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绵肆,谢玄安骑玉色骕(su,四声)骦(shuang,一声),在乱舞飞雪中疾驰。祁阳关至云夔郡至少有十余日路程,日夜兼程赶赴云夔,却发现路上荒兽日益增多。多处地方竟有成群荒兽游曳村庄外围,谢玄安所遇,皆是一剑荡平。重重怪异,再联想到今秋荒洲莫名的旱涝,秋草枯绝,牛羊病疫,似乎有种强烈的不安在谢玄安心中升起。
此时离着流波山稍远的云夔郡中,却是一片歌舞升平。年关已至,夔城之中尽是欢愉。市井百姓张灯结彩,贵族豪阀罗列声舞。各色吃食,各类曲音,弦管醉奏,流宴不绝。
此时夔府之外,鎏(liu,二声)金灯盏罩有红绸,碧瓦飞檐半挂彩苏。宾客辐辏(cou,四声),车马络绎。锦袍小厮,门前含笑,彩缎鬟婢,往来娉婷。夔府曲水园中,有佳肴珍果,石桌百数,醽醁美酒,杯盏尽满。
林熠晗同卓煜是持夔府管事所赠雕花香木请柬入的夔府,此时卓钰背上琴囊之中,正是梅园苏襄的峄阳琴。
夔府之中一片忙碌,似着卓煜同林熠晗这般无关紧要人物,竟是连引路之人都没有一个。于是顺着鬟婢所指,林熠晗斜跨装有霓裳武道所用衣饰的包袱,顺着夔府曲折小道,朝曲水园中走去。
路半有亭,竟伴有杜鹃花开,姹紫嫣红,好不娇颜。时间尚早,林熠晗同卓煜便在亭中驻足歇息片刻。半晌,笑声银铃,自路径曲折转角处传来,夕玥正与一名华装高贵的女子玩笑,抬头一眼瞧见卓煜,拉着那位也瞧不出年纪的女子,便朝这处亭子走来。
真是巧,竟在这里遇见他俩。澹台夕玥小声在那女子耳边嘀咕着什么,待到临近,便冲着卓煜说道,“卓煜,这是我母亲。”然后向着那位原是这处夔府女主人的貌美贵妇说道,“娘,这是卓煜,墨园弟子,小姑的学生,我在向他学琴呢。哦,那是夔宫梅园的弟子。”夕玥遥指此时站立欠身的林熠晗,顺口说道。
随卓煜学琴之事,夕玥却是没有告诉过母亲,因而夕玥说出之时,还稍稍带有一丝犹豫。
裴昭渔微微一笑,却没再理会卓煜,侧头对着夕玥说道,“夕玥,你同客人聊会儿,我去他处地方看看。”说罢转身,带着其余随侍丫鬟离去。
云夔夜宴本就是澹台家一年一度的大事,裴昭渔四处视察,本是无可厚非,然而她转身那一刹那,瞳眼神色,却是隐然有一丝凛冽。她竟从自家女儿语气之中,听出了一丝异样的情绪波动,那个她从未见过却在教着夕玥抚琴的男子,究竟是何人?
“卓煜……”澹台夕玥刚一开口,却忘了自己想要说些什么,只好支吾着问道,“你怎么来了?”
“夜里有两支琴曲需要伴奏,也就随着林师妹先过来了。”
两支琴曲,一支是林熠晗的霓裳,另一场却是司徒菀秋的妖莲。是芸娘委托沈清言寻着卓煜跟他所说,后来卓煜还专门去过谪玉轩一次排演这曲妖莲,但依着司徒菀秋的舞道琴音方面的造诣,只一次,便演臻而至妙境。
“两支?”夕玥疑惑问道。
“谪玉轩司徒大家有一曲《妖莲》,寻着我为她抚琴。”
“你又去过谪玉轩?”夕玥语气之中,竟有一丝愤怒与埋怨,“怪不得没有时间教我练琴。”
“澹台姑娘……”卓煜正待解释,却被夕玥直接打断。
“好啦,我先走了,你们顺着这儿直走,往左拐弯,就到曲水园了。”夕玥说罢,也是转身,瘪了瘪嘴,有一丝怏怏,在卓煜似言非言的神色下,缓缓离开。
澹台姑娘,似乎有些陌生的称谓。
曲水园有碧水环绕成湖,湖中沙渚,立一处阁楼,有纤舟停靠往来,却是夜宴之时起舞之地。夔府中的小厮婢女,正在曲水园中忙碌,菜肴未上多少,或是凉品酒酿,依次摆好。而在曲水成湖之畔,设有一亭,亭中设琴桌一张,瑶琴一具,却是为喜好琴道的客人专设。
林熠晗被曲水园中招呼忙碌的管事领进厢房中歇息,卓煜想着要瞧一瞧曲水园中景致,却是将峄阳之琴交予林熠晗,独自一人,闲步碧水周遭青石阶上。
石阶旁侧嵌有细小鹅卵,没于土壤之中,而若珠玉,装饰蜿蜒长袖曲折似的沿湖小径。当年临沧,卓家有渌水之园,灌沧江之水,而起沧浪之亭。每至年关,宾客云集,歌舞缭绕,集一城烟月,尽满郡欢声。只是以往种种,尽皆不复,瞧见此番景色,卓煜心中黯然萧索,被往昔回忆刺痛。
“这位公子,我家夫人有请。”那婢女约莫二十芳华,云髻高悬,轻衫微拂,盈盈施礼间,却有颠惑之姿。她叫以晴,裴以晴。
这当是卓煜于夔府中见过的最为美貌的侍女,环肥不腻,燕瘦不销,给人一种十分清新的感觉。
“却不知是哪位夫人相请?”卓煜声音很浅,很轻,像是不愿用一种低沉将那女子所起清婉幽曼的意境冲破。
“公子见了就知道了。”那女子做了个请的手势,素手纤纤,却是让人生出一种怜爱。
卓煜笑了笑,随那女子款步,曲折绕行,来到一处僻静的亭园。华装高贵,不施粉黛,只是浅描蛾眉,任鬓上珠钗摇缀。
竟是那位女子!转身回眸之时,卓煜一惊,却是发现这张面庞其实他已见过,正是先前陪着澹台夕玥与他相遇之人。
那女子冲着卓煜旁边的侍女挥了挥手,然后缓步从亭园之中移至卓煜身前。这处亭园四周幽寂,瞧不见有人来往的痕迹,而园中花草葳(wei,一声)蕤(rui,二声),却是常有人修剪上饲弄。而这处风景,却不是明显的云夔景致。妫水下游,有郡长霖,风光景物,却是与眼前无异。
澹台玄烨有妻,乃是燕国七姓之一长霖裴阀之女,那么卓煜眼前这女子的身份,便是呼之欲出了。裴昭渔,半城夔府的女主人,也是云夔郡最具权势的女人。封一品昭云夫人,赐紫金佩,螭纹云带,位等王侯,可上朝不跪。
卓煜盯着眼前这位依旧风华的女子,不知道她寻着自己前来究竟是何种目的。
“敢问姑娘……”的确是二八芳华容貌,卓煜方开口,便引来裴昭渔嘴角轻笑,轻浮男子,伶牙俐齿。
“我是澹台夕玥的母亲。”她一句话打断了卓煜想要问的言词,语气轻蔑中带有一丝冰冷,竟真与这严冬风雪浸染,融为一体。
卓煜一愣,旋即恭声说道,“不知伯母找我前来所谓何事?”
伯母,似乎觉得卓煜这样的称谓太不恰当,裴昭渔心中恼意更甚。
“你叫卓煜?”她开口问道。
“是!”
“三年前你来到夔城,在南十三巷有家打铁铺子,手艺不错,因而得与云夔军斛山卫卫将杨兆兴相熟,今年九月中,你凭借武道六品的剑道实力得墨园李彦吾赏识,进了夔宫,然后你会弹琴,在谪玉轩弹过一曲拓枝,被谪玉轩的芸娘赞为云夔第一人……”裴昭渔身姿高挑,平视卓煜,一字一顿,竟将卓煜来到云夔所遇,尽皆道来。
“你很优秀,但你不该教我女儿琴艺。”裴昭渔的声音一直保持着一种平淡,似乎没有半点情感,却又像是在进行一种审判问询,“远离夕玥,她不该是你去触碰的。”
落下这样一句话,她转身离去,将卓煜一人,留在这处风景别样的亭园。
离开,因为你不够资格。她是豪阀贵女,而你不过市井小民,有那样的权利允许你这般接近她,又是谁告诉你这样的行径能够得到世家的应允。有些东西,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触碰,想要逾越雷池,定会招致你难以承受的后果,与其如此,最好便是一开始就不曾交集。
那袭锦缎华袍背后,那个女人的双眸,那般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