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时间橡皮擦
我失恋了。
母亲开玩笑逗我,说我脸上怎么有字呀。我知道她又要说我脸上刻得有失恋二字。我就说妈你的玩笑太烂了。
不好玩也不好笑。
我知道每当我心情不好时,母亲就会跟着难过。我不想让母亲影响了心情,于是每天尽量按时吃饭睡觉,做得和平常一样,正常生活着。
可是还是被母亲看出来了。
母亲真是个好母亲,母亲在我失恋时不会说些你还年轻你还有选择,这种毫无用处的话。母亲只是教我,如果不好意思在人前难过,就在洗澡时去发泄一下吧,别憋坏了。
我泡在浴缸里,我把脸埋入水中,发现这样泪就流不出来。然后我把喷头开得哗哗地响,这样我可以在浴室里大声的哭出来,也没人知道了。
从浴室走出来后,感觉心里顺畅了许多。我感谢我有个好母亲,能给我实用的办法。
三天以来第一次有了想出门的欲望。
上帝也在帮我,这时的重庆沐浴在一片不大不小的雨中,那么我如果不一小心走在街上,由什么熟悉的景物感伤流泪的话,也没人能注意了。
走出家门,阴雨绵绵,天空灰灰的,好几周的酷暑似乎减退了些。来往路人熙熙攘攘的走。我漫步在行事匆匆的人群堆里,显得漫不经心。整座城市都淋浴在一片泥味里。
一不小心就上了一辆车,一不注意嘴里吐出的地址就从心底升上来,一不留神就到了那让人发酸的地方。
再向前走。
伞这玩意似乎也不怎么管用,我脚下裤管已经湿透,背部也明显淋湿。
我看见了街边那张木头椅子,它平日总是有很多老妇闲人在上面坐着乘凉。如今它滴落在雨里,孤独地爬在那里。我猜测它的心情和我相似。
我走过去,坐在上边,一如几个月前坐在这里等谁谁下班一个姿势。
只是眼前的事物变了。
那时是夜里,多彩闪亮的街灯把眼前照得很朦胧,我就误以为全世界都是爱情,空气里随便一个吸鼻都是浪漫。
而现在是下午,几个小时的夏雨把城市洗得干净透明。我这才看清楚,世界真实的一面。它时刻都在残忍着,让人一个不小心就会脆弱地倒下。
我坐在雨中的木椅子上,看着五十米外的那栋高大的写字楼,我在想我是不是什么时候也会倒下。
如果我倒下了,他会难过吗,会为我掉一滴眼泪吗?想到这些不由得心头一会热一会算,眼泪止不住的就占满了眼眶。
又坐了一会,就看见那个熟悉得让人心痛的身影从大楼里快步走了出来。
我一阵激动,不知道手脚怎么摆才好,也不知道相遇要怎么招呼。
我前几天对他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不知道他会不会还在生我的气……他近了,离我只有十米了。他还是那样帅气,还是那样行走匆匆,他说过他不愿浪费一秒时间。
我开始激动了,我呼吸急促了,我脸豁地红了,我不知所挫……就在他走到我身边时,我快速用伞遮住了上身……他又走了。并很快消失在雨幕和人群里。
从伞后看到他背影的第一刻我就后悔了,我真想快步跑上前去,大声地说别离开我。但是我没有,我知道他一定会拒绝我,他有妻。
我爱的人有妻子了,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母亲说得对,回去在浴室里大哭一场,或许就好了,或许明天有个大太阳。
至少我知道丁俊杰还生活在和我一样的城市里,至少我还能偶尔看他一眼。
后来的暑假里再没看见过丁俊杰了。日子一天天像电影一样滑过,觉得没有丁俊杰的生活,每天都是电影里的悲剧,弄得我凄凄惨惨的。
在那年的的夏天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听说丁俊杰的老婆搬到了这座城市;二是终于承认自己一直爱着丁俊杰。
每天宁静地过,似乎闻得到宁静下的骚动。
爸爸要去意大利了。
听说是他在意大利的一个朋友在登山时遇到雪崩。遇难者的家属通知了父亲,父亲说他立即去。
母亲想想说干脆把小泥带上吧,小泥还没去过,出去散散心好。
母亲说这话后我立即小声嘀咕:“有什么心好散的。”
本没心情去,但想到在国内对着丁俊杰的尴尬和酸楚,想想也就答应了。
出发前去找丁俊杰了。用我最含蓄的语言,告白。
不想他拒绝得相当肯定,他肯定地说我有妻子。我哭了,我秉着最后那丝不死心,小声地问:
“那你怎样才会接受我?”
这本是无奈之时一句绝望的呢喃。
没想到丁俊杰的心里真有答案,除非她不在了。
呵呵,这个答案也好比没答案了。
上飞机前丁俊杰来送机了,我对他说你等我。他愣了一下,开玩笑地说:
“放心,我不会先死的!”
本想给他一个以女人为名的承诺,被他的玩笑封冻得枯竭。
这个玩笑幽默得差点把泪又给逼了出来。
上了飞机,飞机起飞。
我看着不断后移的跑道,幻想丁俊杰一直目送着我,祝福我一路平安。
当飞机冲上云霄的那一瞬间,我偷偷掉了一滴泪,落在重庆,落在我爱人的脚下。
父亲在飞机上心情似乎还不错,他说会带我多走些名景,让我多长些见识。
“就当这次是个旅行吧,小泥,玩得开心点!”爸爸说。
我疑惑了,我问这次不是去给您朋友送终的吗。
父亲说那不是主要的,只是顺道。
我沉默了,望向机窗下的浮云。
过了一会儿,我望着仍挂着旅行的喜气的父亲,问:
“您和您那朋友以前关系不好吗?”
父亲严肃了,他也看着我:
“关系?三十年前,在意大利最热闹的街上,是我们这两个最寒酸的学生在街头卖艺。我弹贝斯他拉手风琴,”他的脸上开始写满回忆,似乎眼睛里也装着三十多年前的景物。“我还记得有几天,很冷,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出来,大雪也下个不停。钱都被我缴了学费了,我那朋友,就把自己唯一的钱拿去买了个意大利饼,分了一大半,和我挤在一个屋里吃……那时很快乐,却流着泪吃完那饼。”父亲已经回到了过往,他现在在和他的朋友同甘共苦。
我脑中就出现了一副画面,两个穷留学生,蹲在地上,如烂民一般凸着脖子狼吞虎咽,嘴里还可以拉出细长的奶酪丝。
“那你刚才……一点悲伤都没有,难道朋友还有假吗?”我追问。
“朋友当然是真的。一起吃苦的朋友是最真的。”
“那你为什么还……他都过逝了。”
父亲想了一会,说:“因为时间。”
“时间?过了三十年,朋友就是陌人?”
“你说得对,也不对。其实久了就会是陌生人。”
我糊涂了,我想象不出。
“爸,我觉得你这样不对!你忘了当年的饥迫中他给的温暖了吗?”
我有些激动的说。
父亲惊异地望着我,然后苦涩地笑笑。
“呵!哈哈,年轻人!年轻人永远在追求,年轻真好!”父亲摸了摸我的头发,又拍我的手背。然后说了句让我茫然很久的话,“也许我真的太老了。因为只有老人才懂这个道理。时间,就像一块橡皮擦,光阴飞逝,会擦淡世上所有的感情,甚至当年饥迫中的温暖。”
时间像橡皮擦?!
这是我至今都不相信的话,父亲就说我太年轻了。
“也包括……爱情?”我问。
父亲的头这时晃了几下,像是在点头也可以理解正摇头,“这就是我们的无奈。”他说。
父亲的这句话让我一个激灵。
立即想到了母亲。
心里就很沉重,不再多言了。
到了意大利对任何事都不想多问。父亲白天带着我去很多地方。
我站在令人惊叹的比萨斜塔下,想象着如果是和丁俊杰一起看,是什么景况。
和父亲听歌剧时又在里面幻想,如果和丁俊杰坐在一起,会多么浪漫非凡……醒来时竟挂着点泪水。
晚上回到他一个朋友家。
一个意大利女人。
这十六天我心里平静得不正常。包括父亲对这家房子的主人不正常的微笑。这种连母亲都很少得到的笑,我不想管,当没看到。
我突然很想大笑,嘲笑那种。嘲笑一切,包括那些个自己相信了一辈子的爱情。
也许我永远搞不懂,是爱情在矫情地玩弄人类;还是人类在变化多端的调戏爱情。
父亲说:“小泥,对不对?光是呼吸这里的空气你都可以比以前跳得更高!”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算是对父亲莫名兴奋的默认。
晚上在楼上卧室里,听父亲对那女人弹贝斯,听烤肉发出的孜孜声,听偶尔的电话里母亲的唠叨“你爸爸老了,要照顾好他的身体。”我想爸爸似乎很快乐。
最后是听自己对丁俊杰的思与念。
我每想丁俊杰一次,我就对自己说:时间是橡皮擦,时间到了什么都能淡化。
望了楼下的父亲一眼,他在对那女人笑。
如果笑代表开心的话,那么父亲此刻一定很幸福。因为他在大笑。
我是该嘲讽父亲没有母亲在时的幸福呢,还是要学习他的快乐呢?
我快乐不起来,因为没有丁俊杰。
两个月过去了,时间橡皮擦似乎遗漏了什么,比如说也帮我擦擦记忆中的爱人。
回到家乡重庆。
站在机场的角落,想起两个月前不过就是一瞬间。
我在这里寻找着两个月前我滴下的那颗眼泪,不想却轻松找到了我遗失不久的爱情,它还是那么凄美地飘在空中。
我对父亲笑笑:橡皮擦似乎不管用啊!
——CTG
2005 12 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