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车队停在村庄。众人下野店饮食,车夫敲了下门边子,我正欲下车,玉衡子醒了。
「他还没来。他就在附近。」
「你能感觉到?」
「照理,是该在的。」他话音没收好,轻轻咳嗽,「……他是惯匪。现在,是最利他的时机。」
「你有几成胜算?」
「我原就不如他。」
负伤之后更无胜算。心知的坏事,就不必言明了。明知必败的士兵,踏上战场时,在想甚么?
「———但,必死之心,正是取胜之道。」语调明快,是搏命之志,不是侥幸之心。
「剑,我用不上了。」闻言猛惊,剑已递来。接剑,畏缩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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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开衣服,我挑高门帘,触目惊心。大半边身子殷红,掌印已经发黑,往四围弥漫,渐浅。赤色扩张到腰带下、上逼脖根。
「这半边肋骨都折断了,内脏无一免损。」
先前只是个手印,星火已燎原。我不知他还有没有救,如果横竖是要死的,或许不应去趟浑水。情谊甚么的,不值得送死。
「医得好么?」
「从现在开始,正渐转好。三个月,可以复原。」
这样我又有了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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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见掌力如此阴毒。」佳儿沉言良久,陡见此景,再难缄默。
佛门武功崇刚,刚者迅烈。恶僧所施,只怕邪术。大凡气劲武功,以真气冲击敌身,伤筋断骨,立时发效;若用之有技,封入体内,慢慢生害,往往更难医治。非药毒,非草木毒,非蛇虫毒,如药如草木如蛇虫,而或尤剧。
「是为无相毒。」玉衡子微微笑声,「置之不顾,拘于一印,看似猛虎困于笼中,实则是聚大害于一处,一日无可回挽。自我闭目,贯通真气消解;大开经脉,奇毒横流,此身便是沙场;看似败相,却是驱毒之道,不得不为。」
如果恶僧对毒力估量得准确,现在正是玉衡子最薄弱的时刻,而他,也快现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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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比他如何?」我是微不足道的,佳儿料也不能独支。她粗粗地出一口气,顾我目而言他:「你是正经的世家子弟,就怕连自己都不信了。抓扭两次,是他反擒拿的手腕高,空地交剑,就一定逊色么?」
我看看玉衡子,他像是看透了我的心:「你们是局外人,要放下自保之心,是强求不得的。此战,关要在我。」
我心想,垂死的人,也配诩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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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议,我去带些食来,他们都赞同。山下气暖花繁,鸟雀群飞,半天萧索半天红。护队的武师打招呼,我只点头示意,不磨蹭提回一包面饼一壶水,远远有个僧人。
「和尚来了。」明明还有很远,我钻进车,不自觉地气声吐字。
「二位!」玉衡子也这般说话,「万不得已,就跑罢!他旨在杀我,我自会拖延一番。」
本想应声说一定竭力,恍然醒悟这是激将法,怕佳儿多嘴夸下海口,快声应道:「我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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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儿同我下车,和尚还有老大一截路。袈/裟僧袍,打西边来,背后残日红霞。光影使我心胀,花鸟云日,无不烦乱。不是花恼人也不是鸟恼人,只是有那么一个,看不太清楚的人影。
这样的不适,来自对死亡的畏惧。一句话大可出卖了玉衡子,但我怕佳儿从心底的鄙夷。为她,我不能不敢拼死。
因而我不能承认这一缘由,无由的不适。乐游原上的李商隐。我们的年华无限美好,却可能已近黄昏。于是还是浮想到死。
这样的压迫感,是耳语的清香打散的:「我先与他相持,你从侧翼辅力。」
……等我身负绝学,定不教你涉险,现在是我的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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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走路很慢。越慢,玉衡子康复得越多。如果他走三个月,我就不用上场了。
「二位施主。」他合掌行了礼,抬起头面色和善。五六十难断,唇上颌下,有一些胡茬,大脸敦厚模样。
我疑心那恶僧另有其人,猝然又瞥见到了他的手,左边无名指秃到了根。他收掌就缩回了袍袖,道:「老衲要找一人,就在车里。」
玉衡子身上的手印,是五指齐具的,那必定不是这老僧打的。这么说和尚还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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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的人,和大师甚么过节。」
老和尚『嘿嘿』笑道:「多说无益,二位先请。」右手微微探出,意思是请我们出招。
一怔,想不到的干脆,太理直气壮,有会令人产生恶人是自己的错觉。
佳儿没有为他气度所慑,拔剑前击。她的剑招诡谲多变,眼看是直直挺刺,忽又覆手下撩;这才退后整势,眨眼已欺身贴近。
和尚单手接招,手指蜷曲,袖携劲风,却终未与剑相碰。才发现,他缺的成了小指。
我依约移步,三合后以右翼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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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僧人使戒刀,刀在右手,左侧鞭长莫及。但这缺指的老僧徒手拆招,两臂大开大合,浑似铁爪,一双肉掌逼得长剑不敢与之相碰。
三上两下,四轻一重,我在心中默念,刺剑力图轻快、来去飘忽,却才两下就被捕捉,敲在剑身上铮铮有声,只得在交击时荡开一点卸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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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交之下手臂震痛,剑招略一停滞,他便紧接着连敲两下。
第一下尚在剑尖,步步欺近,第三下已过中身,唬得我撤剑倒跃。
老僧为佳儿牵制,未能追击。一跃之退,赢得休整之机。
好,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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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短步快进,虚垫鸡步挺刺。
老僧上削一掌,撩开长剑,忽变势强拍,掌风扑胸而来。
剑掌两招交换,待其全臂拍直,距我胸口不过两尺之距。
对这样的高手而言,两尺的隔空掌力犹可杀伤。
那指掌坚如钢铁,无疑能摧金断玉。
掌印在头脑里:黑印,漫胸遍腹的殷红。
使玉衡子折剑的,想来是老僧的同门。若被击中的是我,只怕登时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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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若再后跃,犹可躲开一掌,但下面还会有这样的招数,我便全退避不成?
陈迩啊陈迩,你于局势毫无裨益么?
可只有事关生死,才知每一剑每一步不容冒失。
唉!时隙不容多想,我只得退后了。
老僧鞭长莫及,我可稍进牵制,或者,再上前围攻?
焦虑之中看到胜望:上,而后往侧面拉开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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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还敢进几式攻势,到现在疲于自保。老僧得寸进尺,我越守越弱。
侧翼的辅攻,是制胜的奇兵。正面相持,可以闷守;侧翼的软弱,会成为围攻方的薄弱点。
道理都懂,但多跨出一步,便失去了好不容易的苟安。退避固然憋屈,可大抵不会被拿下。强敌当前,这一步,如何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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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瞄见佳儿的剑招,依然攻多守少,否则老僧已追逼至我面前。
这一目所睹,如当头棒喝:能一时无虞,并非是退避有多灵巧,实赖佳儿牵制。自以为是的体悟,是未适应决斗的本能;必死心才是取胜之道。
至此不敢畏缩,疾刺上前,不等一招使老,往边上连走几步,手里连连点刺。既拉开了距离,我二人一前一后,不尽在眼底。老僧脚下随而转动,使我们各在左右,又后退一步,袈/裟招动,倏然亮刀,混动袈/裟,腾跃滚转,才似认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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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来是有刀的!那末,虽能徒手接剑,未必不是因刀斫断。原来如此,心下大解,不再束手束脚。
他的手缩在僧衣里,那袈/裟鼓鼓带气,试一着翻手划刺,手腕软了也似被滑开。那袈/裟下空处不着力,便专寻手臂:劈也无力、削也无用,惟有正正地扎上去,才能杀伤。
好容易找着感觉,他旋身用刀格挡,一经解围又回头,留袈/裟与我拖延。这样的怪招,已不知该算是多少回合,和尚固然凶猛,但要护住两边,来回招架,于是两下僵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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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衡子扶着厢壁边子下车。说是甚么关要,倒真是决胜之力。
———快!自后切入,战局便活了!
但他扶住车厢便不走了,咳嗽了一下。半边肋骨都断了,一咳嗽,听不下去。
车队的伙计远远地看,老板、武师也不敢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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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衡子:「年纪轻的头陀哪去了?」
老僧:「谁来都一样。」
忽而他手指叉出袍袖,敲在我的剑身。上臂连手发麻,急忙看剑,没有断。再看他,一晃已杀到玉衡子身边,抓向肩头。不等我们赶近,他猛一后跃,落在三人中央。
这其间变故,我没看清,只听老僧怒喝:「老衲今日要拿你们,顶多是吃点痛。只是三条贱命还不值当!」我知这是败阵时放的狠话,松了口气,目送他蹬车跳开,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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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众人议论纷纷,吕老板走近了,说两句『大开眼界』,又问老僧是谁。
玉衡子道:「这和尚是岐山的八指罗汉,我也只闻其名,初次见识。」
老板走到跟前,抱拳行个礼:「敢问尊驾的真名号是?」
他们循规蹈矩地客套一番,这次我记住了他的名字。萧纪说,和尚与盗匪有干系,吕老板便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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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车上,饮食歇息。这里的面饼比山上做得好,茶水就大不如了。萧纪说,也不如江南,喝起来涩口,脚脚头多。听他把渣子叫成『脚脚头』,就像到了江南。娘是江北人,都说『脚子』,小时候以为是甚么『嚼子』,我常会咬开听咔咔声。
于是我就有了去江南的念头。韦庄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我把这句词念出来,问萧纪:「他到江南,就不思乡了么?」
他说,乡心的激发,就好比孩提时有个玩物,长大了念念不忘,一朝拿到手,短暂的重温后,多是失望的。
他说话用词做作,不像日常闲谈。我听着无趣,就闷声吃饼了。喝上水,就想起太白山,还有江南。
车夫敲了下门边子,说要走了。水壶杯子都是借来的,我下车去还。回到江南,除了三天就消退的感动,大概也没甚么独到的。得江南乐,是可以不思故土的。如果汴梁更胜,是不用思江南的。
等我还了杯壶回来时,念头就麻痹了:逃亡的人,四海无家,能安身到老的,只合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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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时他正和佳儿说话:「老和尚比之前那个还结棍。要早遇上老的,我已无葬身地。」见我来了,就说:「你果真有两下子,姑娘更是超乎意料。」
恭维不足使我高兴,这样的勇气,可一不可再。侠客一生或许要经历上百次死斗,即使每一次有九成把握,也终于会失手;即使只是一次犯险,也可能不复有下次。
所以,还是保守的武功讨人喜。老僧挥舞袈/裟,我无力进取之状,历历在目。若不想害人,能让敌人无从下手就行了。
「他抓你时,是怎么回事?」
佳儿道:「那是萧兄的反擒拿手,顺势在和尚手臂上劈了一指。」萧纪笑道:「我本是要勉强助战,看你们势均力敌,就失去了必死之心。那一指本无力道,但劈在臂中穴,是会加重胸、胁内伤的。和尚胸口有伤,我瞧出来了。」
「是谁打伤的?」
「从击打穴位反冲之力看,显然是茅山派掌力。」
听到『茅山派』,我心里咯噔一下。难保不是娘的杰作,那她或许就在左近。
「二三师兄不以掌力见长,一定是四师兄李玉辞。」萧纪继续说下去,他的语气既然坚决,我安慰自己,一定是那李某。
「四师兄年纪不大,若是见着你们,一定谈得来。」
打伤老僧的年轻侠士,是怎生模样?他比萧纪略大,或许二十,十九,十八。我不禁心驰神往,仿佛自己也有成为豪杰的潜质。
「他的名字怎么写,多大年纪?」
萧纪在我手心用手指写了,道:「天权子李玉辞。二十五,是修道的人。」辭的笔画麻密,捣得我根本辨不出是甚么字,写一半他大约发觉,就说「言辞的辞」。
听说二十五,我便颇有些失望,长我十岁,就是两个时代的人了。但听到修道,又生出敬意,好像看见年轻的道人抱臂站在峭壁之上,背后的老僧捂着胸口惊慌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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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还会来么?」佳儿一问,我才想起这茬。
「兴许……不会。」
我问他:「真的和盗匪有关?」他说:「是两拨人。土匪都易与,和尚有三个,也非善类。此事关系非常,不要问了。」他不肯说下去,我本有疑心的冲动,但随即一想,假若他颠倒黑白,应早编了故事。那八指老僧也不肯说,怕确是讲不清的。
佳儿:「你是要上太白山的,现在却往东。」
我也想过这个,但不高兴问,自己的出路尚糊涂呢。他如何辗转,还用你教不成。
萧纪道:「四师兄插手,二三两位师兄应该也要来了。等我们会合了,再作定议。要是伤势上不了山,在山下等也无妨。」
佳儿:「上得去。找山民抬轿子,要不了几个钱。」
萧纪笑道:「这像甚么样子?」
我心里赞成,要是抬上来,把茅山派的气度都丢了。
萧纪沉默了一会儿,叹道:「这次本应该是师父亲自来。」
他的师父,就是茅山派的倪掌门,他是王爷爷的故友,去年被青教的魔头打伤。青教是域外邪教,自去年与中原诸派开战。不然他如常出席,路途的小脚色又何足挂齿。
车夫掀帘子问人齐了没,不多时领头的吼一声,商队又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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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晚我就困倦了。夕阳下的老僧,还压在胸口,隐隐地气闷。萧纪闭目在一角跪坐,佳儿斜偎着旮旯,腿长长地伸出来,把我容身处挤了。看可憎才睡脸,猛地就想脱她绣鞋。如果萧纪不在,那就只是歪点子的玩笑,不是邪念。只有邪念是可以乱人心智的。
但我带着邪念瞌睡了。天仙应当是冰肌玉骨的,如果脱下绣鞋,闻到了脚臭,一定会教我很憋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