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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长号喇叭音乐会

接着,台上一名超级大胖子起身,大吸一口气,接着吹出一声持续不断的纯净音符。

好长。

非常长。

实在长得不得了、了不得,一般的呼吸技巧根本办不到。他就靠着这么一口气,声音一点不抖,也丝毫没有转弱,就这么持续了好几分钟。这不是什么特别好听的音符,既不低也不高,就是个平平凡凡的音符。

我再次闭上眼睛,看到一道黑光。这道黑光笔直而又绵延不尽地穿过一片白色的空间。一瞬间我忽然了悟到了——朋友,请别问我为什么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布赫汀太初之音,也就是查莫宁音乐史上第一个获得公开承认的乐音。

这太初之音在我耳中暖洋洋地呜呜作响,而我的意识层也升起了一则故事。这究竟是我学生时代的一段回忆呢,还是那些我曾经读过、如今印象已模糊的书中知识?总之,这是布赫汀流传已久的、一则关于太初之音的故事。很久以前,布赫汀的领主欧利安?冯?布赫汀侯爵授命手下的乐师寻找这个乐音。他希望这个乐音能成为所有查莫宁音乐的基础,成为后世作曲和演奏的规范。这个乐音不该过于情绪化,但也不可太过矜持;不是激进、极端的,而是一个受到大家敬重的乐音——旦又不可过于庸俗。欧利安下令必须立即找出这个乐音。

布赫汀的所有乐师马上前往各处量测所有当时存在的声音,从锻工的大锤敲打铁砧那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到被人粗暴地撬开外壳时牡蛎悄然的悚恐呼喊。而所有这些声音不是太大就是太轻,不是太尖厉就是太沉闷,不是太斜就是太深,不是太细就是太粗,不是太纯净就是太沉浊。这下乐师们惊慌失措,因为布赫汀侯爵心肠之硬、手段之.残忍是无入不晓的。此外,大家也都知道,只要属下没有及时达成他的命令。他就会逼他们吞下弗洛林特玻璃刃。

其中一名乐师绝望地走着,当他经过某座房屋时,那座房屋的窗口传出了所有乐师苦寻不着的声音:不会太高亢,不会太低沉,持续不断而又坚若磐石。这声音全然纯真又笔直如丝线,足以撑起整个交响乐团。

这名年轻未婚的乐师体型高大,是拿帝夫托分族人,他走进屋里在那里见到在那里见到一名美丽无比的拿帝夫托分少女。这少女身材同样完美得无可挑剔,正吹着竖笛。霎时,他立即爱上了这名少女,而少女也爱上了他。他带着情人到侯爵那里,让她在侯爵面前用竖笛吹出那个音。从此,太初之音被正式宣告寻获并明定下来了。

大家应该猜到了,这传说并没有就此结束,它就像其他查莫宁传说那样,得有个不幸的结局才行;而这就是:侯爵也爱上了这名少女,并且逼迫自己的情敌吞下一盘玻璃刃,年轻的乐师在喉头发出痛苦的咕噜声后便死去了。少女心伤情人之死,不久便也吞下了几件锐利的物品,死状令人毛骨悚然。后来,侯爵在罪恶感的煎熬下也吞下了冠冕上的珠宝,由于内脏严重出血,在极度痛苦中死去了。昔人已往,但从此这太初之音便成了所有查莫宁音乐的基础。

在这个持续不断的长号喇叭声召唤下,这出短短的大悲剧有如戏剧场景般栩栩如生地在我面前上演;而现在,这声音终于慢慢消失了。

我张开眼睛,这名肥胖的乐手嘴唇从乐器上移开,回座。我身体往后一靠。太神奇了:没有歌声协助,这音乐本身却能诉说丰富的内容!这可要比听朗诵什么的要棒多了,也比任何一种寻常的音乐好多了。这简直缔造了新的艺术类型:文学音乐!

这时候,另外五名乐手起身,略微吸了一口氕,接着吹出五个音符。一人只吹一个音,不停依照同样的顺序,一遍又一遍轮流吹奏:这是个五声音阶,是一种简单的早期音乐、一切音律的开端,如此原始却又如此动人纯净,如同一曲美妙的儿歌,如同原始人的歌声。

我再度闭上眼睛,霎时便看到了一幅史前时代的壮阔景象:一轮火红的夕阳以光浇灌着一片连绵的火山,使所有山石看来仿佛熔岩一般。那里除了山石之外什么也没有,没有生物,就连植物也不敢现身玷辱这片单调的地景。我感受到一股深沉的宁静。很快,这轮夕阳便沉没,山石上方被暗蓝的夜空笼罩。这时在长号喇叭乐手的演奏中,一个又一个新的音符悄悄溜了进去,每加入一个新的音符,空中就有一颗星星闪烁一下,又白又亮。接着这些乐手越加巧妙地运用他们乐器上的音栓,顿时一群流星滋滋作响地掠过漆黑的空中。之后传出一声更沉郁的低音,而一整颗彗星也拖着淡绿色的尾巴,轰隆轰隆飞过我幻境里的夜空。一个又一个长号喇叭陆续加入这场竞技中,乐声越强,我见到的炽热恒星就簇集得越密,最后形成了一整片星云,而这时我也猛然察觉演奏的到底是何种音乐了。

这就是“天体秩序乐”,是查莫宁音乐史上少见的异端,由古时候一位叫作斯连德?佩洛格、人称“律帝”的皇帝明文规定的。这个严守官僚主义到病态地步的暴君,认为蕴含在音乐艺术中那股控制不了的创作自由威胁到了自己,因此想方设法要把音乐尽可能纳入严密的规范中,而他认为最合适的规范就是天体运行的规范。佩洛格下令整个查莫宁地区的音乐必须以宇宙的和谐为依归,导致多年来音乐家都战战兢兢遵照星图与黄道十二官、彗星运行轨道与月亮周期等为乐器调音。不论就音乐或天文学而言这都是一条错误的道路,结果产生的自然不是呈现天体和谐的音乐,而是——基于艺术与天文学之间无法统一的矛盾——令人难以忍受的喧闹的民俗乐曲。这段令人不快的历史,我们就长话短说、一言以蔽之吧——当时的重要音乐家一起冲进暴君的宫殿,合力用音叉将他戳死。

在我的心灵之眼前出现了清晰如玻璃的景象:从佩洛格身上被音叉戳出的十几处伤口中流出汩汩鲜皿,他跌跌撞撞奔过御花园,坠入金鱼池里,鲜血把池水染成了淡红色。这时,长号喇叭乐转成了令人几乎受不了的宏亮杂音,而我的视线也从暴君尸身上移开,再度上升到混沌横行的太空。行星与恒星在那里随着刺耳的音乐狂舞,最后旋成一个恒星与行星的漩涡,在漆黑的空无之中打着旋逐渐消逝。就在此刻,音乐戛然而止。

我睁开双眼,伏在我的庭园椅边,上气不接下气。夜凉如水,但汗水湿透了。

而现场听众也都激动得七嘴八舌。我望着奇必测,看到巫魔女正在为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真是太棒了!”我身边的侏儒气喘吁吁地赞叹着,“我已经听了十几次了,而每次效果都还是这么强烈-----啊,这么说根本就不对,效果是越来越好。”

“那种仿佛自己也被星团旋涡卷进去的感受,一次比一次强烈,”在我背后不知哪个听众也接腔说,“有那么一秒钟,我几乎认定自己也是一颗星辰了。”

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大家居然都感受到同样的情景。在场的听众显然是常客,一次又一次听着这同同样的故事。要不是亲身体验到的话,打死我也不会相信世上真有这种传达艺术内涵的形式。到现在,我再也不后悔自己来到这里了。明天我一定要亲自向思霾客道谢。

演奏又开始了,这一次音乐听起来时而带着鼻音,时而单调不变或如鸟儿鸣啭,而我则心甘情愿地合上双眼。我看到布满灰色云朵的天空,当前矗立着一座座石堡,身着浴血盔甲的战士尸身堆积如山,上方犹有旗帜迎风飘扬,而绞死者的尸体晃来晃去的绞架上则蹲踞着好斗的乌鸦群;焚烧尸体的柴堆兀自燃着火,上头露出拴着锁链、已经烧成焦炭的骸骨——看来我是身处查莫宁的中世纪。

我一直搞不懂这些乐手是如何用他们的长号喇叭模拟出当时原始管弦乐音响的:尖锐的呜呜声与一成不变的手摇风琴声,足以让石头都软化的风笛呜咽声,还有荒腔走板的小提琴。忽然间,我俯瞰着一片优美的景致——丘陵上一畦畦葡萄园绵延无止境,上方则是一片艳阳高照的天空。就在这景致中间,矗立着一座有如劈开的巨人颅骨的山,里头装满了黑色的水。

这应该就是环绕着嘎尔吉冷鲍老兜颅竹的、查莫宁最大的葡萄园种植区醪坳了。同样地,我又在不知所以然的情况下知道了某些故事:这里诉说的是脊咂得?冯?沃佛和他那传说中的彗星酒的故事。先前我只在阿里亚?丈克米纳神话式的抒情诗作《彗星酒》中对此略知一二,但此刻我脑海里却满是这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中世纪恐怖大悲剧的种种细节:

每隔千年,琳登霍普彗星便会经过我们的太阳系一次,此时它和我们居住的行星距离是如此近,在它的照耀下,该年一整个夏天于是成了一个漫长、明晃晃的白昼。脊咂得?冯?沃佛声是中世纪查莫宁最大的葡萄园主,他拥有醪坳数不尽的葡萄园,同时也是业余的炼金术士。沃佛相信在这个不夜的夏天前不久培育的葡萄株,能生产出口味远远超过其他时期的美酒—一也就是他立志要酿造的彗星酒。

彗星逼近,最漫长的白昼开始,阳光的热和彗星天体的光,赋予沃佛的葡萄株远远超过预期的品质。葡萄株成长得快多了,结出的葡萄大如西瓜,必须双手并用才能采摘一颗并哼哧着捧到榨酒器去。这些葡萄榨出的汁浓郁醇厚,营养丰富,味道佳美,而酿出的彗星酒更是有史以来仅见的绝顶佳酿。沃佛总共酿出约一千桶彗星酒。有一天,他将他所有的酿酒师、酒桶制造匠、踩踏葡萄的工人、栽培工和采收工全都召集到庄园里来,将所有的门都锁上。接着他手持斧头站在这些属下面前,一语不发就开始在酒桶上砍出洞来。大家都认为他疯了,想出手阻止,但他却一点也不肯歇手,一刻也不停歇地直砍到连最后一个酒桶都破了,最后一滴酒都渗入地面,****了整座庄园为止。

接着,沃佛高举一个酒瓶,得意洋洋地宣告:“现在,各位,世上最后一瓶,也是唯一的一瓶彗星酒就在这里了。这是整个查莫宁最醇美、最顶级、最稀有且最珍贵的佳酿。现在我不需要细心存放、照料什么酒桶、瓶洒,我也不必再付什么税金、薪水,也不怕有查莫宁的酒类主管当局找我麻烦了。我需要的只是这么一瓶价值难以估计的酒,再慢慢看着它逐渐升值就好了。从此以后,我就可以退休了。”

“那我们呢?竹有名工人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沃佛满心同情地望着他。

“你们怎么办?”他反问道,“还能怎么办?你们当然就失业啦。从现在起,你们都被解雇了。”

直到这一刻,当他孤身站在上百名被他解雇掉的工人之中,手里拿着有史以来最值钱的一瓶酒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用书面文件把这群人解雇掉实在是大大失策。眼下这群工人眼里闪烁着谋杀的怒火,抢夺那瓶价值连城美酒的贪婪欲望。他们包围沃佛的圈子越缩越小,越缩越小。

“罢了。”尽管沃佛或许是个差劲的雇主,却不是胆小鬼,他说,“既然我非死不可,至少也要让我醉个够!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不许拥有我的彗星酒。”

他敲断瓶口,将里面的酒一口气喝掉,之后工人们就一拥而上。沃佛低估了他的一番话挑起的贪念。工人们将沃佛抬到庄园里最大的榨汁机那里,扔进去压榨,他们把他的身躯连同混合着他血液的最后一滴彗星酒都榨个精光,接着他们将这些恐怖的汁液装进一个巨大的瓶子里。这下子,这些汁液真的成了查莫宁最奇特而又最珍贵的佳酿了。

接下来和彗星酒有关的恐怖故事才正式登场,因为所有曾经拥有这彗星酒的人,最后的下场都凄惨无比。

这群工人皆因谋杀沃佛而遭到处死,之后这瓶酒的所有者被陨石击毙,再下一位所有者在睡梦中被蚂蚁吃掉了。总之,这瓶酒所在的地方,不是马上有人被谋杀,就是发疯或引发战争。关于这瓶酒的特质有着各种天花乱坠的传闻,有些人相信它的酒液能使死者复活,因此在炼金术士圈里成了热门抢手货。彗星酒从这个人的手转到另一人的手,如此辗转流传,在整个查莫宁地区留下了一条血痕,直到某一天它突然失去了踪影,而这个混合着脊咂得?冯?沃佛的酒和血的瓶子,也就如同没入地底般消失不见了。

终曲是一阵抖动的颤音,这则故事中所有的恐惧成分也随着呈现出来。接下来是绝对的沉寂。

我仿佛从催眠的状态中惊醒过来,四周充满了激动的低语声,而台上的乐手也带着满意的神情忙着清理乐器吹嘴。

“这是新的曲目,”我邻座的侏儒惊诧地说,“上个星期他们还没他们还没演奏彗星酒的故事。”

啊呀,原来这里的演出并不是每次都一成不变的,能亲身参与类似首演的活动,我感到相当荣幸,同时也感到自己和这批雾乡长号喇叭的拥护者又更加亲密了。这下子就算有十条阎浮巨蟒也没办法把我从座位上拖走了。我还想听得更多!我还要听长号喇叭乐!

听众又安静下来了,乐手们也再度准备好乐器待命。

“我猜接下来要演出的是惊悚乐,”那名侏儒声音里有股掩不住的期盼,他兴奋地说,“搭配这个血腥的彗星酒故事倒也不赖。

“惊悚乐?”我问。侏儒故作神秘地答说,“接下来可是恐怖得很哪,嘿嘿!哦,对了,您没有带条围巾过来吗?小心会冻死。”

现在我可无所谓了。为了听长号喇叭乐,什么我都愿意牺牲。

几名雾乡乐手吹出一阵颤动的乐音,声音上达夜空,其他乐手则以柔和的低音相和。我再度闭上眼睛,但这一次我并没有看到什么壮阔的全景,脑中却充塞着关于濒临灭绝的查莫宁中世纪达维须惊悚乐透彻的知识—在此之前,我对这些事是一无所知。

而现在,我突然清楚知道,达维须音乐以一种七度音为基础,其距离根据一种叫作诗芦啼的音程为准,两个诗芦啼构成一个半音,四个诗芦啼构成一个全音,而二十四个诗芦啼则构成一个完全八度。这种以某位音乐家的姓氏为音程命名,以尊崇这名音乐家的做法,在查莫宁音乐史上是项创举:呼拉瑟丹达?诗芦啼这名中世纪末深具传奇色彩的达维须作曲家发明了一种声响乐,能与任何一种乐曲相伴和。这种声响乐以各种令人心生恐惧的声音为基础,例如:夜里狗的号叫声、门铰链的嘎吱响声、无中生有的各种诋语声、地下室阶梯物体掉落的砰砰声、阁楼上不怀好意的尖笑声、沼泽中妇女的哭泣声、疯人院里的嘶吼、指甲抠抓石板的声音——总之,就是所有令人毛发直竖而乐器又模仿得来的声响。在诗芦啼的倡导下,声响乐大获成功,并且与当代通俗音乐紧密交织在一起。当时人们前往音乐会的目的,往往就是为了享受恐惧与惊惶的快感。惊恐的叫喊代表喝彩,昏厥等于要求“安可”!而当听众们惊叫着往出口冲,就代表音乐会的大成功。有人把发型弄得矗立如山,啃得秃秃的指甲是流行时尚,而当人们在街头上不期而遇时,则高高挥舞着手臂,夸张地呼喊:“呼一吓!”这个时代里诞生了一连串的新乐器:绞架竖琴、恐怖风笛、双颈嚎笛、死锯、十二臂的地下室响器以及勒喉号角。呼拉瑟丹达?诗芦啼的时代之所以被称为“恐怖时期”真是其来有自。

音乐结束,我再度张开眼睛。邻座的侏儒望着我咧嘴笑。

“现在您知道了吧,这就是惊悚乐。小心,好戏还在后头昵,您可千万要有心理准备!”说着,他身子又往后靠回座位,闭起眼睛,惬意地叹了口气。

四名乐手的乐器响起一声怒吼,让人想起血犬即将溺死在御花园水池前的惨叫声;另外两名乐手则用乐器制造出凶恶的山魔引起山崩时的枭笑声;而整个乐团中央最胖的长号喇叭手则吹奏出仿如一名绞刑受刑人临死前绝望的吁叹。此外,我觉得自己还听到了被活埋者的悲叹与被烧死的巫魔女临死前的尖叫。

我有点害怕地闭上了眼睛——这场音乐到底会带给我什么样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诉说何种令人惊恐的故事呢?

出乎我意料,首先我看到的只是许多书。我看到一条简直没有尽头的通道,通道两侧满是书架和旧书——难道这是一家旧书店?旧书店里到底会有什么恐怖事件?我凑上前去仔细瞧了瞧这些书书脊上的文字。哎哟,老天,这些可不只是旧书,还是很旧很旧的古书呢!这些书年代如此久远,久得我连它们的标题文字都看不懂了。天花板上好几盏古怪的灯投射出鬼魅般脉动的光芒,而在光晕之中有不知什么东西在爬动着。难道这就是寇罗佛尼乌斯提到过的水母灯?

最后我终于发现,这里是书乡市的地下迷宫!当然是这里,这处位于书乡市底下的迷宫,而我就身在其中呀!太棒了,一趟地底下的旅程,深入这个神秘又危机四伏的世界,却不必承担任何风险!我只需听着音乐,领略眼前出现的影像就行了。

我眼睛张开了一下,接着马上又闭了起来,就这么睁眼闭眼地重复了好几次。果然没错,我轻轻松松就能穿梭在市立公园和地下迷宫之间。睁眼—公园,闭眼——地下迷宫。

公园。

地下迷宫。

公园。

地下迷宫。

公园。

地下迷宫。

最后我闭起眼睛。虽然我正坐在书乡市市立公园中一把很不舒服的庭园椅上,但同时却也缓缓在一条塞满图书、灯火昏暗的通道内悄然行走。在地底深处。长号喇叭乐可真是了得呀,一切都显得如此真是真实,闻起来确确实实是老旧纸张的气味。太不可思议了,故事的气味甚至可以闻得到!天花板上的水母灯并不是个个完好,有些关在里面的水母光线明暗不定,有些玻璃罩破了,里面的水母也趁机溜出它们的牢房,我甚至看到几只这种会发光的动物在逃亡途中紧紧揪住书架,另外几只则在地面上干死了。

这真是个令人不寒而栗的世界!到处都听得到沙沙声,或许这是啃食纸张的书蠹虫发出的。我还听到大鼠的吱吱叫声和甲虫爬行的声音,而所有声音之上则笼罩着一种细微的低语声。忽然间,我发现自己再也听不到任何长号喇叭的音乐了。

我拼命想睁开眼睛,希望再看到公园里的事物好让自己安心,但却不成,我的眼皮好像被人缝在一起了;但地下迷宫那快令人喘不过气的影像却瞧得非常真切。真令人匪夷所思——双眼闭起但看得见,而且这不再是令人惬意的战栗,不是过瘾的惊吓。此刻我感受到的,是一种纯粹的恐惧。

为了让自己放心,我安慰自己,这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是这场演奏再一次的升级版。这一次,我直接置身在故事里,说不定还是其中的主角呢!只不过,这到底是怎样的故事?而我又会是“谁”呢?

我继续沿着通道向前走,紧张地朝上下左右乱瞧并回头张望。忽然,我兴起了某种古怪的感受:我闻得出书架上的到底是哪些书,我无需浪费时间评鉴,我察觉到了广读群书的图书世家公子阿古?嘎资蕴含着柠檬芬芳、却已失佚的藏书。但这些书于我却没有丝毫意义,因为,我终于恍然大悟,知道在这个故事里我究竟是何方神圣了:我就是猎书獒寇罗佛尼乌斯!

太不可思议了!不对不对,应该反过来说,这实在太令人信服、太栩栩如生了,我再也无法分辨幻境和真实,我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角色,他的思考就是我的思考,他的恐惧我也如实感受到了。而现在,这些珍贵的图书对我何以一点意义也没有,我也了然于胸了:我,寇罗佛尼乌斯,正在逃命。我,寇罗佛尼乌斯,不再是猎人,而是猎物。影皇正在追杀我。我听得到他的声音,听得到这些书后头的沙沙声和喘息声,有时后颈上甚至感觉到了他热乎乎的气息,感觉到他的利爪正朝我这里摸索过来。我再次挣扎着拼命想睁开眼睛,却颓然失败。我被囚禁在猎书獒寇罗佛尼乌斯的躯体里,被书乡市地下迷宫俘虏了。

在一个幻变出来的故事里,死亡能成真吗?死在梦里?寇罗佛尼乌斯被杀的情况究竟如何?这还只是个故事,抑或居然已成真是?我再也无法分辨了。此刻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清楚感觉到寇罗佛尼乌斯精疲力尽,感觉到他那酸疼的肌肉、灼烫的肺脏、急速跳动的心脏。忽然间,通道已经到了尽头,而我就站在一堵纸册堆成的高墙前。毫无章法层层叠叠的书稿挡住我的去路,直顶到了天花板。这是条死巷!

我焦急地思考该怎么办。回头吗?自觉奔入影皇的魔掌里?或者想办法突破这堵纸册高墙?我决定选择后者。正当我准备动手时,这些纸册突然动了起来。不是有人挪动了它们,是它们自己动了起来。它们开始移动,像蛇群般一个叠着一个滑动,一边沙沙作响,一边揉皱成一团又再度展平摊开来,最后组成了某种形状,有了形体,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形体,也就是——

。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使尽吃奶的力气的大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寇罗佛尼乌斯因为过于恐惧发出的叫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对,不对,那个匍匐在地上求饶的是我戏尔得衮斯特,等着束手就擒的诗龙。

“求求您!”我抽抽喧噎地恳求,“求求您别这样,我还不想死啊!”

“现在您可以张开眼睛,”有个声音说,“音乐已经停止了。”

我张开眼睛,发现自己仰面躺在草地上,就在我那把庭园椅的正前方,面那名侏儒和另外几名听众正弯下腰来望着我。

“是观光客吗?”有听众这么问。

“看起来好像是从诗龙堡来的。“另一个答。

实在太尴尬了!我唉声叹气地站起身来,将斗篷上的草茎拍掉,重新坐回椅子上。在场的听众都望着我,我察觉到了奇必测和巫魔女灼灼的目光,就连乐团成员也往我这边看。

“您不必觉得不好意思,”邻座的侏儒一派谅解的模样,低声说道,“这种事很多听众也都经历过。亲身体验寇罗佛尼乌斯‘死前几分钟的经历,毕竟是一场非常震撼的经验。”

“您说得没错。”我嗫嚅回答,同时尽可能让自己的身体埋入座位里。当然刚才的情景还是让我大为羞愧一,到底有多久?先前我在地上翻滚,边呼喊边乞求饶命了多久?当我看到雾乡的乐手再度准备好乐器,而所有听众也都聚精会神地转过头注视着他们时,我真的高兴极了。

这些声音听起来真会让人误以为他们又在检视乐器音栓了,台上的乐手看似漫无章法,一下子这个一下子那个,互不相干地吹着自己的曲调,此外什么都没做。难道音乐会结束了?难道这是某种仪式?我试探性地闭起了眼睛,这次要比上一次更惴惴不安,也更迟疑。

现在我所看到的,是非常抽象的图像:不是风景,不是人物,不是空间。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不同颜色的小光点——黄的、红的、蓝的,它们排成了圆圈,一个接一个先后发出闪光,起初还慢慢地,接着间隔越来越短。乐音并没有汇聚在一起,没有构成和谐的旋律。黄,红,蓝不断延续下去,黄、红、蓝旋绕。生平第一次,我在聆听长号喇叭乐时什么也没有感受到,没有激情,没有恐惧,也没有出现任何故事。

“眼视光回旋曲”我身旁的侏儒赞叹道,“他们演奏的是牡门市眼科医师乐。”

虽然之前我从没听过任何关于牡门市眼科医师乐的事,怪的是这些我居然都知道了,刹那间,我便成了这种音乐界异类的专家,拥有所有关于这种音乐的知识,像是:牡门市的眼科医师研发了一种诊断方法,用山女山中开采出的五彩水晶检查眼球内部。为了能透过瞳孔看到眼球的每个角落,医师会指示病患该往哪个方向看:往上、往右上、往中间偏右、往右下、往正下方、往左下等等,直到病患的目光描绘出一整个圆为止。牡门市的眼科医师自然是牡门了,大家都知道牡门拥有六只耳朵,听得见除了蜘蛛之外其他族类都听不见的频率,而他们的脑部也能立即将听到的一切转换成音乐,因此他们总是不停地哼哼唱唱——连工作时也哼个不停。有一天,一名牡门市的眼科医师多雷米乌斯。伐索拉提突然发现,瞳孔旋转与哼唱协同作用对患者具有舒缓镇定的功效,甚至能让他们陷入轻微的迷幻状态,因此无论诊断的结果多令人沮丧,患者都能带着愉悦、几近欣喜若狂的心情离开他的诊所。这项发现促使伐索拉提医生发明了眼视光音乐,这种排列成环状的音符能将音乐主题重新带回开头,并且从头再开始。以上就是我刚才突然具备的、对于牡门市眼科医师乐的了解。

“眼视光回旋曲!“听众高声呼喊,“演奏眼视光回旋曲呀!

我睁开眼睛,看到雾乡的长号喇叭手正站起身来,从四面八方响起了亢奋的尖叫声。我再度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每三名乐手一组,共同演奏相同的曲调,使这曲调听来洪亮数倍、强大数倍而又急切数倍,它所激起的光线比之前更加耀眼,而阵阵的声波更令我身体震动起来。三重音接着三重音,光线也开始旋转,就连我的视、听、思也都开始转动,并且越转越快。黄黄黄、红红红、蓝蓝蓝,这是回旋色彩的三位一体,一道圈成环状、在宇宙的黑暗中滚动的绚丽彩虹。我放下所有的疑虑,全心全意沉浸在这些抽象乐音在我体内激起的迷醉状态中。我们深入一个远远超越任何一种文学音乐的领域,在这个领域里,故事、图像、人物或命运等等都不再具有任何意义。所有在这之前我所听过的,现在之于我,全都不值得一提,因为此刻我所经历的是如此不同凡响,我只能用一句话来描述:我已成了音乐。

开始时,我形销骨散。想来当水蒸气挣脱沸腾的液体的束缚,上升到沁凉的空中时,它们的感受一定就是如此。在我一生中,我第一次感到全然自由,真正摆脱了所有俗世的逼迫,挣脱躯体的束缚,脱离我自己的思想。

接着我变成了声音,成为声音者就会化为声波。而我敢斗胆这么说:凡是知道成为声波究竟是怎么回事的人,就已经朝宇宙的奥秘迈进一大步了。而现在我真的了解了音乐的奥秘,了解音乐何以高高凌驾其他艺术类型之上:正是因为它虚空无体,一旦它自乐器中脱离,就完全属于自己,是由“声”组成、全然独立自主的产物;没有重量,没有躯体,完全纯净并且与宇宙浑然一体。

我的感受正是如此。我就是音乐,并且与绚丽缤纷的圆圈共舞,高高位于一切之上,下方某处是世界,是我的躯体、我的烦优,但此时此刻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圈火轮就在那里,唯有它的存在才重要。

火轮回旋再回旋,直到它五彩缤纷的光芒似乎开始流向内部,化成三条中央汇聚的曲轨。

接着我看到了。看到了这个三轨圆。

这个三轨圆,这个在奇必测和伊娜基雅的古旧书店都出现过的神秘图形在我的心灵之眼前闪闪发光,在此刻音量转强的长号喇叭乐声的召唤下现身。这个绚丽的圆圈是我看过的东西之中最最美妙、最最无瑕、最最妙不可言的。我愿为它献身、听命于它——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忽然间一切都停止了。音乐停止,三轨圆消失,而我则向下坠落,往下,往下,坠落到极深处,坠落到世上,到查莫宁,到我的躯体,同时——砰!之前我那一无挂碍的心灵又毫不留情地插入我的躯体里,卡在我的原子之间。

我睁开双眼。雾乡乐手已经放下乐器,开始装箱收拾了。听众先后起身,没有鼓掌喝彩声。我困惑地东张西望——这么棒的音乐会,结尾怎么这么古怪?我想请教邻座的侏儒几个问题,但他已经不见踪影了。我望着挤在听众群中赶着离去的奇必测和那名巫魔女。听众推推挤挤地争相离去,只有我独自一个愣愣地坐在市立公园的庭园椅上。

接着我恍然大悟:我也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我得赶紧离开,这怎么会忘了呢——我生命中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尽可能多地买书,所有我不管用什么手段抢得到、抬得动的都要大肆搜罗。快点,快点,别被其他人抢先了!书呀,我要书!我要的自然是那些有着三轨圆符号的古旧书店里的蛰梦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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