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知晓老朽此生惟一大憾,便是后继无人。而祖上严训,老逸享酿酒祖方乃至卓氏手艺,万不可外传..所以老朽罪孽,不单断了老卓家的香火,怕是‘老逸享’这块流芳百世的招牌也得随老朽深葬黄土了..”卓老掌柜说着,哽咽一下,眼中泛红,痛饮一杯下肚。
老道长对卓老掌柜生平也是知情一二的,但人生之事终究是不可改的现实,虽为之动容,然自身乃修真之人,遵循自然,确实无言能慰..浅饮一口,静候故友平静心神,自会将话说完。
良久,卓老掌柜泪眼茫然,长揖作礼,告罪道:“道长勿怪,老朽失态了..”
“无妨..”老道长摇了摇头。
“近来,老朽身体有异,承蒙道长往日不吝赠以仙门灵丹,已然苟且延活了不少时日。但眼下老朽身有旧疾,自知时日短矣,而此生大憾,乃无法逆改之实情..所以老朽决定,余生残年,打算赴祖陵守墓,请罪泉下先祖,以示告慰..只是如今之势,不像几年以前,老朽孤寡一人,摘下‘老逸享’的招牌便可赴祖陵请罪..”卓老掌柜说罢,一声叹息。
“如此说来..你是想把平日你让给我送酒的那小子甩给本道?”老道长顿时一惊,起身急问道。一时慌中生乱,手中酒杯差点没掉落...
“道长所言正是..易小非那孩子,自幼无亲,乃街坊左右接济长大成人。这几年跟了老朽后,多少生得几分情谊,若老朽放手任之让其再流离失所,实在不忍心。可惜,即便老朽虽无子嗣,而他亦是孤儿,然老朽乃卓氏之后,他也姓易,血脉传承已然注定。我们就算再有缘,老朽也不能妄置祖训不顾,将‘老逸享’传于他。所以,老朽还望道长怜惜..”卓老掌柜随老道长一并起身,施礼回道。
“这个..”老道长面色为难,抚了抚长须,犹豫着..
“老朽也曾考虑那将那孩子送至定阳城熟识的商宦人家做做帮工也成,可老朽知道那小子不是那份安分的命,秉性豁达,还算正直,却倔得很,毕竟是孤儿身世,尚不能做到自律。他在老朽这,只要忙完送酒的活,除了回来睡觉,就难觅其踪影,平日里,让他认字记账,他也敷衍应付..不过,我也看出来了,以那孩子的脚力劲,每日那么早上无极山,下山却比老朽之前亲自送酒都要晚上几分..老朽知道,单凭给道长你送酒这说辞,不但能名正言顺进入无极仙门,再凭那孩子那股机灵劲,利用这点多出的时分,观摩一番仙门弟子晨练仙家法门..仙门大度,料想也没人会怪罪孩子的。既然那小子有心向往仙门之法..所以,老朽此请..还望道长担待..”卓老掌柜说罢,俯首作揖。
“老友这么说来的话,老道倒听出来了,是那孩子向你先开的口?”老道长又坐下,淡淡问道。
“前些日子,老朽赴祖陵守墓的心意已决时,浅问过那孩子心中所望..”卓老掌柜轻轻点了点头,回道。
老道长稍作思忖,晃了晃头,忽地笑斥道:“怕是你个老鬼心中所望也正是那般吧。”
“嗯?”卓老掌柜被老道长突然的打趣一句,倍显尴尬,顿了一下,与老道长对视片刻,随后也大笑一声,无奈摇头叹道:“道长这么一点破,老朽见拙,心有所虚,确如道长所言,老朽倒真无力辩解了。毕竟无极盛名,即便老朽年少轻狂时,也盼着能投身仙门,学成一分高深道法..只可惜时命不济。”
“卓老弟..老道我平生便是安逸之人,加之常年一个人在外游历惯了,至今从未收过徒..这点你应该算是知情的..所以,老道我只能答应你,将那孩子带上山去学点身手,过多,老道可就管不了了..”老道长浅饮一口面前烈酒,一脸正色说罢,招手示意卓老掌柜坐下相谈。
“以无极仙门的名气,老友能领进门,便是那小子福气足矣..承蒙道长对那易小子的关照,老朽不甚感激..谨以薄酒,聊表谢意..”卓老掌柜说着,略显激动的跟老道长满斟一杯后,举杯相敬,一口尽饮杯中清酒。
一杯下肚,老道长淡定如常,倒是卓老掌柜,欣颜盖不住微微醉意,沉思片刻,坐于桌前,低声道:“其实道长有所不知..前几日,老朽暗自伤感时,独饮此酒。一同吃饭的那易小子只是闻了一下,而后道了一句:此酒别人酿造,是为上品,但在老朽这里,算是失手之作了。当时老朽就感惊诧,之前从未跟他讲过半点酿酒之道,甚是好奇这孩子为何有此一论,便问其,此酒,那你怎么看..那孩子回一语后,老朽沉思,至少当年从先父学这手艺时,老朽年纪跟他此时相仿,但确不如他..”
卓老掌柜饮下一杯,赞赏之色溢于言表。
“那小子对酒还能有一番见识?快说说,他对此酒的看法..”刚才略有忧愁的老道长听了卓老掌柜的话,突然眼中一亮,急忙追问后,又沉心细细尝了一下杯中的酒。
“煮酒火候差了一点,蒸酒的酒药也多了点,出酒时更急了一刻..再酿的话,配材再加一味黑豆,应该更像老朽是手艺了。而且他还问了一句,这酒酒香醇烈,定是封坛久远。细细闻味,与当下酒坊窖藏的佳酿,光醇香便略显差异,是否老朽的别有用心之作..”
“噢?..”
听了卓老掌柜的转述后,老道长皱眉,再品了一次手中的酒...
良久,老道长眉开眼笑,急道:“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有点造化..今日想必卓老弟还有些事情要交待于他..这样吧,明日让那小子卷好被盖,上山找我..对了..这半壶酒让老道我带回去好好再品品..今日一聚,就此别过,老道先走了..”
老道长说罢,急急忙忙将桌上酒壶里的酒,倒入腰间的酒葫芦..随后,身形一闪,人已经全然不见踪影了,只留下桌上一粒鱼目大小的丹药小丸以及一声疑虑深重的残音:“加点黑豆,真能有那么大的区别?”
见老道长身影远去,卓老掌柜深深的笑着摇了摇头..
而后,将桌上老道长留下的丹药刚收于怀中,一道黑影风行而至..
“这毛道士年纪也不小了,性子还是这么急..就凭他这般急躁的性子,还无时不牵挂着酿酒之道,也的确难为他了..你说,他应该不会察觉什么吧?”黑影声音有些沙哑,低声问道。
“老朽一介凡人,自小便在这祖传下来的酒坊里,从未踏出过定阳城界,任何人也不愿认为老朽能掺和得到有关你们修行中人之事的。而且,就算没有那件事发生,以他之性情,好一口酒,这几十年来,多少也须得上我这酒坊走上几遭。至于让老朽每日送酒上山,也是出那件事之前便有的买卖..加之孩子的底细又那么明了,乃是一个平常一般人家出生,出世之时双亲不幸落难的孤儿而已..老朽认为,你大可放心。就算刚才他有些疑虑,不过,那孩子小机灵劲有几分,跟老朽这么几年下来,本就对‘酒’有些见解了,刚才老朽也特意将孩子的这点夸赞了一番,所以,仅此一点,你也知道,他好酒,更好专研酿酒之道。只可惜,他一身仙门傲骨,不识人间烟火,而这酒水恰恰是谷物而生,乃寻常百姓人家的餐上之物。不品人生百态,不尝柴米油盐..想必他纵然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却难体会出一味平常人家皆可为之的浊酒当中,那份饱含的五味杂陈。所以,老朽倒放心,便是只为他烧上一炉酒,他也定是能看上那孩子的..再说,他的脾性,别人不知,你们其中的这几位,莫非还不懂?他其实是心中装的东西太多,才索性当作什么都不在乎罢了。世传大道无情,不过,说来也巧,老朽熟识的你们这几位..好酒之人,似乎从来都不是一心无情求道的人..正如方才急去的故友,每次前来,总会馈赠一颗仙门丹药,老朽虽不才,但还是懂得那便是一份重情..”
“噢?好酒之人,从来都不是一心无情求道..哈哈..你这么一说,我倒只能认同了..只是平白让你舍弃祖上留下的‘老逸享’,在下无以报答..”
“说此话,便是与你气度不合了..时至今日,老朽犹还记得,你们几位曾说过,与友共饮,上品佳酿当然更甚,然无故人与饮,最好的酒,也便如清水,独饮不欢。同理,于老朽而言,酿一世酒,若饮之人,只尝酒醇,却品不出老朽酿酒时的心血,老朽在世人眼里,终究不过,是个手艺人而已..”
卓老掌柜望了一眼正好悬在阁楼横梁的“老逸享”招牌,叹息一声,接着道:“好酒,何处都可买,老朽这‘老逸享’就算关门了,又或是老朽没了这手艺,也耽误不了世人买醉,不是吗?再者,老朽一生无后,实乃我卓氏大不孝,这才一心赴往祖陵守墓..此时,老朽倒是更担心你..以你目前这般状况,真的决定去做那件事?”
“明日便去,那么多人都在关心着我的下落,我也该出去走动走动了,要不,时间真久了,大家都忘了我,岂不可惜?怎么说,当年我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若不乘着还有些余力,去搅弄一番风云,暗中那些看我不上眼的对手,会真以为我躲藏起来,是为了安度余生的..再说,你都不酿酒了,你以为你这老东西这里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念想的吗?..今晚把那孩子该得的东西给他后,在下就了无牵挂了。”
“……”
“哈哈..既然你我都心意已决,看来今夜我们得醉到天明!”
说罢,两人会心一笑..
良久,两人同时叹道:“如若他们还在..”
“他们还在?..那老朽这里的酒够喝吗?”卓老掌柜醉意迷蒙,摇摇头,语气低沉,似喃喃自语一般,清风拂过,其白发轻扬..
透过阁楼窗口,远望一眼天际浮云,朝阳初起..沉凝叹道:“那就喝水如何,只要他们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