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还不算毒辣,清晨的阳光甚至是非常温柔的。
李夫人喜欢在刚醒的时候静静地躺一会儿,沐浴在晨曦中,感受新一天的美好。
少顷,有人在门外悄悄唤了她一声,她脸上立即泛起幸福的笑容。
“进来吧,孩子。”
金吒推门进房,在床边坐下,像童年时代那样,紧紧搂住母亲,把头埋在她怀里。他母亲微笑着轻抚儿子的头发,也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眼中尽是爱怜。
母子二人互相抱着,并未说一句话。
良久,李夫人托起金吒的脸,问:“孩子,你知道在你们三兄弟中,我最疼爱的是谁吗?”
金吒一怔,笑道:“这算什么问题?难道二弟和三弟都不是您的骨肉吗?”
李夫人抓过耳边一绺黑中带白的秀发,道:“我还不到五十岁,就有了这许多白发,都是为你们三兄弟操心的结果。这些白发,唉——”微微叹息,摇首道:“大半是拜你的两个弟弟所赐。”
金吒潜运元神,右手在母亲头顶轻轻一挥。白发受了他仙气的滋养,瞬间转成灰色,灰色又变为乌黑。他顺手取过床头一面铜镜,放在李夫人面前。他母亲本就是个丽人,又生于富贵之家,年已四十二岁的她皮肤保养得光滑细腻,此时一头黑发的她更显端庄秀雅。
金吒微笑道:“我的娘亲好美。”
李夫人不理会他的奉承,轻抚他的后脑勺,眼中满是慈爱,道:“孩子,为娘求你一件事。”
金吒心中一动,道:“有话您直说。母亲对儿子怎么能说‘求’?”
李夫人攥着他的双手,柔声道:“你有没有想过,等武王大事了结,去过平凡人的生活?”
金吒道:“母亲所说的‘平凡人的生活’何解?”其实他心里已经明白了。
李夫人道:“衣锦还乡,娶妻生子,共享天伦。”见金吒脸上有不悦的神色,道:“那么你告诉为娘,到时候你是如何打算的?”
金吒道:“当然是证道成仙,为天庭效力,如此才不枉我们一番修行。”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李夫人叹了口气,道:“成仙,成仙。你们三个孩子就没一天放弃过。木吒和哪吒不肯就算了,连你也是一般的想法。”
金吒微感不安,道:“母亲……”话未说完,嘴被他母亲捂住了。
李夫人道:“你出去吧,我还要再睡会。”
金吒应道:“是。”轻手轻脚地出去,反手把门带上了。走出卧房的瞬间,他忽然明白了母亲话中的深意和苦衷。
李夫人不曾拜师修道,一辈子只是个凡人。若丈夫和三个儿子都成了神仙,仙凡陌路,她就将一个人孤独终老。一个人女人如果没有丈夫和孩子陪伴,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金吒在门口驻足良久,寻思:“母亲怀胎十月,生我育我,这份恩情我无以回报。若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日子,岂非禽兽不如?不就是放弃仙道嘛,我当然愿意!”不禁热泪盈眶,转身就要推门进去,告诉母亲自己愿做凡人,陪伴她、服侍她,就在指尖触碰到门的一瞬间,身子忽然一抖,硬生生地把手缩了回去。
他想到了夏玉儿。她怎么办?母亲固然是自己最亲的人,可他也不能离开夏玉儿。郑瑛淇告诫他的话又在耳畔回响起来。
如果你今生只做个凡人,不管能和你义妹长相厮守多少年,你终究会死,而她能活上千年。
金吒一拳捶在墙上,脑中只有一个字:“烦。”天色尚早,他生恐打搅母亲休息,转身离开,漫无目的地在府中庭院踱步,重重心事纷至沓来。
随后几日中,他一直为此事所困。
这日用过午膳,他未似往常那般回房小睡,而是一个人躲在树荫底下呆呆出神,左右为难之际,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什么事愁眉苦脸的?”郑瑛淇笑盈盈地望着他。
“师姐?”金吒失声道。
“看见我好像不太高兴啊?”郑瑛淇问道。
“哪里的话。”金吒微微一笑,他很庆幸这时候郑瑛淇能够出现,“我心里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请师姐指点迷津,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郑瑛淇牵住他手,左脚轻轻迈出一步。金吒被她充盈的真气一带,一个趔趄,迅速气沉丹田,力透足底,这才跟上她的脚步。
片刻工夫,二人出府到了城郊。郑瑛淇驻足,望着金吒,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可以说了吧?”
金吒点点头,将日前和母亲的对话一一转述,暂时不敢提夏玉儿。
郑瑛淇沉吟良久,柔声道:“师弟,你有孝心,这很好。”顿了顿,又道:“虽说咱们在五龙山学的是成仙之道,但师父并未强制每一名弟子都得成仙啊,你说是不是?你那两个弟弟粗枝大叶,不懂照顾别人,唯独你心细如尘,是尽孝的不二人选。放心吧,师父那儿我会替你说清楚的,他老人家深明大义,你因孝弃仙,师父定然应允。好好侍候伯母,无须忧虑。”
金吒嗫嚅道:“师姐,我……”
郑瑛淇打断他:“别说了,私人的事情暂且搁下,一切以国家大事为重,咱们回城!”一拉他衣袖,二人齐步并肩,携手往回走。进城没多久,遇上一队巡逻的卫兵。那队长认识金吒,上前行礼,笑道:“恭喜。”
金吒一愣,道:“你说什么?”
那队长道:“好事传千里啊,您还不知道吧?小的有公务在身,不便多说,告辞了。”又行一礼,率手下继续巡逻去了。
金吒与郑瑛淇对望一眼,均觉那队长说话着实有些莫名其妙。忽听有人道:“大哥,师姐。”二人回头,见木吒正朝他们招手。
木吒跑过来,笑道:“大哥,师姐,大喜啊。”
金吒道:“什么喜事?”
木吒道:“邓九公归降了。”
金吒和郑瑛淇顿时大喜。郑瑛淇问:“邓秀呢?他手里还有十几万人马,他也愿意归降?”
木吒哈哈一笑,道:“老子和妹妹都降了,他一个人独木难支,归顺西岐是大势所趋,由不得他做主啊。今夜武王在宫中设宴庆功,大家好好****一杯。你们尽管放心,姜师叔说了,本门弟子今夜可破例饮酒。”
郑瑛淇道:“我不喜饮酒,劳烦师弟转告武王和姜师叔,我就不去了。”
金吒道:“你若不去,我也不去了。”
木吒正色道:“大哥,师姐可以缺席,你不能。”
金吒道:“为何?”
木吒道:“大哥于邓九公一役中居功至伟,武王明着说了,其他人来不来随意,唯独大哥必须到场,届时武王要亲自向你道谢,并有重赏。”说罢,咧嘴一笑。
金吒不解地道:“我只不过略尽绵力,如何谈得上居功至伟?武王这么说实在过奖了。”
木吒笑得神秘兮兮,道:“去了你就明白。”
当晚酉时,姬发在宫中的玉华楼设宴。西岐如今得了邓九公、邓婵玉、邓秀、土行孙四员猛将,又增十余万兵马,可谓如虎添翼,气势鼎盛。大喜之下,姬发罕有地奢侈了一回。玉华楼共有四层,层层均是酒似泉,肉如山,满桌琳琅满目的美食佳肴。浮华之风,直逼朝歌的鹿台。
金吒到了玉华楼之下,从门房处得知高官贵族和阐教弟子的席位设在第四层。他拾级上楼,遥遥望见邓家三口也在。邓婵玉打扮得异常艳丽,脸上施了脂粉,俏脸含羞,嘴角带笑,那神态,像极了将要出嫁的姑娘。金吒不想看见她,悄悄躲到人少的地方,他心中烦闷,随手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师弟。”
金吒转身,郑瑛淇就在他身后咫尺之遥的地方。他微微一惊,道:“师姐,你不是说不来吗?”
郑瑛淇把他拉到角落,低声道:“我回去一直琢磨着木吒的话,怎么都觉得不对劲。怕你吃亏才过来的。”
金吒道:“哪里不对劲了?”
郑瑛淇道:“若是论功行赏,木吒、哪吒、天化、杨戬、杨任、韦护,哪个不是为西岐出生入死?可是武王唯独对你另眼相看,这里头必有蹊跷。”她一面说一面伸袖拭去金吒嘴角的酒渍。
金吒只听出了一身冷汗,强笑道:“你太多疑了。此处人多口杂,别再乱说了。”
郑瑛淇顿足道:“我没有乱说。”
金吒道:“愿闻其详。”
郑瑛淇沉吟片刻,蹙眉道:“师弟,有时人太老实未必就是好事,而你偏偏是老实人中的老实人,人心有多险恶,你想象不出来。”攥住他手,道:“我是怕,我是怕你成了武王统一天下大计中的一颗棋子。”
金吒将信将疑,道:“你是说武王打算利用我?不会吧?”
郑瑛淇冷冷地道:“怎么不会?你那郡主义妹是妲己的表亲,多么受恩宠。纣王不还是要将她下嫁给游魂关少总兵?你和武王又是哪门子亲戚了?”
金吒大惊,怔怔无语。少顷,人群骚动渐歇,只见姬发和姜子牙缓步上楼。众人忙整理衣冠,拱手道:“参见武王。参见丞相。”
姬发笑道:“众位卿家免礼,请归座。”当即在首席坐下,姜子牙居次,随后为黄飞虎、李靖夫妇、邓家三口、南宫适、散宜生。姬发和姜子牙一同举杯,先谢过在座诸将士、弟子出生入死、斩妖除魔的功劳,又向邓九公行礼,贺他弃暗投明。邓九公乃是降臣,姬发和姜子牙不计前嫌,只把他感动得潸然泪下。
席间,邓氏父子和李靖夫妇谈笑风生,竟似一家人般和谐。李夫人还将自己手腕上一只精美的白玉手镯解下来,要戴在邓婵玉腕上。邓婵玉起先拒不肯收,李夫人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她霎时娇羞满面,颜若海棠,任李夫人将手镯给她戴上。
这些细小的动作郑瑛淇一一看在眼里,心中的忧虑更加得到了证实,不禁食不下咽。
金吒就坐在郑瑛淇身旁,留意到她阴郁的脸色,目光下垂,只见她碗中的饭菜仅仅吃了几口,悄声问:“师姐,你怎么不吃啊?”
郑瑛淇笑得十分勉强,道:“我胃口不佳。师弟你多吃些。”金吒甚是关心,只当她身体不适,伸手过去搭她脉门。
郑瑛淇手一缩,握住他手,柔声道:“我没病,只是不喜欢酒浆的味道,有些头痛罢了。”她随口搪塞,金吒信以为真,道:“那我送你回去。”
郑瑛淇尚未说话,姬发骤然起身,目光扫视四周。众人见姬发神情,已知他有要事宣布,当即停杯投箸,顷刻间一层楼鸦雀无声。
姬发朗声道:“诸位卿家,今夜除了庆贺邓九公将军率其家眷部众归顺,此外还有一件天大的喜事。”
金吒心想:“什么喜事?”
姬发续道:“邓九公将军有一爱女邓婵玉,今年二十有一,花容月貌、武艺高强。姬发和相父有幸受邓将军之托,今日为邓小姐择一夫婿,挑黄道吉日为二位新人主婚……”话至此处,不少人鼓起掌来,大声叫好。
邓婵玉一脸羞赧地把头靠在邓秀的肩上,一双点漆般的大眼中幸福洋溢。她哥哥露齿而笑,轻轻搂住妹妹纤腰,脸上亦是喜气洋洋。
姬发微微一笑,抬手示意众人肃静,接着说道:“姬发与相父商议许久,一致认为玉虚宫第三代弟子人才济济。”说罢,目光投向阐教弟子一席。
在座的阐教男弟子中,杨任年逾不惑,雷震子长相凶恶,哪吒年纪尚轻,土行孙的身材是硬伤。其余几人个个相貌堂堂,并且都到了婚配的年龄。随便挑一个,和邓婵玉都算是一对璧人。
郑瑛淇的手心渗出了汗水,偷偷望了一眼金吒,见他微微慌神,默默祷祝:“千万不要是师弟。”
姬发又道:“李靖将军的长子金吒,文武双全,忠诚孝顺,与邓小姐结为连理,实乃李、邓两家之福,亦是西岐之幸。”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金吒手一颤,碰倒了一只酒杯,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回眸望了望郑瑛淇,见她眼中也有惊骇之色。就在这时,在座诸人纷纷起立,前来向李靖夫妇、金吒和邓家三口道贺。邓九公父子喜笑颜开,抱拳逐一向道贺宾客还礼,邓婵玉羞红了脸,只是稍微颔首。
木吒和哪吒站起来向金吒深深一揖,齐声道:“恭喜大哥。”一言甫毕,二人同时大笑起来。
金吒面色凝重,道:“你们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木吒笑道:“大哥,我们兄弟仨要是都做了神仙,谁来陪母亲?你和邓小姐结为夫妇,多生几个孙子孙女陪母亲安享清福,这也是尽孝之道啊。”
金吒心中烦闷,袖子一甩,愠道:“此等大事,为何父亲和母亲不及早言明?你们两个既然早就知情,干嘛一直瞒着为兄不说?”
哪吒道:“大哥,这门亲事另有深意。邓家之前与我们交战,如今率部众归降,多少会惹些非议。邓小姐与大哥成婚,一来是压制外头的风言风语,二来好显得武王和师叔不念旧恶,传出去于西岐声誉大有裨益。事关重大,你务须明白。”
金吒心中一凛,心想:“武王方才说什么,我和邓婵玉成婚不仅是李、邓两家之福,也是西岐之幸,原来是这个意思。”
木吒道:“母亲见了邓小姐,喜欢得不得了。邓小姐的母亲早逝,她以后会把咱们母亲当亲娘一样孝顺。大哥你放心好了。”
哪吒道:“二哥,邓小姐之前和咱们兵戎相见,我俩对她恨之入骨,没想到现今她成了你我的嫂子。这就叫不打不相识,缘分啊。”
二人哈哈大笑。
金吒脸一沉,松开郑瑛淇的手,穿过人群,朝姬发和姜子牙深深一揖,道:“金吒承蒙武王和师叔厚爱,纵使粉身碎骨亦难报大恩。”
姬发和姜子牙觉得他说的话略微有些不伦不类,只当他是高兴得过了头,对望一眼,甚感满意。
只听金吒又道:“金吒为西岐冲锋陷阵,屡次险些送命,一腔忠诚热血,天地可鉴。今日有一不情之请,望武王念在金吒的一点功劳上,成全金吒。”说罢,膝盖一屈,已跪在地上。
姬发微微一惊,温言道:“有什么请求尽管禀明,只消寡人办得到,必定允可。起来说话吧。”
金吒仍是跪着,道:“金吒斗胆,请武王先答应。”
姬发无奈,但他素知金吒为人忠厚,绝无强人所难之理,遂道:“好,不论你提什么要求,寡人都答应你便是。”又道:“君无戏言。你可以起来了。”
金吒应道:“是。”站起身来,缓缓道:“金吒自问配不上邓小姐,请武王取消婚约。”
此言一出,除了郑瑛淇,其他人都不禁一呆。商朝那个年代,男女婚配须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几个子女敢违抗的。何况像今日这等情形,乃是君主和丞相为其做媒,金吒公然抗婚,实属胆大妄为。
姬发道:“你再说一遍。”声音中微带恼怒。
金吒道:“武王明鉴,金吒虽会些拳脚棍棒,终究只是一介草莽。邓家世代俱享尊荣,金吒万万高攀不上邓将军的爱女。”
郑瑛淇莞尔,心想:“师弟一个劲说自己配不上人家千金大小姐。其实忘了他自己是‘眼低手高’,夏姑娘是本朝郡主,比邓婵玉可尊贵多了。”
姜子牙笑道:“贤侄此言差矣。令尊和邓将军有多年同僚之情,陈塘关总兵的公子怎可说自己配不上三山关总兵的千金?”
姬发也来劝他:“不错,你们两个小辈英雄佳人、金童玉女,实乃良配。之前寡人与相父谈及此事,还怕邓小姐不允。不过后来据邓将军所言,邓小姐对你一往情深,她得知寡人欲为你们主婚,欢喜得不得了。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金吒脸上变色,侧头望了邓婵玉一眼,只见她正痴痴地瞧着自己。他一见她那深情无限的眼神,登时心头剧震,这和夏玉儿看他的眼神简直一模一样。
数日前姬发和姜子牙悄悄来到李府,说起金吒和邓婵玉结亲之事,李靖自是感恩欣喜。李夫人不曾见过邓婵玉,提出要见她一面方可决定。姬发当晚便邀邓家三口和李靖夫妇进宫用膳,李夫人见邓婵玉美貌,又从丈夫口中得知她身怀绝技,便也答应了这门亲事。金吒终日因军务操劳,早出晚归,他母亲心疼儿子,又以为他不会反对,便没告诉他已为二人订婚。
李靖见儿子竭力推辞婚事,强压怒火,躬身向邓九公一家赔礼,举起一杯酒,笑道:“邓将军,我儿平素有些木讷,怪我们夫妇事先没有跟他说明白,他才会一时想不清楚。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金吒忽然大声道:“我心里很明白。武王和师叔有什么差遣,我就是赌上性命也会尽力完成。唯独这婚约,万难从命!”这几句说得斩钉截铁,毫不留情面。
这下子,李靖和邓九公固然气得脸色惨白,邓婵玉悲愤交加,伏在邓秀肩头抽泣不止,李夫人在旁安慰。姬发和姜子牙面面相觑,均不知金吒为何执意抗婚。
金吒见这情景,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悔不该把话说得太直。只因他但求一吐为快,令武王、姜子牙、父母和邓家三口当众下不了台。
众人见金吒不肯娶邓婵玉,交头接耳,议论不休。
一名武官道:“金吒这小子头脑是不是坏了?邓小姐长得这般美丽,武功又好,这样的媳妇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我要是他此刻已高兴得疯了。”
“那也未必。”姜子牙府中的一名谋士插口道,“年轻人心高气傲,多半是因为他曾被邓九公俘虏,咽不下这口气,才不愿与邓婵玉成婚。”
真是婆说婆有理,公说公有理。最后姬发打圆场,说两家结亲之事择日再议,今夜主要的喜事是庆贺西岐得胜,这才勉强封住悠悠众口。
宴席散了,金吒与父母、弟弟、郑瑛淇结伴回府。
李靖一路上脸色铁青,郑瑛淇知道金吒回去必受其父重责,低声在他耳边嘱咐道:“回府后无论伯父说你什么,好好听着,切勿顶撞他。”金吒想着心事,淡淡地应了一声:“好。”郑瑛淇见他视自己的告诫犹如耳边风,唯有摇首叹息。
一行人到府上正厅坐下。丫鬟端来一壶热茶,正要给老爷、夫人、三位少爷和郑瑛淇倒上,李靖忽道:“你退下。”
那丫鬟退了出去,厅内无人说话,霎时一片寂寥。
李靖盛怒之下,手指微微颤抖。李夫人坐在他身旁瞧得一清二楚,示意金吒给父亲奉茶,好让他消消气。
金吒缓缓过去,李靖冷冷地看着他,忽然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余人尽皆大惊,木吒抢过去欲扶大哥,被李靖厉声喝止了。
“谁都不准扶他!”
李夫人心疼金吒,心想:“我做娘的偏要扶儿子,你又能怎样?”走过去扶金吒起身,给他掸掉衣衫上的尘土,低声问道:“孩子,你为何不愿娶邓小姐?”
金吒不答,眼光闪烁,若有所思。
李夫人见他不说话,想了想,问:“你是否另有意中人?”这是她唯一能想出来的原因了。
金吒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点头。
李夫人问:“是哪家的姑娘?”她虽压低了声音,郑瑛淇仍听得清清楚楚。郑瑛淇生怕金吒一冲动,脱口就是“夏玉儿”三字,那可就麻烦了,急忙使眼色,叫他千万别说。
金吒看了郑瑛淇一眼,口中嗫嚅:“我……我……”
李夫人双眼一亮,轻抚他的脸庞,低声道:“不用说了,孩子。我都知道了。”
金吒愕然,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我什么都没说,母亲怎么都知道了?”
李夫人遣走木吒和哪吒,牵住郑瑛淇的手,道:“郑姑娘,金吒他父亲由我来劝,你带他出去走走,陪他说会话。”侧头看了金吒一眼,又道:“你俩是一块长大的,你最了解这孩子。你和他好好的。”这最后一句话说得甚是真挚。
郑瑛淇点头道:“是。伯母放心好了。”辞别李靖夫妇,携了金吒的手往外走,心中微觉奇怪,不禁回头望了一眼,寻思:“什么叫‘我和师弟好好的’?”
李靖见金吒意欲出门,厉声道:“往哪儿去?”
李夫人拉住丈夫的手,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李靖面露疑惑之色,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朝金吒挥手道:“走吧走吧,你在这儿我看了就心烦。”
金吒和郑瑛淇走后,李靖看了妻子一眼,道:“你究竟有什么话要说?”
李夫人笑道:“老爷,金吒是咱们长子,咱们从小对他管得严。如今孩子大了,婚姻这等终身大事,咱们得问问他的意思,不能光凭咱们做主。”
李靖哼了一声,道:“夫人,我就不懂了。邓小姐的品貌、家世、武功,哪一样不是一等一的好?金吒那小子有什么理由不接受?”
李夫人笑道:“老爷莫生气。咱们孩子钟情的女子另有其人,他不愿娶邓小姐,总不能硬逼他吧。”
李靖一怔,道:“另有其人?那是谁?”
李夫人抿嘴笑道:“老爷难道看不出来?”
李靖沉思良久,黯然道:“不知。”
李夫人道:“那位姑娘比咱们家大少爷年长几岁,秀丽素雅,温柔娴淑,武功可比邓小姐高太多了。”
李靖瞪大了眼睛,道:“是郑姑娘?”
李夫人缓缓点头,微笑不语。
李靖拍拍脑袋,沉吟道:“这个……不大可能吧。咱们孩子和郑姑娘应该只有同门之谊,姐弟之情。”他本来怒极,但听妻子说儿子爱慕的乃是郑瑛淇,怒气霎时消了大半,本来称金吒“那小子”,现在改口叫“咱们孩子”。
李夫人叹道:“金吒七岁就离家学艺,在他最需要父母疼爱的时候,咱们把他搁到深山里头。郑姑娘悉心照料了他十三年,实在是他一生中最亲厚之人。他们师姐弟朝夕相伴,日久生情,也在情理之中。”
李靖问:“郑姑娘也对咱们孩子有情意?”
李夫人摇头道:“这个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适才我问金吒是否另有意中人,郑姑娘一直朝他使眼色。总之金吒看她师姐的眼神,实在是……实在是情深意重。”
李靖反复思忖妻子的话,脑海中浮现出金吒冒死闯敌营救郑瑛淇,郑瑛淇昏迷之时他衣不解带地守在床畔悉心照料的画面,顷刻呆立无语。
李夫人见他出神,轻轻唤道:“老爷?”
李靖如梦初醒,道:“夫人,你说金吒若是钟情郑姑娘,为何不尽早告知你我?”心里默默埋怨金吒:“你这孩子呀,早说出来多好,何苦让我们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碰钉子。”
李夫人叹道:“金吒的为人我最清楚。如今是什么时候?他怎会把儿女私情放在国家大事之前?想是他一直埋在心里,不肯吐露罢了。”
李靖蹙眉道:“夫人,并非我不想成全金吒,只是郑姑娘……唉,她的身份着实特殊。她若嫁给咱们孩子,这云霄洞掌门让谁来做呢?”
李夫人劝道:“老爷,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金吒既然对郑姑娘情深,我这个做母亲的肯定要助孩子如愿以偿。”见李靖不答,又道:“我是早就把郑姑娘当成亲女儿看待了。你从来没宠过咱们孩子一次,难道一辈子都不打算宠他一次吗?”
李靖怔住无话,瞬间仿佛苍老了几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