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世事变幻无常。
大陆最南端的南尽岛太乙山上,却好似从未变过。
太乙三岛,素来被传为海上仙山。太乙门传承至今,已有八百五十余年,比当世任何一国自开国以来的年岁都要久远。代代太乙门人入世,治世或乱世,风起云涌,却又烟消云散,知晓其存在的不多,了解者更少之又少。
少门主玉泠紫自从上次运功受阻,已于房中连日闭关。
他缓缓睁开眼来,冷漠地看着前方,只觉胸中气又滞,一口血涌上,他再也忍不住,喷吐出来。
门主说得对,欲速则不达,越是想忘,越是该忘的,反而越记得深刻。当时,他从门主深邃如海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怅然,门主眼神悠远,不知在想什么。
当年门主归山时,怀抱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收为大弟子,亲自抚养成人,这位大师兄在弟子中最年长,在玉泠紫的内功心法修炼到第七重前,其是门中除门主外的第一人,是所有人当之无愧的大师兄。门主整整三十一年,没有下过太乙山,二十年前,不知因何故下山,回来时又带着一名嗷嗷待哺的婴孩,收为了义子,七年后,年方七岁的玉泠紫,就成了少门主,他也确实是天资聪颖,但原本所有人都想着,下一任门主,毫无疑问是大师兄,直到一年前少门主的玄冥冰心诀练至第七重,才算是向所有门人证明了,能做少门主,自然有其道理。门主对人对事从无偏私,这一点门内无人质疑。
玉泠紫心内郁结,那股气无论如何都化散不去。多日以来,无所获。他只得开了门来,站在栏杆内,望着底下宽阔的广场,曲桥流水,此水倒引自岛外南海,通上山中大湖。都道是水往低处流,太乙门却可以使得海水往高处倒流。这奇景之下,耗费了三代门人的心血,能工巧匠造出以海水自身为动力的奇巧机关,似有吸力一般,能将海水倒运。曲桥已显老旧,海水常新。
从海上来的凛风吹卷起玉泠紫的衣摆,羽袖飘举,状欲凌空而飞。至此风弱,岂知在海面之上,方掀起怎样的惊涛?此心沉矣,被雨打风吹去。
一人来到玉泠紫侧畔,拱手禀道:“少门主,南邦与夕加有了新消息。”
玉泠紫不语,只伸出了一只手去,来人将一沓纸笺交予。他收回手,淡漠地看着一张张纸笺上的字。
“……八月初四,南邦太子妃一行已至许城,初五日取道高化府,将于十二日进京,十五日大婚。”
“因前献计嫁祸夕加二皇子,南邦太子安插于夕加齐王身边的奸细深受器重。齐王身边有南邦奸细,此事被夕加恭王知晓……”
“夕加废太子,行此动摇国本之事,康宣帝老病缠身,望凌以有机可乘,命大将萧彧武率军二十万挥师南下,实乃十五万,不日便将掀起两国战事。夕加边军四十二万,九万护国军驻南疆,十二万驻东疆,十二万驻西疆与西南海防,其余九万驻北疆,短期内能增兵,四五万耳,合则十三四万。北塞苦寒,兵多老弱,驰援大军不至,难胜之。”
“……”
玉泠紫将每张纸笺都看完,递给一旁候着的人。
“少门主可有吩咐?”
“上次你伤得如何?”玉泠紫问道。
“属下早就没事了,多谢少门主挂心。”
“去吧。”顿了顿,玉泠紫淡道。
“是。”
来人退下,玉泠紫眼中浮现一抹忧虑。
他立于仅次于门主的高处,这四季如春的岛屿上,海风吹拂,却吹得人感觉不到暖意。
他又上了山巅,静坐于殿中,不发一语。门主待他如师如父,以其高龄,更做得他的爷爷,甚至是曾爷爷了。
门主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来,看向殿中的玉泠紫,“所为何来?”
玉泠紫默然半晌,“弟子唯有在此,方能心如止水。”
“真的止了么?”
过了一会儿,玉泠紫道:“未止,但静。”
“为何会静,为何要止?”
“在门主这里,心无杂念,世间万事万物,在门主眼中,皆是静,弟子便也静了。若不止,多年修行将毁于一旦,苦不能止。”
“万事皆有因果,因已生,强止岂能止之,你下山去吧。”门主道。
“门主?”玉泠紫有些惊讶地问道。门中规戒甚严,比之佛门清规或是一国王法还要严苛,犯者必受重罚,门主竟让他下山?
“你可去矣,早自归来便是。”门主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玉泠紫看着脸上皱纹密布的门主,有些动容。在太乙门人眼中,门主是世上最可怕也最神圣之人。又有几人见过,这位老人对晚辈的慈爱?他犹豫半晌,站起来,向门主稽首再拜而去。
八月十二,江楼月一行总算来到了南邦京城,不少人终于舒了口气,不少人怕是要愁了。
长龙一般的队伍入城,江楼月的车驾停在吴王府前,太子如今住东宫,这吴王府便让太子妃暂住,八月十五那日,太子会来吴王府迎亲,这也算是从自家娶到自家了。
吴王府外,街边聚集着许多百姓,都想一睹这位夕加来的太子妃的风采。
江楼月只觉这一路还算不太折腾,今早天还没亮就起床了,她打了一个呵欠。
“娘娘,请下车。”侍者恭敬地说完,卷起了车帘来。
江楼月由侍者扶着走下了马车,一面命人将她马车上的东西都拿下来,一面抬眼看了看这吴王府的门面。
赵遣鹿已是太子,这座吴王府闲置下来,但里头上下伺候的人除了太子带进宫去的,剩下的都还在府中,此刻王府门前已站了一地的人恭候着。江楼月走上前去,一个大约四十来岁的男子带着身后众人下跪行礼,“奴才于言,是王府官家,共府中人等,恭迎太子妃娘娘进府。”
“平身。”江楼月道。
“谢娘娘。”众人齐声应道。
江楼月最不喜这些繁文缛节,如今也是身在其位不得不受,道了声“进去吧”,便不管府门外和街上的那许多人,反正自有人安置。
她舒服地沐浴后,换过常衣躺在摇椅上,品着南邦产的美酒,微醺,吹着和暖的风,整个人都惬意极了。虽然她自己就是酿酒的行家里手,但对喝的酒却不甚挑剔,这美酒跟她酿的酒一比,只是平平,但经长途跋涉一路舟车劳顿之后,如此也算得再享受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