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雪纷飞中,尚青终于过了一个温馨的春节。
春节过后第一日便是元旦,一些大户人家,王公贵卿的家门前,来往马车也络绎不绝。当然,除了这些亲自上门拜访的,也有人未来投递名刺的。不信你仔细瞧,就会发现有些朱红大门旁已经挂上了一个大红口袋,正是为接他人的名刺而用的门簿。
尚青这些日子一直窝在家中,不是与周先生聊聊天下下棋,就是一个人睡觉,在梦中钻研剑法。
这日子就如同指缝间的流水,悄然而走,眨眼间就到了元宵节。
神京的元宵节远比太岳山上寒冷,这日虽然没有下雪,却扰人般下起了细雨。冰凉透骨,让人心情郁郁。
不过,黄一巍却精心打扮了一番,他要去赴皇太子的晚宴。这一次,他并不是一人独往,因为他唤上了尚青。用他的话来说,尚青作为武林圣地真武教的高徒,岂能庸庸碌碌埋没在这间小院子中。
而皇太子身边从来不仅仅只有文人相伴,更有名满江湖的侠客。趁此元宵佳节,皇太子邀请众人游灞水,共度一年一度的元宵诗会。
灞水在神京东郊,尚青与黄一巍二人乘坐马车一路东去。天虽然有些阴,下着细密的雨,但是街上行人还是有不少,两旁店铺都张灯结彩。
马车速度不快,大约行了个把时辰,才来到东郊。东郊向来繁华,堪与神京城中相媲美。正逢佳节,路上灯火通明,某处有人搭起了戏台,撑起了大帐篷,台上戏子声音嘹亮。台下看客有撑伞的,带斗笠的,男女老少,都一个个脸带喜意。
在戏台旁,是东郊夜市,里面有来自各地的商贩。买卖同时,有人组织猜灯谜,举龙灯,舞狮子,尚青与黄一巍来到灞水畔的时候,天已黄昏,也有不少游客在河边放飞灯。
不远处就是雄伟壮观的灞桥,灞桥一侧是乘船的渡口。
此时,已经停留了不少舟舫,其中有一艘画船最为华美壮观。这船包括底舱共有四层,长约九丈八尺,宽约两丈有余,高大如楼,底尖上阔,首尾高昂,两侧有护板,撑起的帆布随风起舞。你站在岸边都能看见船上有不少精壮汉子,身披铁甲,手持长刀,如雕塑般守护在一旁。
这正是皇太子的承德号宝船。
“黄公子来了?快快有请!”渡口一名身体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见到黄一巍,连忙走上前来。
在他身后,两名护卫紧身相随,一人撑伞,一人持刀,正是神京赫赫有名的小财神黄金贵。此人善于察言观色,又放得下身段,所以每有宴席,皇太子都遣他来接人待客。
他看了尚青一眼,说道:“这位公子眼生,不知是何方年轻才俊?”
尚青还未答话,黄一巍说道:“真武教前任掌教真人的关门弟子,也是我当年同窗好友尚师道。”
“原来是名门高徒,能来参加元宵诗会,殿下知道了肯定非常高兴。”黄金贵笑道。
黄一巍眼神微微闪动,心道这黄金贵可真是妙人儿,明明是想问殿下清不清楚,还偏偏这般捧一捧尚青。“殿下那我早就禀告了。”
黄金贵点了点头,突然说道:“李不为今晚可是鼓足了劲,想要出一出风头。”
黄一巍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等他发问,黄金贵笑道:“不过,有黄公子珠玉在前,他怕是又要羞得没皮没脸了。”
两人又嘀咕了几句,尚青听不懂,也没有发问。
一直走入楼船中,他的神色淡定从容。毕竟,江湖中人从来都是匹夫一怒,血溅三尺,管你王侯卿相。楼船中,有女婢引路,上到顶层船舱。
这里已经改成了宴席场所,众人席上端坐,身前放着一张长长的红木桌。
为首的那人正是皇太子姬世昌,他身材矮小,体格肥胖,五官都纠结在了一起,如此长相确实不像人君之相,怪不得当今圣上不喜。再看他今年实际年龄也才四十有六,但不知道是不是平时操劳忧思过度,顶上头发稀疏,脸面肌肤松弛,看起来格外苍老。
“子文来了,来这边坐。”姬世昌声音温和,这性子倒是平易近人。他又将目光放到了尚青身上,微笑道:“这位肯定是子文说的真武教高徒尚少侠了,快快请坐。”
他招呼着黄一巍到他近前坐下,尚青也沾了光,距离皇太子只有十步之遥。看来,姬世昌对于黄一巍着实信任,不然也不可能让尚青这位陌生人如此近前。
尚青刚坐下,就察觉到一股隐隐嫉恨的目光。抬眼望去,那是一位年约而立的锦衣公子,身材挺拔,长相俊秀,看起来衣冠楚楚。不过,奇怪的是此人大冬天还随身携带着一把折扇,也不知道是不是学古代谋士般,欲添三分风流。
尚青看了他一眼,便将目光落到他身旁那位中年男子身上。
这中年男子身穿灰色长袍,满头青丝像他一般用木簪子束缚住,这是很传统的修道之士的打扮。他垂眉低眼,似乎在场一切都与之无关。而在他身后站着一位和尚青差不多年纪的青年则不同,他双目放光,看着在座众人有喜悦又有一丝怯弱。他穿着的道袍左袖绣有天罡北斗七颗星星图案,应该是楼观道的弟子。
楼观道,最为古老的道教门派之一,其历史源远流长,仅仅开创三千年的真武教在它面前如同稚子一般。不过,这一门派大多修身养性,在江湖上名声不响,兼则真武教是一代神话般的张真人开创的门派,每一个时代都有先天高手坐镇,是以在江湖上被誉为武林圣地,而楼观道在江湖上的地位则远远不如。
所以这人看见尚青竟然被皇太子亲自邀请坐下的时候,既羡慕又有些嫉妒。
大概过了两刻时辰,来的人也差不多。皇太子姬世昌便安排人上了酒席,各种山珍奇馐,美味佳肴都一一摆上众人面前的红木桌上。
“又到一年元宵,在这里我敬大家一杯。”姬世昌说道。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连忙站起来。皇太子亲自敬酒,这是何等的荣耀,当然也担待不起。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是没有功名在身,为今年春闱而来的举子。而其他人有姬世昌养在府中的清客,还有尚青这般作为陪衬的江湖中人。真正的官员反倒没有一位,毕竟,姬世昌作为皇太子,一举一动都惹人关注,实在不便笼络官员,他上面可是还有一位生性多疑的圣上,一直在位三十八年。
而招待一些文人,举办一次诗会什么的,就不必太过担心。既可以宣扬一下名声,又可以结交未来的权贵,姬世昌又何乐而不为。
“谢殿下!”
姬世昌长相虽然不堪,但为人和善可亲,一点都没有皇太子的架子。与众人吃喝聊天,就像朋友一般,竟然还特意说到了几年前的一段情缘。那也是发生在元宵节,他偶遇了一位佳人。只是聚散匆匆,再也没了消息。
众人听到这里能明显感觉到姬世昌心中隐隐的的惆怅,其中那锦衣男子心中却是微微暗笑。他姓李名子山,字不为,从小才思过人,师承文坛大家张别致,游禅心宗所在的少室山时以“钟磬遥连树,星河半隔山”名动中原。不想到了神京,才知道今年春闱还有一位凤凰台黄子文,比他名声更广。当朝身兼内阁辅相的大文豪刘中庭先生曾当众称赞,其凤凰台诗中春秋,其黄子文人中龙凤。
“古人言:离愁恰似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殿下身为皇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竟然还能为一位女子而生相思之情,我想那女子若能知晓,怕感动涕泪不已。”李子山缓缓说道,“今日诗会我本欲道一道这元宵佳节,此时见殿下这般深情流露,才觉最痛最爱莫过于相思,所以李某不才,愿抛砖引玉,赋一首小诗以表情切。”
姬世昌听了,微微颔首,道:“不为有心了。”
众人见了,纷纷心领神会,原本早就准备好的元宵诗词都弃置一旁。
“几载光阴去不知,又逢元宵赏灯时。谁闻越女轻声唱,山有木兮木有枝。”
李子山这首小诗一念叨出来,众人初听之下,只觉平易朴实,不似什么佳作,都心中暗暗奇怪,暗道这李不为莫非真是抛砖引玉?不过,当他们看到姬世昌流露出来的笑意,又瞬间明白了。这几句不正是皇太子殿下的写照,无论是回忆当初的元宵节,还是后面那句越女唱山歌,正是取自古老神话中,越女爱上了天帝的皇子。
于是,陆陆续续有人赋诗,竟然一个个都舍弃了原本为赋元宵佳节而准备的诗词,统统都诉说别恨相思。
其中也有一两句佳作,比如来自江南西道的陈文浩那句:多情恰似江边雨,一点一丝尽泪痕。与今日这外面的细雨相符相称,感人之至。
“素闻子文兄凤凰台之名,不如也请子文兄为殿下赋诗一首。”李子山看着一旁默不作声的黄一巍,心中暗道:“作一篇小诗还需思虑许久,你这凤凰台之名怕是名不副实。”
黄一巍听了,淡淡一笑,道:“殿下,听闻待会还有歌舞,子文愿填一首长短句,聊以助兴。”
姬世昌笑了笑,道:“那我可得好好听听,你且道来。”
黄一巍透过船窗,望向不远处的灞桥,吟诵道:“当日河西相遇,当年相约河东。而今两岸已相通。斯人无处觅,烟雨几时同。屈指几年光景,仿如一缕轻风。春花秋月太匆匆。缘来还是浅,梦去即成空。”
这首按临江仙词牌填的长短句一道出,众人纷纷露出惊容。姬世昌开始听到“斯人无处觅,烟雨有时同”神色缓缓伤感起来。是呀,佳人无踪,可每年元宵似乎情景相同,他不禁有些痴了。但听到黄一巍最后说“缘来还是浅,梦去即成空”时,他整个人又愣住了,这话就如黄钟大鸣,让他醍醐灌顶,瞬间明悟了。原本还有些伤感的神色也逐渐露出了笑容,道:“妙,妙,妙,春花秋月太匆匆,我作为皇太子确实不该为这等小事而忧心。”
其他人也表示赞同,虽然早就听闻黄子文之才,却不想果真是才思敏捷,人中龙凤。自己等人只知附和,却不晓劝谏。你看人家这话说的多漂亮,缘来了,还终究是太浅,梦去了,也即成了空,不必挂念,也只有李不为一人眼神中透露着一丝不甘。
姬世昌却是没心思注意这些,吩咐一人将这首词抄录下来,拿到楼下供歌女试唱,待会刚好伴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