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后,安哥儿包着厚厚的襁褓平躺在邵颜的软塌上,而邵颜则铺开宣纸提起笔细细的写着字。
“......我进金龙卫之前曾当过宛城守备。在那里我结交了一个知己。他姓宣,单名一个统字。是宛城城主之子。宛城地处偏僻却胜在民风淳朴。我原想着云家有我在应能再保几十年繁荣,但如今出了这么多事......妹妹的亲事若实在不成,麻烦你以我的名义寄出这封信。若那宣统还未成亲,若我父母应允,便将妹妹远嫁宛城吧......”
稚嫩的童声在屋内朗朗响起,邵颜运笔如飞,一句一句的记了下来。
“无论皇上得不得病......我爹的官位恐怕也到头了。我曾在京都的汇通钱庄存了一笔钱,信物在我书房悬挂着的山水图后面,只要轻轻一推,暗格便会出现。若他们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可凭借此物取出那笔银钱。”
邵颜点了点头,又记下了一笔。
安哥儿说到这突然停顿了一下,他思忖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林秀杰虽才识平庸,但家境清贵。他爷爷是内阁大学士,他爹也进了内阁多年.....若谢玉华果真与他订了亲,倒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这个也要写上吗?”邵颜歪着头停下了笔。
“不,不用。只是我的一时感慨罢了......”
邵颜想了想,搁下笔道:“你是不是还漏了人?”
“何人?”
“你生前杀孽太重,其余的我不知道......但余家一百七十三口人还有黎氏和你另一个妹妹云卿瑶......你真的不想做些什么吗?”
婴孩的身躯震了震,声音萧索的道:“我是个恶人。是个自私的人。临走之前我只想的起我在意的人。至于那些人......早就还不清了......”清透的双目看着窗外缓缓洒进来的阳光,安哥儿语气低缓的道:“唯有入了十八层地狱后慢慢还了。”
“地狱......真的有十八层地狱吗?”邵颜恍惚着问起了这个问题。安哥儿体内的云庭穿过这具身躯直视着她琥珀色的双眸道:“有的,是你告诉我有的。”
“我?”
云庭驱使着安哥儿的身体朝邵颜伸出了手,邵颜疑惑的接住了他的手掌。
“我不知道你的眼睛是什么东西,但越是稀有的东西越遭人窥视。它给你带来力量的同时也会给你带来危险。就像我之前拿在手中的剑......他让我加官进爵,也让我丢了性命。”他郑重的拉了拉邵颜的手指道:“你以后一定要小心。”
邵颜脸色复杂的点了点头,忽而又笑道:“搞不好今日来的又是个骗子呢?”
“我有种预感,他应该不是......”
就在安哥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邵家的大门前迎面走来了一个道士。只见他身穿灰白色长袍,头发一丝不苟的束成道髻。普通的五官上有着一般人所没有的庄严肃穆。
邵俊忍不住在邵长恒耳边道:“爹你看,还挺像回事。”
邵长恒面容平淡的点了点头。他抬步上前道:“不知这位道长如何称呼?”
“贫道玉阳子。”
玉阳子抬起头的时候,视线很是平淡,仿佛微风拂过又仿佛水中涟漪。邵长恒纵横官场多年一向最会看人,但这个玉阳子却让人有种捉摸不透的感觉。他皱了皱眉,抬起手引他入内。
待三人进了前厅,这次依旧由俞氏抱着安哥儿迎上他们。
邵长恒朝俞氏点了点头,便错开身让玉阳子看到了俞氏怀中的婴孩......
安哥儿抬起眸子的时候,玉阳子也恰好低下头,两人的视线甫一交汇,便各自震了一下。屏风后的穆青林抓紧了邵颜的手,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沉默了下来。
气氛有些凝固的时候,玉阳子突兀的伸出了手,抚上了安哥儿的脑袋。安哥儿只觉得浑身一冷,一种很不舒服的自头上一直蔓延到脚底。
“各位,可否将这孩子交给我一炷香的时间?”
“夫君!爹、娘!”穆青林担心的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邵颜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出来了。玉阳子本想回避一番,但当他接触到邵颜的身影时,突然一顿。端正肃穆的视线慢慢上移,接着便对上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眸。
邵颜礼貌的朝玉阳子微微一笑。玉阳子却觉得整个身子都跟着颤抖了起来。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不知这位小姐是?”玉阳子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语气,但声音还是颤抖了起来。
邵长恒略过穆青林,看了看邵颜道:“此乃小女。不知道长有何指教?”玉阳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只是这位小姐看着面向极好,贫道才会有此一说。”
邵长恒狐疑的点了点头,然后对玉阳子道:“既然道长需要跟安哥儿独处,我们便姑且一试吧。但事后若我们在安哥儿身上发现半点损伤,道长你今天可出不了我邵府了!”
玉阳子听懂了邵长恒的威胁,却只是淡然一笑。他缓缓伸出手,朝邵家几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种态度不可谓不自信,邵颜随众人踏出门口的时候,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恰在这时,玉阳子也看向了她。不知是不是因为门内的光线昏暗,邵颜总觉得他的脸被罩在阴影中时,颇有些诡异。
大门缓缓合上,挡住了里面的光景,也挡住了外面的视线。
邵颜双手合拢,心里默默念道:云庭,你与我家也算有一月之缘,来世,莫要再造杀孽了......穆青林看到邵颜的动作,也跟着双手合十拜了一拜。邵俊、俞氏、邵长恒则静静的看着雕花木门,心里既有着不安担忧又有些莫名的期待。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当木门再次被打开之时,玉阳子走到门口,一脸温和的看着邵家几人道:“孽障已除。”
众人起先还有些反应不及,但过了一会儿后,同时露出了笑颜。穆青林和邵俊最先走了进去,接着便是俞氏和邵长恒,邵颜则落在了最后一个。
当邵颜走过玉阳子身边时,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道:“不知安哥儿身体里的那东西道长如何处置了?”
“哦?听小姐这话,似乎对这东西有些了解。”玉阳子余光扫了过来,却并未转身。
“不,怎么会。只是好奇而已......”
玉阳子淡淡一笑,开口道:“您该关心的是屋子里那孩子,而不是附身在他身上的孽障......莫要本末倒置。”
邵颜心口一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不知从何时开始,比起活着的人,自己似乎更关心那些死去的鬼物。就好比云庭,他死之前,因自己在他身上看到了许多冤死的鬼魂,便理所当然的痛恨他。但当他死了,看见他脆弱的样子,加之他附在安哥儿身上,自己竟又开始对他宽容了。的确如同玉阳子所说,自己本末倒置了。
“多谢道长指点。”邵颜诚心朝玉阳子行了一礼。
玉阳子忙欠过身还礼道:“小姐不用客气,速速进去吧。”
“嗯。”邵颜说着便走进了屋里。她轻轻的绕过俞氏和邵长恒,走到了穆青林和邵俊身边。只见襁褓中的安哥儿睁着大大的眼睛,懵懂却天真的看着屋内的人。他见邵颜过来了,竟裂开嘴朝她温暖的笑了笑。邵颜看着心都化了,忍不住朝他伸出了手。但安哥儿却仿佛没有看见般,朝穆青林的方向钻了钻脑袋。邵颜有些怅然,却忍不住道:“恭喜嫂嫂,安哥儿终于恢复正常了。”
“哪里,还要多谢颜儿呢。那段日子多亏你一直照看着。”
邵颜摇了摇头,对俞氏和邵长恒道:“那位道长还在门外。”
邵长恒哈哈一笑,对俞氏道:“谢礼可备好了?”
“还用相公说,自然备好了。我随你一起去谢谢这位道长。”邵颜听了也跟着说:“我也一起去吧。”
当三人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只有丫鬟小厮侯在门外。邵长恒疑惑的问道:“那位玉阳子道长呢?”
“回老爷的话,那道长说今日还得去一次誉王府,让我们勿要相送。”
“这......”
俞氏见了邵长恒的神情,便开口道:“要不把谢礼送到落岐山上的清越道观吧,也是一样的。”
“也只能如此了。”邵长恒从袖中拿出折扇,敲了敲手心道:“没想到这玉阳子还跟誉王府有来往......”
“誉王?”邵颜好奇的道:“是帮着太后协理朝政的那个誉王?”
邵长恒听邵颜这么问,便看向了她的脸道:“就是他。”当视线滑过邵颜的眉眼,邵长恒突然顿住了。之前总觉得誉王有些似曾相识,如今一想,竟有些像......
“颜儿!”
“爹?怎么了?”
邵长恒认真的盯着邵颜的脸看了半响,直到邵颜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他才收回视线,怪异的摇了摇头。
“不,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