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人的一生,就像电影《黑客帝国》里的红蓝药丸,无数次选择之后,才有了现在的你。
如果不是那一次选择,我应该会像大多数我这个年纪的人一样:每天朝九晚五上着班;接到父母唠叨的问安电话;周末约个心动的女孩一起去看电影。日子过得平淡、烦恼,却总有不经意的小幸福。
而现在的我,在这个城乡结合部的小宾馆里已经窝了两个多月,甚至不敢把头探出窗外去看看。于是,窗边这棵已经开始落叶的梧桐树,就成为我唯一的真实风景和最大的消遣。
今天枝杈上还有217片叶子,比昨天少了11片——这是我来来回回数了四五遍确认的结果。
我真担心自己会疯。
而这一切,要从两年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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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晴天,一个普通人: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长着一幅普通的摸样,经历着和多数人一样的成长,考进了一所普通的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普通的公司。一切,都那么不值一提。
可能是上天看我的日子过得太平淡乏味,给我添加了一点小佐料——公司老板跑了。不是街头那劣质的高音喇叭播放“老板跑路,清仓甩货,商品一律9块9”的噱头,是真跑了。
这是一家网络科技公司,但说白了,主要业务就是帮着淘宝卖家刷信用。公司平台上有着几千名淘宝卖家的上百万刷钻资金,老板跑路的时候,自然也把这些钱给卷跑了。
不知道这个总是一身西装笔挺的老板,现在过得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很希望能看到他下辈子变成牛马的样子。《三世因果文》里说,今生牛马为何因,前世欠钱不还清。他欠着那么多人的钱,其中还有我3个月的工资。
被以这种方式炒鱿鱼的我,只能重新加入找工作的大军。但大学毕业生如今已像尾市的白菜,工作并不好找。为了自己口袋里的几百块钱不至于消耗殆尽,我暂且在一家面食馆干起送外卖的工作。
2014年7月13日,我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很认真的记下了那一天,因为那天发生了很多事,最终也让我这个外卖小哥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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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骑电单车到离店很远的一个小区送外卖。小区里都是高层住宅,有30多层。对照着外卖单上的地址,我进入顾客所住的单元楼里,却发现电梯楼层显示屏不亮。
没错,电梯坏了。没错,顾客住在31层。一万只***从我心中奔腾而过。
我给客户打去电话,“是订了吉祥面馆的外卖的李女士吧,您怎么不告诉送这份外卖要爬29楼啊,送完您这趟,接下来七八单我还怎么跑得动啊。”
“那我管不着,你们的外卖也没说爬楼就不送。我都等了半个多小时了,你快点送上来,我的饿了,要不然投诉你。”听声音是个中年妇女,很干脆的挂了电话。
遇到这种活阎王能怎么办呢,我深吸几口气,抱着外卖箱就开始一路蹭蹭蹭小跑。这一口气只冲到9楼,剩下就只能靠走了。到了20多层,两只脚上像挂着两个彪形大汉,得拖着。
当我弯着腰,用颤抖的手按响门铃时,打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那张板着的脸皱纹毕现,估计有40来岁,但脸上浓妆艳抹,还透着一股浓烈的香水味。
“一个小伙子,爬点楼就累成这样,不会是装给我看的吧?装也没用,我又不给小费,钱已经在网上付了。”浓妆老大姐一脸嫌弃地接过外卖。
我刚想反驳几句,门砰的一下关上了。那一万只***又一次从我心头奔腾而过。
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只有你没见到,只有你想不到。这个浓妆大姐只是万千奇葩中一小朵,我之所印象这么深,是因为那天还发生了其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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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了半个多小时,才勉强恢复体力继续送外卖。回到面馆,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厨师老赵给瘫在座椅上的我送来一碗炸酱面,“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们已经吃过了。”说完,老赵朝我挤了挤眼色,还没开口说话,看见王经理走过来,便转身走了。
“晴天,怎么又这么慢啊?今天又有两个顾客打电话来催了。你总这样,会影响顾客的订餐体验,也就影响了我们店里的声誉,最终影响的,就是我们所有人的饭碗。”王经理看着也就三十多岁的年纪,可额头已经头发稀疏,虽然四面八方的头发都被梳子和定型水往这边赶,可还是遮不住白白的头皮。因为他整天喜欢给员工灌输些心灵鸡汤,我们私下里管他叫“王教授”。
“今天有个顾客,住在31楼,电梯又坏……”话还没说完,“王教授”便手掌一扬,很有气势地打断了我。
“成功者找出路,失败者才找借口。成功者不是比你聪明,只是在最短的时间采取最大的行动……”“王教授”的心灵鸡汤一端上来,就能没完没了地灌,管够。
可再好的心灵鸡汤,毕竟填不饱这已经饿了半天,咕咕直叫的肚子。我一边若有所思地听着,一边拿起筷子往嘴里扒拉着面条。
跟埋头吃着面条的人讲道理,估计跟低头吃草的牛弹琴一样无聊,“王教授”说话的语速渐渐慢了下来,用鼻子哼了一口,“吃完,到楼上来开员工会”。
这“王教授”除了心灵鸡汤倒不完,还特别爱开会。面馆十五个员工,每天都要被他拎着开次例会。例会一般持续40来分钟,上半部分是他总结半天来的工作,下半部分是他对后半天的工作进行指导,名曰传经送宝。重重复复,百说不腻。这样的人,不去当官,却委身一个小面馆,真是屈才。
这次例会上,传经送宝结束的“王教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大家宣布。”环顾四下,端了好一会,“王教授”接着说:
“大家都知道,眼下全球经济下行,国内实业的日子也越来越难熬。受此影响,我们面馆的营业额收入,上个月同比下降4%。下降幅度虽然不太大,但这势头,值得我们每个员工警惕。”
“有句话说得好,要成功,先发疯,头脑简单往前冲。可我们现在这不是在往前冲,是在往后退,这岂不离成功就越来越远了?啊?”“王教授”说话一激动,就有点像鸭公嗓。
“当然了,我相信,我们大多数员工是积极上进的。可个别的人,却在我们这骑驴找马,还不停地抱怨。有句话说的好,不管你做什么事,一定要快乐,一定要享受其过程。没有这种良好的心态,是做不好任何一份工作的,就会拖集体的后腿。”
说到这,“王教授”看向我,“晴天,听说你上个月去城南人才市场跑招聘会了?”见我不答话,又接着说,“为了防止这种心态蔓延,扰乱我们吉祥面馆的工作氛围,我决定辞退晴天,寻找更有热情、更有激情的人来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
“王教授”原本应该是想从我脸上看到诧异、懊悔的表情,所以当他看到我嘴角轻扬时,整个人就愣住了。
他的戏演够了,该我来总结了。
“王经理,别再演了,累不累。这里连同你一起16个人,谁不知道前两天想把你表舅的侄子安排到店里送外卖。老板说人手太多,用不着,然后你就出主意要把我辞退。以后做这种两面三刀的事悠着点,可别再让人听去了。”
看着“王教授”那僵硬的脸,我顿时感觉出了一口恶气,“还有啊,王经理,以后别老在店里摆弄你的心灵鸡汤和成功励志学。不知道情况的人一听,还以为是哪家世界500强来这里开培训会呢。这还是好的,万一被误会成组织传销,你到哪说理去?当然,这以后都不关我事,就是给个忠告。”
看着我慢慢走出房门,“王教授”手朝我指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你,你现在就去把工资结了。还有,晚上的外卖你还要送,明天早上再来领押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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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那500元送外卖保证金,这最后一个晚上的外卖还是得送。跑了十几单后,又接到浓妆大姐的单子。没错,就是中午让我上下爬了62层楼的浓妆大姐。
“喂,大姐,你这大晚上的,又让我来爬楼?还是电梯修好了?”
“还没呢,赶紧送过来吧。”
“嘿,大姐,往常你从没订过我们这的外卖。今天电梯一坏,你接着订两次,这不是跟店里过不去呢?”
“别一口一个大姐的。实话告诉你,就是过不去,跟你过不去。今天中午送外卖到我家,一句礼貌的话都不说,还一脸委屈的样子,这是你们对待客户的态度吗?告诉你,赶紧送过来,端正好你的服务态度,要不然,我还要投诉你。”
想起浓妆大姐和“王教授”那两张脸,我当时血就冲到脑顶。冷静一会,我又打通了浓妆大姐的电话,“没人告诉你吗?得罪谁也别得罪送外卖的。哎哟,大姐,你就没发现今天中午吃的豌杂肥肠面汤有点浓?还有黏糊糊咬不断的小团块?哎哟,不说了,再说我中午吃的也得吐出来。”说完挂断电话,我坐在路面想象那个浓妆大姐的表情,乐了半天。
不过这么一来,500元押金是没戏了,店里不想回去,剩下的外卖也不打算送了。我就那么坐在路边,呆呆看着这个城市里人车川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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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省会城市里,我度过迷茫而又欢乐的大学四年,却怎么也没想到,毕业已经3年多的自己仍是一叶无根的浮萍。这个城市里有形形色色的人,有五花八门的生活方式,究竟又有哪一种属于将来的自己?
这时,我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老头消瘦又木讷的面庞。这是面馆一个订餐的老客户,每天中午1点和下午8点30分会准时打电话到店里,中午订的是油泼面,晚上订的是豌豆面,都是店里最便宜的,4元钱一碗。我在面馆送了3个多月的外卖,就没见变过。
因为老头那常常是晚上送外卖的最后一站,我有时也会跟他聊上几句,大概知道他的境遇。老头在新中国成立后大学毕业,那时的大学生不比现在,很吃香,他直接被分配到省图书馆,没两年就当了小干部。后来,因为一次失窃事件,担了责任,不巧又赶上**********,就被打成里通外贼的间谍,工作丢了不说,还蹲了二十年的大狱。从牢里放出来,老头已经年近五十,只能靠骑着三轮车收点废品过日子,好像有个儿子,却没什么往来。前两年,老头遭遇一场车祸,一只腿再也直不起来,废品也收不了,便整天窝在那间地下室里。
这个城市里,还有比自己更可怜的人。我这一罢工,面馆可能没人送外卖了,不知道老头晚上吃什么?想到这,我突然意识到外卖箱里还有几份外卖,便骑上电动车加入路灯下的拥挤车流。
老头住在一个厂区宿舍楼的一间地下室。敲响绿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的木门,过了好一会,门才吱呀一声打开。看着我,老头那张木纳的脸上满是疑问,又看了看手上那块满是磨痕的腕表,“我好像还没订外卖”。
“今天不用订,我请你吃大餐。以后你再叫面馆的外卖,来送的就不是我了。”我扬了扬手中的外卖盒。
进到屋里,我才发现这个五六平米的空间里除了一张床,就是见缝插针堆叠在各个角落的书,根本没地方放餐盒。老人见我愣着,就拐着腿从角落里找出一张厚厚的塑料布,铺在床上,“孩子,放这吧。”
两盒浓妆大姐订的水饺、一盒凉拌牛肉、一盒凉拌海带丝、一盒水煮牛肉、三盒豌豆肥肠面、三杯豆浆,东西一下铺满了那张小床。我们两人就盘腿坐在床上,边吃边聊着我今天的遭遇。老头认真地听,认真地问,说起晚上打电话吓唬浓妆大姐时,第一次见那张木讷的脸上咧开了笑容。
吃到一半,老头爬起身来,从床底下掏出一个玻璃瓶和一个黑乎乎的塑料袋。玻璃瓶里装的是酒,老头给我倒上一杯,说什么也让我陪他喝。我啤酒也没两瓶的量,这白酒又烈,一下口就呛得脸被烧红了一样。
“哎,生活就像这酒,呛人啊,慢慢也就习惯了。”老人一杯酒倒进嘴里,脸上露出慈祥,“孩子,你2个月前跟我说,豌豆面和油泼面降价了,以后只要3块钱一碗。其实,我早就打电话到店里问了,价钱根本就没有降。我知道你是可怜我这孤苦无依的老头子,所以一直也没跟你说穿。”
几杯酒下肚,老头慢慢解开那个黑乎乎的塑料袋,“古人说,人之有德于我,不可忘。孩子,你年轻,正是用钱的时候。我这有点积蓄,11万,不多,但也能帮你一把。对于我这个行将朽木的老头来说,钱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塑料袋敞开,里面竟是捆成一扎扎的百元大钞。我当时就蒙了,一是看不出来这老头还有这么大笔钱,二是老头竟然要将这么大笔钱送给才认识3个月来的我。
凭空那么一大笔钱堆在面前,说不心动,那是假话。对于工作了3年多,口袋里的钱不超过3位数,连张储蓄卡都不用办的我来说,11万简直是个天文数字。有了这笔钱,我可以不用为下个月房租而犯愁;有了这笔钱,我可以耐着性子找份好工作,不用为了糊口去卖力气;有了这笔钱,我可以在过年回家的时候给父母买台液晶电视作为礼物,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家里那台用了快20年,经常变色熊猫牌电视机丢进垃圾桶。
但一个喝酒喝得迷糊的老头要把这可能是毕生积蓄的钱送给我,这手却什么也伸不下去。我内心挣扎了好一阵,摆了摆手,用脚把塑料袋往老人那边推了推。
“怎么?你以为我老头子喝醉了,说的是胡话?”老人肃起脸,盯着我看,确实不太像喝醉了。
“你真心送我,我也不能要。我还年轻,有脑子,有力气,现在穷点,也不会穷一辈子。你这身子,这条件,还指着这些钱过日子呢,不要动不动就想着把钱送人。”我也板起脸,半带教训的跟老头说。
促狭的屋里,我们俩沉默了好一会。当我起身穿起鞋,准备走时,被老头叫住了。
“等等。既然你不要这钱,我就有份更大的礼送你,同时也是求你帮个忙。”说完,老头又撑着爬起身,挪开墙角一摞书,用手使劲撬出墙角两块红砖,从里面掏出一个一大团已经泛黄的白纱布。
这团布摆在床上,两只枯槁的手将它一层层剥开,里面是一个凹凸不平的老式铝制饭盒。“这东西,能给我们俩一世的富贵。”老头看着我,那双浑浊的眼睛闪出贼眼一样的精光。
现在回想起来,那确实是一双贼眼。
而对于我,那个饭盒也是潘多拉的魔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