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么来了。我说出来,大家也未必信,但他的确就这么出现在了我的生活里。
这是要从我那天自杀说起。对,没错。自杀。
我是个移民工作者,同时也是个抑郁症患者,虽然在都市生活的高压下,有点抑郁是再正常不过了。但它着实让我痛苦和疲惫。常常搞不清自己生存的意义,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与激情,整晚整晚地失眠。关上灯,躺在床上,就感觉自己在黑暗中不断地下沉,下沉、再下沉……感觉黑暗有股力量想要五马分尸一样撕扯我。
我无法控制不去思考怎样的自杀方式最干脆。也许是拿把枪对着自己脑门痛苦地送上一颗子弹。子弹产生的气流会先把头盖骨压出一个洞,然后子弹旋转穿过,子弹会在颅内把脑浆搅成一团,最后在穿出后脑勺时打出一个大窟窿。
抑郁的我,其实和丧尸无异,也理应给予“爆头”的“mercy“。
可我去哪里找枪?不可能。
煤气中毒自杀,过程太缓慢。
煤气爆炸自杀,动静太大,还可能伤及无辜。
跳楼自杀,最后成一摊肉酱,死样太惨,有失体面。
卧轨自杀,现在地铁都用防护门,没机会。
服毒自杀,医学科技太发达,万一只是半死被救回,太丢脸。
......
寻死,似乎成了那个阶段我最关注的重点项目。冷不丁就陷入对死亡方式的思忖中。
更糟糕的是,当我好不容易从寻死觅亡的思考中爬出来时,又很容易地进入了另一种焦虑和恐慌:我刚才关门没有?我有刚才关电脑没有?每天就在这”焦虑“”抑郁“”强迫“中穿插,导致我即使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不错的收入和良好的职场口碑,可以依然感觉活得很累。
以前公司教育我们:累是正常的,累说明你正在上行的道路上,累说明你正在成长与积累,累说明你与成功距离越来越近。可当有一天,我在与上司Susan的聊天中,不经意地问她:“你累吗?”她说累。我问:“你觉得自己成功吗?”她说还行。我喃喃自语:“原来成功了还是累。”我说那么小声,Susan还是听到了,她哈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笑,但我心里却在说:“这有什么好笑吗?好笑的是公司十几年不变的洗脑语术吧。”
这几年对人生意义与信念的质疑已扩展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那些客户大都是50-70年代生人,我们这一代的人在青少年时在他们那一代的教导下,一心想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而现在却天天要面对他们吐槽国内的环境,教育等问题,然后附和他们对外国的赞美与向往。虽然职业要求我对此要免疫,但总有些瞬间,我感觉自己从小就是在一堆成年人的谎言里长大的。而我自己是该顺应这个谎言的游戏,还是坚持从小就接受的处世原则?而这些原则又有可能同样只是那个年代的一种说法而已,放在现在它早已变得脆弱而迂腐。
再比如:我难得回老家一趟,看到外甥自然很开心,但小外甥却偷偷告诉我一个秘密:她妈妈说让他多和我接触接触,因为舅舅在大城市工作,有钱。我的三观有点碎了。
再比如:接二连三听到朋友离婚的消息,其中还真有几对是最近比较“时髦”的为突破限购政策买房而离婚的,听到那过程真是跌宕起伏,跟演电影一样。
再比如:同龄人都有爷爷奶奶,而我很早很早就失去爷爷奶奶,甚至连张奶奶的相片都没有。幸好有爷爷陪我度过童年,但也仅仅是童年。失去爷爷的日子是孤独的,残缺的。
再比如:看到模特走秀,我就觉得好无聊呀,为什么要设计这些奇形怪状的衣服呀,平时又穿不出来,我表哥说那是美,我对此总存疑。
再比如:变态的房价让人感觉如果本本分分打工,工资的涨速永远慢于房价的涨速;而贷款买了房,却又是表面人生做主,其实半世为奴。风风火火的互联网+投资热和网络金融热,让形形色色的骗子拿着几十页PPT,满天下吆喝,O2O的店可以一夜之间铺开几十家,但可能一夜之间关掉几十家。
我清楚这是一种机遇,但也是一种疯狂,我是不是也要这样?如果不这样,会是怎样?不参与这种疯狂,是否太傻?而参与这种疯狂,是否太妖?
更糟糕的是:我看到心仪的女人,已没有兴致去搭讪,去了解,去约会。因为在心动的瞬间,我脑海里同时会闪过将来一起吃饭,看电影,旅游,聊天的场景,然后再吃饭,看电影,旅游,聊天,再吃饭,看电影,旅游,聊天,也许会增加一些亲密的活动,然后再吃饭,看电影,旅游,聊天,亲热,再吃饭,看电影,旅游,聊天,亲热……也许你看我反复写这些过程就已经开始头晕反胃,那更何况我脑子清晰地幻想着这些周而复始的场面呢。最后,感情淡了,吵了,断了。再次归零。然后,再遇到心仪的女人,再循环一遍,跟打电子游戏只能打到第三关,永远冲不到第四关、第五关一样。
不是我高冷,而是未来的不定因素太多。
我向同事述说过自己的顾虑,同事一句轻描淡写的“快找人结吧,不合适就离了再找呗”,本是一句安慰,却反而加深我对婚姻之脆弱的印象。
我感觉自己的抑郁情绪在日渐加重。亲人朋友有关心过,但似乎都赶不走心里的阴霾。唯一能让我暂时放晴的只有工作。工作时全神贯注,心无旁骛,职业素养与操守隐性地支撑地我保守热情、微笑、耐心和清醒理智。但只要工作一告段落,我又会低落成一滩烂泥。
我也有计划过去寻求专业的帮助。可当我到达精神专科医院,准备挂号时,护士好心地问:“你真的要挂号吗?帅哥,我看你挺正常的。这里是与全市街道联网的,你在这里一挂号,街道就知道了。你要是真有问题还好,如果查了半天,没有问题,你这么年轻就可能当冤大头了。你要考虑清楚哦。”
我觉得她言之有理。联网?这奇葩的规定,让我心里感觉毛毛的,只好作罢。
那小城市的医院总可以吧。于是,我赶回老家去一家挺有名,挺靠谱的医院就诊。
“你们这里联网吗?”
“不联网。”
“OK。那就挂号吧。”
进入门诊室,两个年轻的男医生坐在里面,可能精神科门诊的人实在太少吧,我压根不用排队,一进门就被安排坐下,说说自己的情况。
啊,精神科就是这样门诊啊。我心里暗自诧异。我还以为要躺下,先来个催眠啥的,可能我美剧看太多了吧。
我仔细看了两位医生的脸,嗯,挺帅,两张聪明的脸;还重点和他们的眼神对视了一下,嗯,干净不邪气,可以多聊一点。
于是,我稀里哗啦模仿单田芳加易中天的感觉,把自己的经历与心事吐了30%,足足说了一个半小时,中途有一个女医生这个科室串门,听了十几分钟,竟然出去拿了把椅子进来,愣是把我的故事听到结束。
我偷瞟了她一眼:长发,大眼,鹅蛋脸,肤白,无斑,一六三,我中意的类型。但……死循环思维又开始了:约会,看电影,旅游,吃饭,约会,看电影,旅游,吃饭,约会,看电影,旅游,吃饭,约会,看电影,旅游,吃饭。所以脑子里循环了几秒后,我很快全身心恢复到单田芳加易中天说书状态。
“好了,我说完了。情况大致就是这样。”
女医生微微一笑,两男医生互视了一下,然后科室里悄然无声了几秒钟。我知道,他们在思考,反刍,然后再思考。
左边的男医生(简称左男吧,因为我都忘记问这三个医生的名字了,除了帅与漂亮,啥也不记得)终于率先开口了:“我觉得你是一个很有故事,很善思和善于观察的人,你只有一些烦恼,心里有点不平,但不能说是抑郁症。”
右男看了看我的病历卡,也开始说话了:“咱们年纪差不多,说真的,从你刚才的表述中,我觉得你的思维比我们还清晰。”
“对,我也这么觉得。你是一个很擅于表达的人。”左男“附议”。“所以你应该还不算到抑郁的程度。”
“我也觉得你挺正常的。”“吃瓜旁听”女医生也表态。
“那我需要吃点什么药吗?”
“不需要,多运动运动,参加点活动,放松心情就行。”
就这样,我被这“三司会审”打发走了。
走时,三医生还好心地说,如果还有什么心事,可以再来说说,可能会好一点的。
我说,要收门票了。
四人哈哈大笑,多和谐的气氛。可当我前脚跨出医院,后脚就抑郁情绪侵袭了——现在的医生水平……啊……不靠谱。
就算我不是抑郁问题,但我就是老觉得自己抑郁,这本身不就是问题吗?如果医生认为我觉得自己抑郁就说明没有问题,那不就是说我主动进医院挂号那刻,就已决定我没有问题了?那为什么还要我坐下来讲那么多自己的故事呢?如果我不能讲自己的故事,那就是有问题,但有没能力讲自己的故事,又怎么诊断出我问题的根源呢?也不就是说抑郁病人挂号去看病就是个伪命题?既然是个伪命题,又为什么要设立这个门诊?是不是必须到神志不清,亲友扛进医院,这个门诊才有意义?……啊,我是不是该挂个专家门诊?可是同一个医院,非专家门诊的结论是我没病,专家门诊的结论若是有病,是不是这医院有病?
啊……那时感觉脑子里bug太多,随时要down机。
亲友帮助无效,医院诊治无果。我的心处于漂浮状态。
总之,拥有一个看不到未来,无法规划的人生,可能我已跟丧尸没有太大的区别,说不准咬别人几口,或多说点丧气话,多喷点唾沫星子,别人也变异成丧尸了。
但我想做负责任的丧尸,只要我没死,就把传染的范围控制在最小。幸好我受到世界卫生组织搞的视频《IHaveABlackDog》的启发,按照台词的提示,把所思所想写成日记,果然是记记更健康,当然也可能更贱康,但反正起初情绪是稳定多了,不需要深更半夜打电话或发消息“骚扰”同学和朋友了,写完能安稳地睡着了,除了写通宵的时候。
只是……有时工作任务太重,于是日记变成三天一记……周记……最后……成了不定时记。这招的边际效,客观地讲也有点减弱,不过没有完全消失。
直到三天前,也是像今天这样雷雨转阴。那天,我不知为什么从起床开始,情绪就一直低落,提不起精神,我以前这是所谓的“起床气”,但喝了两杯咖啡也没有让我调整过来。傍晚时分,我在办公室窗前看雨后的天空,落日在积雨云的缝隙里挤出橙红,宛若天穹被撕开了个口子。我呆望了片刻,情不自禁跑到写字楼的顶楼天台,想去拍张完美的“天裂图”。它的壮丽像是兆示着我的生命将出现奇迹,像是上天听到我无休止的怨愤和祈祷后开始回应,我开始亢奋,开始幻想,开始有一点点新的期盼。
当我跑到顶楼时,很遗憾,“天裂”已经没有了,只有一大团黑漆漆的云,我的心情瞬间变得和这天色一样暗淡无光。神迹不待我呀!我怏怏发走到楼的边缘往下看,那交叉的立交桥和环路上的车流像一队队蚂蚁一样在爬行。我看得入神,眼前的画面像一副奇幻的卡通片,我想走进去,融于此,仿佛纵身一跃,就能彻底从对人生意义的反复思考与揣度中解脱。那时候的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上帝派我来这个世上的意义,本就是先把我培养优秀,然后通过一位优秀人才这么一跳,警示这个世界的路子走得有点偏差了。
于是,我一切对自杀的恐惧与顾虑,刹那间仿佛都消失殆尽,我想起了《卧虎藏龙》里玉娇龙纵身跳下悬崖那一幕,真美,真的好美,也许这也是我最完美的解脱方式。我跳上类似女儿墙的东西,身体下意识地往前倾,然后,我闭上了眼……
“喂,我来了,你不用再寻死觅活……”
就在我身体倒下去的瞬间,一双有力的臂膀一把抱住我,把我拽上了露台。
我睁开眼,只见眼前有一位俊朗的男子死死抓着我的衣服。
浓眉,电眼,个高,膀宽……呃……准确地说,他长得和我一模一样,除了我穿着工装,他是时尚的纯色休闲打扮这点区别,我们别无区别。
“Wow,我是在做梦,还是死了?”
我情不自禁问了一个傻问题。
“都不是!”
他左嘴角一翘,露出神秘的笑容。我的天,他连笑的特点都和我一样?这是天降模仿秀,还是克隆人?我实在怀疑自己脑子是不是秀逗了。我看过施瓦辛格的《魔鬼复制人》,我也曾想象过如果自己看到一个克隆自己的人会有多兴奋。但此时此刻,当我亲眼看到一个跟我得一模一样的人在自杀瞬间救了我时,我脑子里不是兴奋,而是一片空白,然后……大声尖叫:“啊……”
啦的一声,他给了我了巴掌,好疼,还带有耳鸣。哇,疼加耳鸣,这丫的是真的,不是幻觉。
“我不叫了!”
“你清醒点没有?”他笑着问,丝毫没有打我一耳光的歉意,像是我应得的。
“嗯,你是谁?”
我不叫唤了,但依然一脸蒙样。
“我就是你,你信不?”
“别告诉你是克隆人,科技还没有那么发达。”
我边说边摸了措他的手,热的,不是鬼,鬼也不会白天出来;软的,不像是机器人,现在也没技术造出这么逼真的机器人。我摸了我自己,热的,也不是鬼。哎呀,我去,这是什么事呀。
“简单地说,我是来自平行宇宙的你,你信不?”
“哇啊……”
我惊得蹦达起来。
“怎么可能这是真的?别玩我。我看过美剧《危机边缘》,可那都是科幻,你丫的不是我的幻觉,就是去了韩国。”
“去了韩国?”
“整了容!”
“哈哈哈,随你怎么想,我把你救了,今天的重要任务就完成了。”
他拍自己身上的灰尘,很自豪地说道。
“你真的是我?呃……我指另一个宇宙的我?”
“嗯,我感应到了你非常强的负能量,准确地说,是你的负能量指引和帮助了我穿越了两宇宙的裂隙,就在刚才天空出现口子时,我过来了,并且准确地定位找到你。”
“你从天上来?你是猴子派来的救兵吗?我是在《大话西游》的梦境里吗?我演紫霞?”
“哈哈哈,当然不是。只不过,能量场有大异动时,天空也会有相应异样,这很正常。”
“说得跟真的一样。科幻小说的套路吧?”
“哈哈哈,不是科幻,是事实。一个你本就应该知道的事实。我到家后慢慢跟你解释。”
“到家?到什么家?”
“这个宇宙我没有家,当然是住你家呀。难道让我住旅馆?虽然我有身份证。”
他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张身份证,我的天,他竟然有和我的一模一样的二代身份证(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家伙偷了我身份证,我马上掏出钱包看了一下,我的身份证还在呀,抽出来一看,真的一样。
“这下你信了吧?好了,现在下班时间已过,我先下去,看你惊魂未定,我去帮你打卡,10分钟后你再下去,直接回家,然后就在家里等我,我稍晚点到你家,我们不要同出同进,否则会吓到认识你的人。”
他说完,朝呆愣在那里的我笑了一下,转身就走了。
“手机,手机,我的手机在哪?”
我自言自语摸出手机,我想给老妈妈打个电话,以再次确认我自己刚才是不是疯了。
“妈,你好吗?”
“挺好的呀,儿子。最近怎么样呀?晚上早点睡,不要想东想西啊。”
”哦,好的,我知道的。妈,我想问您一件事。我有没有什么失散的双胞胎兄弟啊?“
“啊?什么意思?“
”呃,我只是开个玩笑……呃……随便问问而已。我是独生子好,没有双胞胎兄弟,是吧?“
”当然呀。你怎么了,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了?“
”哦不不不,我只是随便想想有个双胞胎兄弟多好呀,是吧?一个在外地闯闯,一个在老家照顾您,完美!是吧?“
”啊呀,想得美哦。“
”嘿嘿嘿,想想而已,我还有点事,我先挂啦。”
我挂完电话,我觉得我可能刚才是疯了。
我迷迷糊糊回到了办公室,收拾了一下,去前台按指纹打卡下班。指纹打卡机照例识别我指纹后播报了声“谢谢”。
正好前台Amy抬头看到我,她惊讶地说:
“诶,Philip你刚刚不是打过卡了吗?怎么又回来打一遍?”
“啊?我真打过了吗?”
“是的呀,刚才这机子又出毛病了,你按了三次都没按出来,机器一直说请重按手指,第四次才识别出来。你忘了吗?”
“哦,哦,我按过了啊?强迫症,没办法,又回来再按一遍。嘿嘿”
我假装镇定,自我解嘲,其实上内心已慌乱得一塌糊涂:我靠,他连指纹都跟我的一模一样。我脑子又短路了?我是不是在做梦?
一个多小时后,事实证明我脑子没有短路,也没有做梦。
因为,他真的来我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