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霄睁开眼,刚想坐起身来,却发现头痛欲裂,弄得他一阵精神恍惚,迫不得已又是闭上双眼,昏迷之前的景象慢慢在他脑海之中如画卷般一幅幅展开。
他的真力神识在适应湖中无处不在的剑意摧压之后,终于看到了掩埋在明月湖底那七十二把圣贤剑。
通过下沉湖底的神识,七十二把先贤名剑在他脑中如在眼前一般清晰可闻,催动神识围着湖底剑阵上空盘旋一周,将所有先贤之剑一一略过,甚至就连剑身之上有多少凹槽都铭记在心。
当他想要继续观摩剑阵寻求机会时,那种初见剑阵刺痛脑海的感觉又是扑面而来,弄得他一阵头皮发麻。不得已,他只得将神识上浮一丈,以免湖底威力难测的浩然剑阵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神识绞杀殆尽。
精神稍作放松,感觉回复过来的神识差不多在又能支撑片刻后,他小心翼翼的操控着那团神识,落在剑阵正上方,却是不知如何下手。
这种守着宝山却无法入得其门的尴尬处境,足以让每一个身临其境的人抓狂。
但李玄霄并没有心浮气躁,他慢慢的操控那团神识,从剑阵之中第一行第一列的长剑开始,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仔细细的观察每一柄长剑的独特之处或是共同之点。却发现每一把先贤之剑都各有千秋:有的剑身细长如挺竹,有的剑身宽厚如巨阙,有的没有剑柄如直尺......
但每一柄插在松软湖泥之中的藏剑都毫无例外,时刻都在散发出一种令每一个学府弟子都十分熟悉的感觉,那种烙印在以尊书奉儒为己任的东池学府士子独有的中正浩然之气,或者可以称之为儒家圣贤气。
通过神识的仔细观察,李玄霄突然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剑阵之中,每过一盏茶的时间,便会凝聚喷发出一股无形的剑意脉冲,宛如一层壁垒,推开渐渐缝合的湖底深水,这也许就是剑阵之中七十二把长剑清亮如新的缘由。
可是要如何吸取剑阵之中的浩然剑意?
李玄霄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正当他的神识踌躇徘徊在剑阵上空不得要领,思考着周期性喷发而出的剑意脉冲是否可以作为切入点时,盘腿坐在湖畔上的身体却突然头皮炸开。
即便神识脱离身体,他也能清晰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一只挟带风雷的长矛狠狠射透!
本来神识离开身体后,没有神识的控制,身体正是最为脆弱的时候。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毫无防御可言的身体一击摧毁,而长枪贯甫的那种令人无法忍受的剧痛直接让毫无防备的他昏死过去。
......
待那种针扎后脑一般的疼痛减轻之后,李玄霄才敢慢慢睁开眼睛,将眼睛眯成细缝,仔细地打量着周围环境。
视线所及,上面是一方茅草屋顶,看样子应该是在一座茅屋之中。
他有些无力的扶着额头,慢慢坐起身。
右臂却是突然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重伤过后的李玄霄正是虚弱之时,即使是在平时毫不顾忌的轻微碰撞,在现在的他看来都感觉痛入骨髓。
他倒吸一口凉气,揉了揉被擦碰到的右臂,轻轻撇过头一看,是一张桌子。
桌子是很平常的一张桌子。
一眼便可看出是就地取材,取自学府外面的松树。松木独有的年轮花纹在经年累月的打磨下,已经渐渐失去了原有的纹路,只留下深浅不一的花色。
桌子上面的东西也很平常。
黑、白两色松木围棋棋子摆在桌面之上,两只棋盒一远一近放在桌侧。在桌子的那一头,有一只松木酒葫芦和一只黯淡无光的松木大碗,茶碗之中存有半碗湛清酒水。
屋内的摆设十分平常,也十分简朴,甚至可以说是简陋,所有的东西都是用东池学府随处可见的松木打造而成。
但桌上棋子的摆放很不平常。
松木桌面之上,没有棋枰对弈时必有的纵横十九线,更没有举棋提子必要的三百六十一个落子交叉点。
但每一枚松木棋子都摆放的极为横平竖直,黑白两色棋子跳跃相接,就好像被人有意严谨的罗列在无形的棋线之上,规规矩矩的圈禁在那处方圆。偶有空白区域,也并无逾越之感,在一览无余的松木桌面上竟然有一种莫名和谐的感觉。
桌子的另一端,坐着一个披散头发的中年人。
中年人面色枯槁,脸庞清癯,隐约可见年轻时的潇洒样貌却被蜡黄的脸色掩住,变成了一种久经人事的沧桑落魄,就好像一名名落孙山蹉跎度日的读书人一般。
唯一引人瞩目的,便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有神,目光凝望着桌面之上横竖摆放的黑白棋子,竟给人一种看透天下万物的洞察感。
眼睛一动不动,凝视着靠近他左臂的那处繁杂驳乱的棋势,眼中精芒时不时的乍起,复又隐没,恍如天上星辰。
他修长五指中捻着一枚涂了琥珀油的松木棋子,手臂高高抬起放在目光凝聚的棋局之上,却迟迟不肯放下,给人一种举棋不定的犹豫感觉。
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桌面上的松木棋子,抬起的手臂略显僵硬,看样子这个让人感到可笑的动作保持了很长时间。因为整座茅屋之中第二个人已经苏醒过来,颇为惊讶的看着如老僧入定般的他,他都毫无察觉,以至于他整个人就好像一座被人刻意摆放在这里的雕塑。
中年人身后是一盏灯火招摇明暗不定的柱灯。
柱灯之后,皆是高过人顶的书架,书架就好像四面密不透风的围墙,将整座破败茅屋围了个严严实实。书架之上,大小不一颜色不同的孤本比比皆是,甚至就连早已失传了的吴王临摹都隐现其间。
这里的一切,李玄霄都很熟悉,熟悉的就好像自己有几根手指头一般。不管是古怪的棋局,神秘的中年人,还是恍若隔世的茅屋,都与十年前的景象如出一辙,就连每一枚棋子的摆放都丝毫不差。
李玄霄眨了眨眼,有些惊讶的看着对面的中年读书人,试探性的小声说道:
“二先生?”
中年读书人置若罔闻,不知是因为心无杂念的盯着桌上棋局,还是因为李玄霄的声音太小,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有人说话一般,就连抬起的右手都没有颤动分毫。
李玄霄扯了扯嘴角,心想二先生不会还因为以前的事依旧不想理会自己吧?
记得在学府求学的时候,性子顽劣的李玄霄总是嫌没有擦屁股的手纸,于是经常趁着二先生不注意,偷偷摸摸的拿几本二先生的书架上的珍藏历书去擦屁股。后来被二先生发现后,性情阔达的二先生总是不以为意,说些“仁义道德不在书上”的玄奥妙语后一笑置之。
可是性子古板的三先生又怎会放过这个不尊师道的兔崽子?于是在大道之中背诵古书的学府士子,总是会莫名其妙的看到三先生拿着一条极为笔直的戒尺满学府的追着一个清秀少年,最终那个少年免不了又是给春姨娘生火做饭打下手的命运,引得看到如此结果的学府士子大笑不已。
后来有一次李玄霄好奇难耐,趁着二先生去翻阅书架的空当,饶有兴趣的挑起一枚松木桌面上不知所谓的“棋局”中的松木棋子。
本来以为醉心于古书之中的二先生不会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没想到二先生回来之后根本没有细看,只是粗略的扫了一眼桌面,就直接对心存侥幸的李玄霄大发雷霆。
那一日,从来没有见过学府二先生发怒的宋明哲,亲眼看到体瘦如柴的二先生一脸暴怒,提着李玄霄衣领走出茅屋,一把夺过三先生手中戒尺,一下一下的狠狠抽在李玄霄的脊梁上。
要知道这把戒尺是孔夫子传下来的戒律规矩,即便是在掌握学府戒律赏罚的三先生手中,也只是起威慑作用,不会真正的去拿它鞭挞学生。
取自百年柳木树心的戒尺,抽在人身上,即使用力不大,但依旧可以在肌肤之上泛起一片令人心悸的淤青。
二先生在尚值年少的李玄霄身上,整整抽了十三尺。李玄霄的背上,也浮现出十三条纵横交错的血线,印的后背衣衫一片血红。
性子顽劣却又倔强的李玄霄整个过程不声不吭,只是死死咬着嘴唇,渗出一片猩红血迹。
一开始讥笑不止的围观士子瞬间爆发出一阵阵的倒抽冷气声,曾经有幸挨过一尺的士子,更是心惊胆颤:这小子可真他-娘的有种,先是动了二先生视若闺羞的古怪棋局,然后又被戒尺抽了整整十三下。你看那小子的背上,都他-娘的是活生生流出来的血呀!若是换做自己,只怕怎么说也得叫着哭爹喊娘了吧?别的不说,这小子的胆子和忍耐在学府之中真是无人出其左右!
二先生抽完十三戒尺后,将手中戒尺一把摔在地上,双手负于身后,怒气冲冲的说了一句“以后不准踏进草庐半步!”。
只是没有人看到,二先生背在身后的双手,其实一直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