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熠望着不远处,委身在墙角,跟一群杂耍卖艺的男人一起掷骰子的女子,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两年来,他奉命寻她。
自醉苜宫起,西向荒海雪原,东至苍仑群山,他一刻也未曾停息。这份命令,已然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当然,除此之外,他也不晓得自己还能做什么。不是没想过重逢的情景,但确实没想过她会在醉苜宫十里之外,以这种方式,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他眼前。
她还是喜欢素色,一身青衣已经微微泛白,像是洗了多回。干净整洁自不必说,只是衬得她的脸,越发的白皙了一些。
她像是清减了些许,眉宇间却依然散发出秋夜里启明星才有的光芒,明朗,微寒。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盈盈的,浅浅的,随着手中的骰子落入缺了一块的粗瓷碗中,打了几个旋儿,安安稳稳的吸引着旁人的目光。
“唉……”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叹息,沈熠知道,她又赢了。
醉苜宫中最善排卦对弈的轩辕无依都曾是她的手下败将,这些乡野粗人,又怎么可能赢她?她接过大家递上来的铜钱,在手中颠了颠,微微一笑,紧接着又散给大家。
“刚刚那局不算,我不过是顶了张哥的缺,占了他的位置,可不能坏了他的好运气。”清凌凌的声音一响起,周围的男人都如释重负般的松了口气。
她口中的“张哥”刚刚表演完胸口碎大石,喘着粗气忙不迭的跑过来:“怎么样?我云妹子赢了没?”她拿起身边的短剑,笑盈盈的道:“哪有你那么好的运气?平局。”“对,对,来张哥,咱们继续,云烟该上场了!”男人们继续进行着掌中乾坤的游戏,她则自顾自的走到人群当中,道了几句“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的道白,便开始舞剑。
扶苏剑法中的第十二式——寒玉生烟,沈熠目不转睛的盯着,感觉上次见已经恍若经年。他从没想过,醉苜宫的护法,扶苏剑慕云烟会在这里当街卖艺。
当初人来挡人,佛来杀佛的扶苏剑,会就这样落入了乡野百姓的眼。他们自然是看不懂的,只是在她凌空而起时,随大流的欢呼喝彩。
他莫名的气愤,当初师傅教给他们的武功,不是为了取悦这些什么都不懂的人的。只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气愤的背后,是蓦地心疼。
剑入鞘,她轻捋耳边发,端着托盘懒懒散散的等待周边人打赏。终是看的多,出钱的少。她也不在意,对者每枚落入托盘中的铜钱,送上一个若有似无的笑。
终于,她走到了他跟前,阳光散落在她额间细碎的发上,散发出淡淡的鸢尾香气。他将早就握在手中的金叶子放入盘内,那叶子背后还烙着一个“苜”字。
果然,她骤的抬起头,目光顺着金叶子,游走上他的眼。他以为她会慌乱,会紧张,但都没有,她只是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与之前一样的笑意挂上眼角,“谢谢客官。”转身,再无它话。
她一点都没变,波澜不惊的扶苏剑,不冷不暖的慕云烟。任时光浓淡,星辰斗转,她依然顾影自安。
竹林中她不疾不徐的走着,青花紫面的靴子在层层落叶间留下窸窣的声响,恍若步步生莲。他也就在不远的地方跟着,看着她的背影,便想到小时候,她因为练不好师傅教的剑法,受罚时委屈又强忍着不说的样子。
她是极能忍的,门下众多弟子都不及她,这也是为什么最后只有他二人得以入驻醉苜宫,成为四大护法之一。他对这个小师妹有着如兄如父的关爱,但当变数突然到来时,却不能护她分毫,这让他懊恼不安。
她蓦地停住,转身打破了这份静谧。
“风护法,好久不见啊。”她歪着头,睫毛忽闪忽闪。恍惚间沈熠仿佛看见了青麓崖上与他一起练剑的小师妹,倘若不是语气冰冷,他一声“云妹妹”就脱口而出了。
“云护法,别来无恙。”千言万语汇在唇边,他却只能捡这句最不要紧的说。
自从他们一起入了醉苜宫,她便没再喊过自己“师哥”。因为整个师门,所有的人已被他二人手刃,无人生还,还谈什么师哥师妹。他至今仍记得与她剑抵彼此的瞬间,同门的鲜血染红了他们的眼。这是规则,是青麓派的世代传承。每十年选择一批孩子,教习他们刺杀之术,十年之后,至于谁能或者进入醉苜宫,成为一方护法,便要看他们的命数了。
她善用短剑,惯于咫尺之内取人性命,而他善用长剑,三丈之内,剑风直指,便可见血封喉。
那日,青麓崖顶,风起云涌,血气弥漫,三日之中,他们水米未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来。不知是恍惚还是大意,他竟让她近了身,扶苏剑抵在他的喉咙前,只要微微一动,胜负就成定局。他本想闭眼,却不知为什么生出一种不舍,究竟是对这条命的不舍还是对眼前人的不舍,不得而知,只是想多看一眼,哪怕只有一眼。
血气混着花香,浓烈的让人目眩。初入山门时她只有七岁,眼里满是天真和欢喜,会缠着自己“熠哥哥,熠哥哥”叫个不停。如今,她已经十七岁,出落得碧玉婷婷,眼睛有着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冷酷和疏离。那是见过太多死人才会有的眼神,自她十二岁被师傅带着血洗邬家庄后,这眼神就没曾变过。
“师哥,保重。”她反手一挥,扶苏剑却径然转了方向,下一个瞬间就要直刺入她自己的胸膛。他伸手拦,却还是太慢。终究,她犯了一个杀手的大忌。
不够狠,不够冷。
好多年后,他经常想,倘若是自己的长风剑抵住她的心口,自己会不会收手?答案竟然是不可知。
直到她从醉苜宫出走,他在寻她的某一日里,露宿一间破庙,梦中他重回那日的青麓崖,长风剑抵在她的胸口,在他犹豫的瞬间,她已经义无反顾的自己撞了上来。血泊中,她扶着他的脸,“师哥,我知道,你舍不得。”
梦中突然惊醒,庙外大雪已悄然积了三寸,他突然明白了,她根本就不会给自己选择的机会,选择太苦了,她宁愿一个人承担。
那日扶苏剑将要刺入她胸口的瞬间,一枚闪着幽蓝光泽的水晶石子迎风而来,直打到她的剑尖上,雄厚的内力震颤着她拿剑的手,她顺势倒在了地上,剑生生的扎入了土里一寸有余。
那人一身玄色长袍,束发的发带跟他手中的石子交相辉映,幽蓝鬼魅,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嘴角挑起一个若有似无的笑:“从今之后,你二人便是醉苜宫的风云两大护法。”
伴着袅袅的余音,他走到慕云烟的面前,用冰冷修长的手指擦去她脸上还未干的同门的血珠。“你这条命,从今往后就是醉苜宫的,要好好留着。”沈熠从慕云烟望向来人的眼神中感觉到一股胸口灼到喉咙的刺痛,他知道,从今往后,慕云烟的命就是这个人的了,她一定会死在他的手中,并且心甘情愿。
来人转身离开,消失在树木投下的阴影和凛冽的蝉鸣中。
沈熠认识他,他是刚刚当上醉苜宫宫主的男人——洛晨央。而他之所以能当上宫主,是因为联合青麓派的掌门,也就是沈熠和慕云烟的师傅,毒杀了醉苜宫的老宫主,他的亲生父亲。
沈熠在湖边小筑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而这个秘密,将会被沈熠带到坟墓中去,如果他没有曝尸荒野,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坟墓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