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川用手轻轻按了按胸前的牛皮护心,他记得赵捕头曾经说过,真正的高手十步内能听得到人的呼吸,五步内能听得到人的心跳,他不敢稍有大意,小心控制着自己的心律。他十四岁起跟随赵捕头办案拿人,至今已有三年,大小阵仗也见过几十次,但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忐忑不安。因为他知道,今晚他将面对的人,不再是蟊贼、无赖,而是一个十足的高手——一个名贯南北的大盗!
三天前的夜里,蒙川所在的宜城县,第一捕头赵勇方匆匆忙忙被县令孟大人叫去了府里。原来,傍晚时分,宜城县县衙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扬言要见县令。县令孟大人到场后,此人自报名号叫做齐世英,饶是县令颇为稳重,听到此人自称是齐世英,也不禁大惊(赵捕头跟蒙川说,他当时听到这个名字时下巴差点掉下来)。要知那齐世英乃是湘鄂一带的大盗,据说此人武功极高,尤擅水性,行踪飘忽,神出鬼没,作案时专挑富商大贾、达官显贵。此人行事不同于一般贼人,凡是下手作案前,都事先通知对方。若是对方识趣,乖乖将钱财送上,那齐世英就好来好去,绝不再犯;若是对方不知好歹,报官邀人,恃强相抗,或是设下圈套,以计图之,那齐世英则刀兵无情、毒谋百出,直到将对方钱财刮剥得一干二净,或是对方求饶哀告,方肯罢休。十二年前,齐世英作案作到常德总兵袁奎头上。袁奎一怒之下,点齐水陆兵马两千余人捉拿齐世英,竟被齐世英在洞庭湖上接连凿沉九艘兵船,粮草、兵马损失无数。袁奎虽然侥幸逃得性命,却因统兵不力被朝廷革职查办。经此一役,齐世英名头大振,湘鄂一带的绿林豪杰纷纷与之结交示好,江湖送名“洞庭蛟”。朝廷虽将其列为重犯,悬赏重金缉拿,但十余年来,始终无果。
那宜城知县孟知文,今年五十有三,人如其名,吟诗作对写文章自然是手到拈来,但舞刀弄枪、飞檐走壁却是力所不能。平日里为人宽和敦厚,倒也颇得官民拥戴。那日听来人自道姓名,心中虽惊惶不定,却也只好鼓起勇气,问齐世英所为何来。齐世英倒是十分爽快,言道:“素闻孟知县平易近人,公道正派,今日一见,果然没令我失望。我此番前来,想向大人借舟船十艘,稻米一万石,日后必定加倍奉还,还望大人万勿推却。在下三日后来取,这里先行谢过了。”说完抱拳施礼,也不待孟知文答应与否,径自去了。
孟知文一介文官,却也知道齐世英的名头,那是万万惹不起的。若是齐世英索要银钱珠玉,自己家境颇丰,或能勉强应付;可偏偏齐世英要的是船粮,眼下秋收已过,收缴上来的钱粮均要上交到州府,误了期限,大明铁律可不是闹着玩的,轻则贬职免官,重则流放杀头。可若不照齐世英所说去做,不光自己性命堪忧,恐怕整个宜城县都得后患无穷。思来想去,只好请县城第一捕头赵勇方来共同商议。
赵勇方在宜城县做了近三十年的捕头,武艺高强,办事干练,一把钢刀方圆两百里内没有敌手,曾被襄阳知府誉为襄阳六县第一捕头。听完孟知县叙说后,赵勇方沉吟片刻,方才禀道:“依下官之意,不可屈服贼人。我大明律法之严,自不必说。况且,若将纳粮交与贼人,州府追讨下来,恐怕还得再次向百姓征缴,岂不是害了万千百姓?我等既然食君之禄,自当缉贼护民,至于个人安危,成败与否,只要我等尽力为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孟知文听后,拊掌赞道:“好,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老弟所言,正合我意。只是时间紧迫,老弟可有退贼良策?”赵勇方微微点头:“若是真刀真枪,厮杀对决,想来我等绝非是那齐世英的对手。唯有出其不意,以智取之,或有胜算。”说罢,与孟知文一番云云。孟知文虽觉此法并不稳妥,奈何更无高招,只能冒险一试。当下,召集捕快衙役,各作准备。
三日后,最后一抹余晖没入远山,齐世英如期而至。尚未见到人影,便听得一阵爽朗话语:“孟大人可都准备妥当了吧?在下又来叨扰了。”孟知文在县衙正襟危坐,见齐世英到来,缓步下座来引,“齐先生本领高强,孟某不过是边鄙小吏,今日既受胁迫,若不听命,又能如何?”言语间不卑不亢,神色自若,随即伸手一指:“请随孟某前去取米。”说罢,走出大堂,看也不看齐世英一眼,只顾前头带路。齐世英见他如此镇定,微觉诧异,但他艺高人胆大,却也不放在心上,当即跟随孟知文一同前去。
不一刻,一行人来到江边码头。宜城县位于夷水和汉水交汇之处,两条大河江阔水深,沿河不乏良港,据此水道之利,宜城所产诸物得以运往四方。此时天色已晚,码头上点起了十几支火把。齐世英见岸上上列了两队衙役兵勇,不过二十余人;水边泊着十余艘灰篷货船,大小不一,大的足有八、九丈长,三丈宽,小的也有五六丈长,两丈多宽。孟知文沿着踏板登上了最近的一艘货船,衙役举起火把,只见船中摆满了一个个鼓鼓的青色布袋,孟知文让从人递给齐世英一支火把,说道:“齐先生所要之物俱在这里,请查验吧”。齐世英哈哈一笑,却未上船,口中说道:“孟大人做事果然痛快,在下信得过你,就不必查验了。”这倒不是齐世英托大,而是像他这种顶尖的大盗,车马舟船中装载的是什么物件,多大分量,一望便知。孟知文见他如此放心,点了点头,说道:“鄙县人少地稀,这一万石稻米已是全县纳粮的四成,还望齐先生信守诺言,早日归还,孟某和百姓感激不尽。”顿了一顿,又说道:“这十艘货船乃是孟某向城中商家所借,商家不放心,各派自家船夫驾驶,齐先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还请不要为难这些船夫,放他们早日归来,孟某代各商家谢过了。”说罢,拱手相敬。
齐世英初时刚到码头,便已看到各船之上多则五六人少则三两人,或高或矮,或老或少,面目黢黑,赤膊跣足。当下更不怀疑,拱手回礼,说道:“大人此举,倒是让在下省了不少功夫。请大人尽管放心,在下和官府素来没什么好交情,但也绝不是什么敲诈勒索、残害无辜的奸恶之徒,此番到贵县借米,更不是有意寻衅,我既答允了加倍偿还,定不会少了你一分一毫。何况,大人此次相助于我,说不定还做了件大善事呢。”言毕,纵身一跃,便如鹞子般轻轻落到三丈外最大的那艘货船之上。孟知文听他话中之意,此事似另有别情,不禁生疑;又见他功夫如此高明,若是翻脸,恐怕难以善终,心中复忧。
当齐世英落到船头之上时,蒙川比孟知县还要紧张。三日前,赵勇方与孟知县及一众捕头连夜商定了一条计策。大家均觉得,齐世英如此自负,交付船粮时定不会仔细检查,乘船之时则必定挑选最大的那艘乘坐,于是装船时八艘稍小的货船装的是实实在在的稻米,而两艘大船则是只在船板上层装载了稻米,船板下的舱室中则藏好了兵刃,两艘大船中各伏下了八名捕头、捕快,只待齐世英上船,便一举擒下。赵勇方知道对方身手之强,兼之擅长水性,己方人手虽多,在这大江之上恐怕也胜算不大,于是一面仔细部署,一面请孟知县派人奏请襄阳府知府大人,调派高手前来相助。只是此去襄阳城路途遥远,少则一旬,多则半月方能抵达,远水解不了近渴,今夜就算拿不下齐世英,也得尽力周旋,拖延时日。而此刻,齐世英脚下船板下方,不偏不倚,正是蒙川藏身之处,蒙川心中怎能不忐忑。
这时,原本嘻哈吵闹的数十个船夫俱都垂首缩身,默不作声。方才听了知县大人和齐世英的对话,众人已隐隐约约猜到,此人恐非善类,招惹不得;见齐世英一步便跨出老远,更是心惊胆战,说不定一个不小心自己性命不保。齐世英见状,向船夫们一招手:“都过来。”船夫们哪敢不从,小心翼翼,趋向前来,大家你推我让,挤作一团。齐世英微微一笑,说道:“大伙不必惊慌,只管听我号令,小心驾船。齐某并非…并非不讲情理之人(齐世英本想说自己并非歹人,可看到众人肢体瑟瑟如待宰的牛羊,想必自己怎么解释众人也不会相信,何况自己杀人放火的事也做过,怎能不算歹人),此次有劳各位,到时自有银钱酬谢。”说罢,从怀中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掂了掂,里面哗哗作响,不知有多少金银。众人听齐世英说完,心下稍定,暗地里只求能平安归来,至于银钱却是想都不想的了。当下,齐世英指挥各船首尾相贯,大船在前,小船在后,顺着汉水迤逦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