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最后的告别(一)
“狗赖,再赖床,小心火柱烫你的屁股眼。”
兰恬儒睁开自己的双眼,眼前那个佝偻着的老女人渐渐消散在脑海中,但那旧棉袄的火臊气仿佛凝固在空气中。
他坐在空落落的房间里,望着午后远处盛开的秋菊,微笑那些飘落的思念,两行泪悄无声息的滑过沟壑万千的面孔。
他也许是在嘲笑自己,摇曳在四季的风中,追求功名、利益、爱情、亲情,却到最后,赤裸裸了一生。
60年前,兰恬儒25岁。
清明时节雨纷纷,大哥一大早打来电话,恬儒怔了一下,感觉压抑的阴天更加灰暗起来。果不其然,大哥王玉峰泣不成声。
大哥说,母亲她病危,一直念叨他的婚姻大事,想和他说话。恬儒的心咯噔咯噔地跳,血液冲向大脑,使脚心不自觉的向里凹陷。恬儒眼前一黑,再也站不住,一屁股坐在马路的积水坑里,任凭眼泪肆虐。
也许不是所有的亲情都会无限的宽容,大概也有至死不相言语的倔强。
恬儒拿着手机,一直听,一直听,自始自终没有说话,他怕打断了那头,短线的风筝再也回不到地上;他怕他的声音向全世界宣告了他的大逆不道,成就了她一生的绝望。
电话那头,传来了急促的呼吸声。她似乎在等,等最后的原谅,或者等最后的道歉。然而,没有,连呼吸都听得真切的电话里,始终没有传出一个词。
恬儒听到了电话摔落的声音,继而传来她歇斯底里的哭喊。
雨越下越大,来往的车辆绕开他,过往的行人远远地看着,避之不及。
恬儒猛地站起来,大声哭喊:“来啊,撞死我啊!”眼泪模糊了整个世界。
65年前的正月初八早晨,恬儒和母亲李惠兰大吵一架,从此血浓于水变成了血淡如空气。
那天,雪雾蒙蒙,李惠兰和她女儿王玉君在厨房忙了好一阵,煮了一大锅的饺子汤。吃饭的时候,李惠兰对恬儒说,她托媒人在王村给他找了个媳妇,等吃完饭,去看看。然后接着说,那女孩见过恬儒几次,心里喜欢,所以李惠兰就做主,正月十六吃订婚饭,二十六举行婚礼。
恬儒把一碗滚烫的饺子摔到地上,跟母亲吵了起来。“我才二十岁,我还在上大学,我正在恋爱中。现在,你们要我结婚……”
李惠兰哭诉她的难处。她已经快七十岁了,等不及了。
十八岁就嫁人的李惠兰,在十九岁生了王玉峰,22岁时生了王玉君。至此,她一儿一女的心愿已足,不愿再生。说来也奇怪,后来的几十年,她一直没有怀孕,也就没有做结扎手术。直到四十九岁那年怀上了兰恬儒,她才哭天恸地,后悔当年为了省一刀,留下了这么个祸种。
恬儒听姐姐说过,母亲生他的时候,大出血,花光所有积蓄才保住了生命。恬儒也身染各种小病,几经磨难才活了下来。
老话说,晚年得贵子。李惠兰却经常板着脸说,狗赖是她索命的仇人。
“你难,哪里难,你连我是从哪里迸出来的都讲不清,还说我为难你。”兰恬儒一想到婚姻这个人生大戏,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养你这么大容易么,再说,你都多大了,看你同学胖子,孩子都要过满月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这事你得听我的。”李惠兰口气强硬,这个儿孙满堂的家庭中,她的话不管对不对,都是最具威严的。
“父母之命,好啊,我老爹去世三年后才有了我,你好好解释解释这父母之命。”恬儒涨红了脸,一激动就刹不住口。
李惠兰脸色惨白,之前的威严荡然无存。大概觉得自己在儿孙面前受了委屈,就开始拍桌子哭喊,“我命苦啊,养了多少年,没想到是个白眼狼……”
“白眼狼,呵呵,我是白眼狼,我不明不白的活着,捡个姓都不知道是跟着谁,你还要我结婚生子,我自己都不能认祖归宗。”恬儒似乎没有被母亲的哭泣所动,依然不依不饶。
大哥玉峰吃完碗里的最后一个饺子,把碗狠狠的一放,“狗赖,够了,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的心是铁疙瘩吗?没看见妈在哭吗?”
恬儒双眼通红,狠狠地指着大哥怒声到:“你别说话,二十年前你还没睡够她的床么,你有什么脸在这里跟我说话?”
李惠兰不哭了,她似乎被刚才的话惊到。玉峰一脸惊愕地看着恬儒,眼泪如泉水一样夺眶而出。
房间了一片安静。恬儒的眼泪唰唰的掉在了地板上。
“你在说什么,你几个意思?”玉峰的儿子王肖冲上来给了恬儒一拳。王肖比恬儒仅仅大了四个月。
“几个意思,你问你的好爸几个意思。二十年前,你妈怀着你的那段日子,他都干了些什么。”恬儒的愤怒如滔滔江水,覆天而去。
“你说话小心点,别以为你是长辈,按年龄论,你他妈的都没资格跟老子说话。”王肖显然已经被激怒,想冲上去,继续给恬儒几拳来泄愤。
“滚!”安静了许久的李惠兰终于开口。
王玉君站起来扶着玉峰,招呼各位小辈们离开了房间。正月的北风,寒气逼人,然而抬起头望去,天早已放晴,东方的太阳燃烧的正旺。这应该是美好的一天,阳光似乎很委屈的抚摸着每一个人。
恬儒坐了下来,此时的他平静了些许,开始后悔自己的鲁猛。然后他深知,这个战争迟早要爆发。他不想一直是母亲的那个祸种,他也不想成为闲言闲语中的伦理极点,他更不想就这样稀里糊涂的结婚生孩子,了此一生。现在,大概到了母亲承认那些流言的时候。
而他,得安安静静的坐下来接受最后的审判。
“滚!你滚……从今以后,你要是再敢进这个家门,我就撞死你。”
李惠兰歇斯底里的大喊。
恬儒没有犹豫,大步迈出门去,迎着冰冷的空气,眼泪再次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