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师傅之中,汪弦最严,徐汇最正,罗恭最奇,各有特色,可一般想学得一招半式的杂役,都会选择拜汪弦,不仅仅是他教出的徒弟手艺更扎实,更是这汪弦,是这汪记伞铺内定的继承人,跟着他自然也能多得几分好处。
顾前阳赶紧跪下,冲着汪弦,冲着正堂祖师爷像,冲着堂前三十六批落梅伞,邦邦邦!各拜三下。
拜过师,汪弦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其他学徒们都看得眼热,能让一个匠人开口收徒的,自然不是一般的徒弟,那叫关门弟子,以后是能得真传的,一个杂役能得到这份待遇,那可是连跳好几级啊,怎么不叫他们眼红。
拜过师,徐汇挥退众人,三人领着顾前阳来到后屋,仔细盘问。
“前阳,你这手艺是哪学的?”
“都是前阳自个研究出来的,属于自学成才,”顾前阳笑呵呵道,一点也不谦虚。
“嗤,自学成才?你当我们是傻子?”罗恭嗤笑着摇头,瞥了眼手中伞架,伞骨上那半含不露的锋锐之意,怎么也不能让他相信这是一个杂役就能做出的。
顾前阳摊摊手,他们不信,他也没办法,自己又没说瞎话。
又盘问了一阵,三人拷问了些关于制伞的方方面面,都是杂役甚至学徒也接触不到的手艺,可顾前阳依旧对答如流,他们也是惊奇,知道问不出什么东西,就让他走了。
等顾前阳走后,三人脸色这才凝重起来。
“师兄,你们说这顾前阳会不会是李记伞铺派来的,他这手艺,可不像自学成才能够学会的。”
自己学都能学到这份上,这要是再教一把,还不得变成妖孽。
“我们的伞柔,李记的伞雅,而前阳的伞透着一个‘刚’字,和两家各不相同,应该不是,”汪弦摇摇头。
“这李记觊觎我们这店面这么些年,我看他们近期又不怎么安分了,怕是又有什么动作,得仔细提防着些,”徐汇郑重道,“从前别家伞铺派来的探子也不是没有,那种欺师灭祖的货色让人防不胜防。”
汪弦点点头:“再看看吧,当初水儿把前阳从街上领回来,这孩子连本地话都不会说,应该不是探子。”
“说到水儿,侄女现在咋样了?”罗恭好奇道,“你也真够狠心的,当众这么骂她,女孩子哪能这么教,我要是有个女儿,宠着还来不及呢。”
汪弦轻叹一声:“水儿不适合当伞匠的,当初我就不同意她留下,她那双手,随她娘,天生就是做绣活的料,我要是再不把她赶出去,她娘还不赶来把我给废了。”
一想到水儿她娘,不论是徐汇还是罗恭,都一阵感叹。
“南衣弟妹经营千丝阁也是不易啊。”
“是啊,不过可比咱汪记好多了,再过些年,那千丝阁能进吉庆街前十都说不定,”罗恭道。
“人家那是实打实的有能力,可咱家……这第九十九号店的名声,多少人盯着呦,”徐汇叹息着摇摇头。
……
另一边,顾前阳回了柴房,嘴里碎碎念叨着:“拜了师,还让我住这,汪三鞭我算是记住你了。”
拜过师后,原本顾前阳以为生活条件会改善一些,可汪弦居然还让他住柴房,这让他很不爽。
“不过也好,收拾收拾,我一人住一间,总比那些杂役学徒睡大通铺好多了,”他自己安慰自己。
成了汪弦的关门弟子,几天下来,顾前阳明显感觉自己在伞铺的地位无形中提高了不少,不少师兄弟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些隐而不露的谄媚和讨好,不过他还是不忘自己的本份,继续跑堂、迎客。
“呦,阳子,几个月不见,被放出来啦,”一大早,刚到店前,姚雪就神出鬼没地出现了。
“姚姐,今儿怎么有空来了?”顾前阳有些惊讶,明月楼的生意很忙,姚雪又是艺魁,一年到头能出来两三次就不错了。
“还能来做什么,自然是挑伞喽,”姚雪娇笑一声,惨白的脸上荡漾开去令人迷醉的笑。
顾前阳心中暗骂一声妖精,赶忙笑脸相迎。
“你可离我原点,可别再把我相中的伞给毁喽,”姚雪摆摆手,故意让到一旁,躲着顾前阳。
“哎呀呀,为了姚姐你我可被关了三个月呐,你这话说的,这也忒让兄弟伤心了,”顾前阳连退三步,装着伤心欲绝道。
“行了行了不跟你闹,有什么好货色,快拿出来让你姐姐瞧瞧,”玩笑就此打住,姚雪一本正经道。
“那你可真来对时候了,昨个咱铺子刚上新的三把伞,可全为你备着呢,谁都没见过,”顾前阳夸张道。
“你这小子就会耍嘴皮子,每次我来你都说有新货,几位师傅属蜈蚣的不成,做伞能这么快?”姚雪笑着摇头道。
“姚姐要是这么误会我,那我可真没地方哭去,兄弟我可真是一心一意为姐姐你服务的,”顾前阳装着哭丧着脸。
“别贫嘴了,带我去瞧瞧。”
顾前阳爽快地应了一声,从柜台顶部取下三把纸伞,都用上好的木匣子装着。
“这三把,可是三位师叔师父临行前特地放上去的,只卖给识伞的人。”
“你看这把‘开山险’,可是徐大师傅的得意作品。”
“这把‘兰花引蝶’,可是恭三师傅幸幸苦苦,三天未眠,一笔一划画出来的,你看那双蝶,都快飞出纸面了。”
“还有,你再看这把,‘六色丝’!上次那把不是给我毁了吗,我师父又新做了一把,渡的针可比上回还多,还密!”顾前阳得意道,说得这三把伞就好像是他自己做的一样。
还不待顾前阳说下去,姚雪一惊:“等等,你师父汪弦……你拜师了?”
“那是,”顾前阳一脸自豪,又冲姚雪暧昧地眨眨眼,“以后姚姐你要是想知道些什么,问我就行。”
“去去,小孩子乱想些什么,”姚雪一把推开顾前阳,又道,“你刚才说……三个师傅走了?他们不在伞铺里?”
“嗯,都有事出去了,如今管店的就三位大师兄,”顾前阳点点头。
三位大师兄是谁,自然是三个伞匠师傅的首徒,许井水,李稚初,罗三旺,三人年纪轻轻,但都各有所长。
“都出去了啊,”姚雪表情一下子就垮了。
“姚姐如果实在想念我师傅,可以和我说说,我带话给他,”顾前阳逗笑道。
“瞎说什么,”这次姚雪没笑,低喝一声,神色间略显惆怅。
顾前阳赶紧收起笑脸,郑重道:“姚姐如果真有要事,我这就去请三位师兄,他们一定有办法帮你?”
“算了,也别叫他们了,来了也没用,”姚雪拂了拂手,意兴阑珊道。
“那不一定,几位师兄手艺高超,只要是和伞有关的,他们多少都能帮上些,”顾前阳道。
姚雪略一思索,觉得顾前阳说得也有理,何况她那事也急,不能多耽误,也就同意了。
顾前阳赶紧回屋,不一会儿,在他带路下,后屋里出来三人。
来者,当先一人,膀大腰圆,不像是伞匠,倒像是伙夫,正是徐汇首徒,许井水。
第二人,一身青袍,面目冷淡与汪弦如出一辙,双手白嫩似是书生,那是汪弦的首徒,李稚初。
第三人,一步三摇大大咧咧,叼着根竹签,没个正行,那是罗恭的大弟子,也是他儿子,罗三旺。
“姚雪小姐,有什么难事,只要我们兄弟三人做得到,定竭力相帮,”许井水嗓门大,整个铺子都是他的声音。
姚雪盈盈一礼:“那姚雪就先谢过三位了,”接着一招手,身后侍女从木匣子里抽出一把伞来。
“三位如能将这把伞修好,姚雪必有重谢!”
修一把伞而已,要这么郑重?
三人连着顾前阳好奇地看过去,就见姚雪接过伞,轻轻撑开。
霎那间,一道耀眼的红光从伞面上释放出来,伞铺所有人都半眯起眼,这伞红得妖艳,半间屋子都被照亮。
顾前阳睁大着眼,只看到那浓重的红光中,若隐若现,似有一头小兽嬉闹。
“这是……”许井水一惊,突然想到什么,连忙看向李稚初。
“师父三年前做得那把‘天禄十三’!”李稚初依旧面无表情,但眼睛睁得老大,也有些激动。
顾前阳看看三人,不明所以。
“天禄伞,汪师叔这些年来就做了十三把,前十把早在战斗中毁去,剩下的三把,两把被人买走不见踪迹,第三把原来在姚雪小姐手里,没想到还能再见到,”罗三旺很是郑重道。
能见到一位良工的顶级之作,是他们的幸运。
“这把‘天禄十三’不可多得,只是我平日不擅保管,才有些损毁,”姚雪惭愧道,将伞收起,红光顿时收敛。
顾前阳这才看到,那鲜红的伞面上,画有一栩栩如生的瑞兽,似鹿而长尾,生双翼。
那是……天禄!
天禄,乃古之兽,一角者为天禄,二角者可辟邪,可攘除灾难,永安百禄。
有一把天禄伞放在家中,可辟邪除灾、迎祥纳福,有镇宅之效。
“不对啊,这伞伞骨结实,五色丝线密实,不是挺好的,”顾前阳接过伞,没找到什么需要补的地方。
“小师弟当心弄坏了天禄伞,”看着顾前阳毛手毛脚的,李稚初赶紧从他手里抢过,竹子伞柄入手清凉,如玉石般温润。
“姚小姐说伞要补,但这天禄伞确实如小师弟所说完整无缺……如果我猜得没错,姚小姐应该是担心这伞上桐油不够吧,”李稚初轻轻一嗅伞面,道。
“对!”姚雪眼睛一亮,“就是桐油的问题。”
“我看伞面油光发亮,涂的挺多啊,”罗三旺疑惑道。
李稚初笑着摇摇头:“你们有所不知,这天禄伞结构特殊,伞面用油是一般纸伞的五到六倍,如果桐油充足,方才姚小姐一开红伞,应该是能起到‘红光四射,满堂皆彩’的效果,可方才的红光却连半间屋子都没照透,所以我猜,一定是桐油不够。”
顾前阳一旁听着,连连点头,他第一次听说天禄伞居然有如此神奇之处。
“既然是补伞,这是井水师兄的专长,不如交给师兄做吧,”李稚初笑着将伞递给许井水。
“诶~我是会补伞,可熬桐油不是三旺的最爱吗?做师兄的怎么能抢他人所好,”许井水果断拒绝,将伞递给罗三旺。
“我?我不行的,天禄伞的桐油配方特殊,稚初你是弦二师叔的大弟子,应当知晓,交给你做最合适,”说着,罗三旺又将伞递还到李稚初手里。
“不不不,这哪能行……”
“诶,我们兄仨还讲这些?生分了……”
三人你谦我让好不热闹,姚雪看来看去颇为费解:“你们……是不是都补不了啊?”
“呃,”三人顿时老脸一红,一时语塞。
“姚小姐,这是七品良作级别的伞,以我们的手艺,目前还补不了,不仅补不了,也不敢补啊,”许井水苦笑道。
这是汪弦唯一剩下的三把天禄伞,要是弄不好补坏了,会被汪弦穿小鞋的。
“那可怎么办,这要是补不好,可是会出大事的,”姚雪的脸色白得发亮。
“什么事这么严重?”四人一惊。
姚雪沉默了一下,轻咬朱唇,挣扎道:“实不相瞒,今夜我们明月楼要赴斜柳巷一趟……”
“斜柳巷!”顾前阳惊呼出声。
“姚小姐你怎么会去那种地方?”李稚初目光一沉,脸色凝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