在他的面前时,他先是毫不吝啬地用沧桑但十分有力的双手去翻了一翻,又凑近鼻子闻了闻,然后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嗯,看来今天这些猎人还挺‘细心’的嘛,还帮你把一整头鹿都切好了!”他的声音上扬起来,但仍旧十分沧桑,有一点沙哑,但似乎就是有一种力量,能使波涛汹涌、浪打千击似的。
进门之前的彷徨里,年轻的汉森心里的几个谜题终于藏不住了:“我的师傅,你是怎么知道这是鹿肉的?还有还有,那个…嗯…你怎么知道这鹿是我射来的,而不是直接买来的鹿肉啊?”
迈尔斯抬头瞪了他一眼,先是一愣,而后又慢慢开口说:“我的汉森,这么多年来我的军营捕猎经验可不是随手从上帝那祈求就能得来的!”他又将血淋淋的手指头指着其中一块骨头,对汉森说:“看,这块骨头的里头有一点点空心,就像奸商克里斯特卖给我的空心甜菜根一样!哈哈…嗯,鹿的骨头都是这样。而且,鹿肉有一种特殊的味道,有点像鱼腥味,还附带着酸味…还有,直到现在这肉上仍然有一点点血还在欢快地流着。倘若是买来的肉,起码已经宰了几日了,血肉已经凝固为一体了,怎么还是会这样呢?”
汉森仔仔细细地听完了他的讲解,话音落了许久,他仍在一会儿看看师傅的眼睛,一会儿看看鹿肉,感觉不可思议2但又见多不怪。他知道,师傅是退役后的老兵,是百次大大小小的战斗提炼出来的优秀长弓手------那可是赫尔纳亚人最引以为傲的士兵,同时,也是汉森自己原本的种族------北方民族最感到心惊胆裂的军队。
等两个人陆陆续续烤好了鹿肉后,汉森先是大吃一顿,不过,他注意到,师傅很少将如此美味的佳肴送入敷满白色胡须的口中,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熊熊燃烧的大火,深邃的眼睛里,似乎在想些什么。汉森放下了刚刚拿起来的鹿脖子,抹了抹嘴,问道:“我的师傅啊,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汉森,十多年过去了,你现在强健的体魄,以及你精湛的弓术,已经足够可以x养活你自己了…”
“所以,师傅你是想,让我一人为居了?”汉森的声音有点颤抖。
师傅沉重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就像刚才那个鹿…”
老迈尔斯挥了挥手,意思是让他别再说下去。屋子里一下子静默了许久,只剩下大火中灼烤的鹿肉在噼里啪啦地跳动着火星。
“你跟了我十多年,只学了点射箭的小把戏,还有一些三脚猫功夫的格斗技巧…你可以凭借这些技巧去当个真正的猎人,去靠技艺维持生活;或者,去当兵!记住,只要对待好自己的弓,你绝对不会被亏待!最后的一条谋生之路,就是…”
迈尔斯说到这里,突然收住了嘴。“是什么啊?我的师傅?”汉森凑近来问道。
“流浪!”
“流浪?”汉森的耳朵里出现了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新词,他被这个新奇的东西吸引住了。“那又是什么?”
“你得一个人开始干起,走遍赫尔纳亚,召集尽可能多的像你一样的年轻人,然后去击溃那些土匪流寇,日益兴旺,最后,当上贵族,再也不要过我们这等贫困人民的日子!”
“哦…”汉森缩起了脖子。“没有别的了么?”
师傅又艰难地点了点头。
“如果现在就要选择的话,那我就选第三个!”汉森毅然回答道。
“什么?我的小汉森!你再说一遍?”师傅一下子提高了嗓子,似乎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的语气并不严厉,却大声喝问这个坐在他面前出言不逊的少年!
“我要去流浪!”汉森再强调了一遍。
“噢!我的神呐!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上帝保佑上帝保佑…”老师傅似乎被吓得不轻,连忙哆哆索索地站起来,连忙在胸前画了好几个十字。汉森又是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今天不同寻常的老师傅。
突然迈尔斯又冲过来,一把握住他的双肩,急忙说到:“我只是随便说了说,你可千万别当真啊!上帝保佑!”
“你没有听错,我的师傅。”这下子,汉森反而安静得不同寻常,更像一个长者似的,“猎人和士兵,都是受人监管、受人指使的人。我不想被人奴役,我想要成为指使他们的人!”
师傅的脸色愈加苍白了,犹如屋外的漫天白雪。不过他只是一会儿后就恢复了平静,因为他知道,无论在怎么劝阻,都不可能再改变这个年轻小伙子刚刚树立的“野心”了。
“好吧,上帝保佑,这一天总算到来了。”师傅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什么…”
“现在,你已经摆脱了从前的稚嫩与幼稚,现在,你是一个男人了!汉森.多鲁奇!当初我在那个战火纷飞的村子里捡到你时,就感觉你并非凡人。没想到,你不仅在战斗中天赋惊人,而且,你的志向与眼光让我钦佩!”没等汉森反应过来,老师傅就打断了他的话,似乎一切都是必然到来的,都是准备好了的。
“那么,我现在该怎么办?”
“那个野孩子,对!艾克斯.米尔斯特,他是个贵族子弟,力大无穷,又依附于你!你们两个可以一同上路,我能帮到你的只有这些了…”师傅想起来了那个在众多小孩中的大力士。
“什么?贵族子弟?他不是告诉我他是个逃难者吗?”汉森得知到了从未了解的秘密。
“唉,事实上的确如此。他本是个北方的富阔子弟,但他的父亲因为得罪了国王,被流放到了国外,现在他们也难以生存。直到他们遇见了我,才把儿子送到我这里来学习格斗。他人挺老实,也是个热心肠,但他脑子不好使,你绝对可以完完全全地相信他。哦,对了,此前,也只要我一个人知道他是贵族这件事…”师傅似乎把一切心声都吐露给了汉森,毫无保留,话音十分激动。
汉森沉默了。不是因为师傅欺瞒他而怏怏不乐,而是在为他的未来做着想象与憧憬。不过,他想来想去,脑子里只有射箭、格斗与贵族子弟。他又抓了抓脑袋,不知道在问些什么:“那么,赫尔纳亚,北方与南方,究竟又是些什么呢?”
“唉,这些事情,还是要牵扯到政治上的问题…”
“波里提科斯,那又是什么?”汉森对“政治”一无所知。他是个北方人,本说着北方人的语言,然而这几年来他跟着师傅学习了南方的赫尔纳亚语,不过还是一团糟。
这个晚上,汉森学到了一些从来没有了解过的东西。北方瓦兰德王国与福里亚王国原本所在的冰雪大陆,以及他们向赫尔纳亚的入侵、赫尔纳亚王国的分裂国艮佐多公国、古尔灵公国,以及名存实亡的赫尔纳亚王所指挥的“南方联盟”。老师傅还提及了大陆东部受北方人控制的格里亚岛,还有北方人的大胡须与双手巨剑、重得出奇的巨斧与异常恐怖的飞斧、标枪,南方人的小辫子、骑士、骑枪还有长弓手、长矛手、剑盾步兵等等。更重要的是,汉森发现老师傅居然还懂得南方北方两个领域内不同的神灵。北方的叫多神教,奥丁、托尔、弗雷就是其中的神;南方的叫基督教,仅以耶稣为神,只信奉他一个神灵。还有经济、排兵布阵、分封、政变……
两个人倒在席上------一堆够长的略微干净一点点的茅草上时,已经是第二日的凌晨了。不出所料,汉森一夜没有好睡。他感觉奇怪,师傅竟在一夜里,因为他的一席话而教授了他近十年来所学似乎都不及的东西。他又感到新奇,“流浪”,仅仅是个词汇,再经过师傅的一个短短描述,竟在他脑中现出了一幅精彩绝伦的情形。他忽然又感到恐惧,他感觉自己知道的似乎太多了,似乎一下子就长大成人了,但是他对于未来还是一无所知。他又激愤无比,强盗土匪袭击了自己的故乡,掠走了他的回忆。若是他能组建成一支威武之师,绝对要杀尽流寇劫匪,以此安定天下。
不过,一个才十七岁的少年,又怎能懂得这错综复杂的乱世,与那遥不可及但又迫不及待的未来呢?他只得默默地扬着头,有双手作枕,呆呆地望着蜡烛燃灭后,漆黑一片的天花板。
也许,只有这漆黑的天花板,还有那逐渐就要升起来的新一轮红日,才会告诉他所有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