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过了云沁殿,走上不到几百米的青玉砖阶,皇城侍卫戣甲而里,貂宦云俾往来显得有些稀疏,大抵是因为太和殿前已经有皇城威仪持仗,他们的身影,倒是需要隐蔽。
顾山山的心境十分愉悦,他想起了樊川江中的鱼虾,想起了父亲威严神色对他的敦促教导,又或者是夔宫之中的各种景色。竟是没有想到,在这皇城之中,殿试之前,顾山山的心思,竟然放松到神游物外。
远处太和殿九十九青白龙雕玉阶之上,云盖衔连碧金砖瓦飞檐,而微微轻雨在转至太和殿宽阔的广场之时,就被苍龙阵遮蔽。只是拂动秋风依旧,士子青衫摆漾,而有一番跨登凌云之感。
慕容昌的帝皇龙座列于云盖之下,身前桌案并未有半点繁华锦绣装饰,显得朴素异常,王侯公卿次列两旁,青檀色的桌椅,殷红锦袍白紫云靴,无一不是燕国朝堂之上叱诧一时的人杰,而龙渊阁大学士谢孚青,就坐在慕容昌左手案第二位。若是那些士子认得座案之上的人,定然会十分惊讶,因为此时坐在慕容昌左手案第一位的,不是他人,正是坐镇淮江的燕国大将军,檀济南。
褪下一身铠胄之后,檀济南身穿朝服,神色之间并未有半点喜怒。他的目光没有向旁人一样,朝着青白玉阶往下望去,而是平视前方,双眼微睱,脑海中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檀济南这次回幽都只在冀城王府待了不到数个时辰,当夜便有十数名族中侍卫殒命,是顺天府及夜城门司干戈大动,比之当日檀道客死时声势更甚,顺天府府尹江一丞同城门司司座陆蹇再登冀城王府,持后辈礼入,不敢言。
然而当日那刺客依旧未见踪影,就是檀济南自己,寻着当日事发之地,也只是瞧出与先前相仿的一些端倪,未能有过多进益。那日刺杀之事,真就如石沉大海一般,再无半点消息。檀道客是檀济南唯一的子嗣,祁阳关武试,也是入了前十,列于二甲第三,然而却被人在幽都之中暗杀。可以预见的是,暗杀之人的实力,定然十分强大,虚境自然不必赘述,肯定拥有某种特殊的功法。他很愤怒,因而星夜驰回幽都,结果却发现,一无所获。
卢甄裴渡等人同跪于太和殿下御街之上,却被一股源自虚空的力量托膝而起。燕皇慕容昌从来不喜欢这种虚礼,尤其是在这些年轻士子身上。大殿威仪,而皇道无形,在众人还未真正回过神来之时,慕容昌对着下方诸位考生微微颔首,然后便见着紫玉貂寺韩云丘自怀中取出玉符,元力运转其中,而太和殿中诸位考生,瞬间便陷入幻阵之中。
太和殿,青衫幻阵。
青衫无意,晓知与不知之理,处可为可不为之事。天下文道,简而归之,也就如此。
这套青衫幻阵,乃是文道半圣荀懿之作,本就是检验文道弟子平日所学,例察心性,验其天赋,历代传承,也就成了而今燕楚两国用来考究文道弟子学识的阵法。
青衫幻阵全然没有章法可言,也绝不会因为个人武道实力而产生变化,而文试殿试的考题,则是由燕皇亲自提出,借助阵法,陷于幻境之中。若是考生能够解答而出,便可以出幻阵之中,清醒过来。而若到了一定的时间,没有得到答案,或者并未有得到燕皇想要的答案,便只能等待时间耗尽之后走出幻阵。
而天佑二十一年的这次文试的考题,就只有一个词语——规矩。
规矩这个词,本是孔丘孔圣人下泰岳山之后所提出的。然而并没有人对其有过太多的考究,因为这本身就与文道的大道思想相距有些远,只能算作弥补完善文道思想的旁枝末节。
什么是规矩?可为可不为是为规矩。
祁阳关携胜而归,又有破袭荒洲神庙的旷世大功,慕容昌却在此时定下规矩一题,却不知他究竟是在思虑些什么?
青衫幻阵一起,虚空之中便有元力凝实凭空,在太和殿前划出规矩二字,诸如以往一般,将文试的题目列于朝中诸位柱石眼前。此时太和殿飞檐之下的诸位公卿,脸上神色却是各不相同。
有轻微颔首,自以为得解燕皇之意之人,也有眉目微蹙,不知其中含义,又或者全然不在意,已然走神。
“阔海,可知我意?”燕皇朝着右侧最尾已然被册封荒燕侯的荒丘连阔海问道。
“陛下欲纳天下于彀中,得立方寸规矩。”连阔海思虑片刻,却也没有等太久,便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慕容昌哈哈一笑,“对也不对。”笑声毕,又听见他接着说道,“幻阵随心,虽定下题目,每个人考究都不相同,我燕国文道取士,文采只是一方面,考究主要的还是士子的心与意,规矩,天下及是规矩,个人也是规矩,且看他们心中执念为何了。规矩二字,不过破立。”
破立?连阔海恍然大悟,盯着下方,却是摇了摇头。
此时太和殿前,众人因幻境所导,眼前出现景致不尽相同。
樊川那水,比之妫水,少了几分音绕婉转的娇媚,却是多了一些礁石暗立的凶险。樊川顾家在樊川城中算不得大族,也不见得有所名势,几代下来,都只是简单的文人,到了顾山山这一代,困苦尤甚,家中仅有几亩良田,若不是领着官府的廪米,吃穿之上没有太多顾及,怕是生活所需,也难有全。
一个孩童站在青石斑驳的街道之上,手中捧着一本书页早已泛黄的典籍,有些依依不舍。他走的很快,将那本从书店拣淘出来的古卷揣进怀中,疾驰着朝樊川江畔家中屋舍奔去。
青牛,碧草,远处江水汩汩,连天送目,那孩童在倒坐青牛背,将手捧书卷,聚精会神,生怕错过了每一个字,而牛角之上,还挂有另一册书卷。
屋里灯光有些暗,入夜之后,油灯歇了微光。顾山山躺在屋外一处青石之上,顺着月华映落之处,依稀照出那些文字。每一个字读出,都是一种欣喜。
江水流,江水长,樊川故郡,几处青衫漾。
这个从樊川走出去的青年士子,在踏上夔城的那一刻起,就定下了何等的决心。
然后他看到了,看到了自己金榜题名,高中探花,看到了自己文武兼修,成为整个大燕有数的青年彦俊。名花美眷,功名利禄,酒肉歌舫,楼船嘉树,接踵而至。
然而转瞬间,他看见了他人背后的议论,指指点点。
“就是他啊,云夔郡的一介寒门,据说家中几代,靠着领朝廷的廪米度日。”
“哦,就是他。听说是家中长辈都给人跪下了,才得了那么一个机会。”
“哈哈,你们不知道吧,那个新科探花,其实啊……”
……流言起,将他湮没,每一个人,都带着一种冷漠的目光。他只是寒门,即便成为这届朝试的探花,何用?
你身上的血脉,本就不属于高贵,你的一切,不过我等豪门遗惠。你的身份,天已注定。
“哈哈,他就是那个寒门!”
“哈哈,那小子竟然都得了探花!”
“哈哈,我就知道,红楼给人当小相公,靠着那活儿得了这届朝试的答案……”
“其实啊,不是的,听说是他母亲,那啥,早先可是云夔的歌女……”
嘲讽,羞辱,无尽蜚语,流窜而来,钻进来,到他的血肉,到他的骨髓!
“小子,燕国是世家的燕国,不是你这个跳梁小丑该来的地方!”
“就是说你,本小爷一顿饭的用度,就够你全家吃上一年!”
……
原来,其实,他什么也不是……
燕国的规矩,是世家的规矩,他这个妄图登跃龙门的痴心人,即便再努力,也不过是他人脚下的一条狗。残喘的狗,全无尊严地活着,忍受着那些低劣的嘲讽,看尽他人眼色,任凭那些污秽的言语波及自己的家人,他无法反抗,无法对着那些叫嚣的人咆哮!
往上,尽是坎坷,一切困锁他的桎梏,他忍受,用卑微的谄媚应对嘲讽。
这个卑微的男人,低下头,承接他人遗弃的玉带高冠,名花美眷。
而在外人面前,他是高高在上的大人,他的威仪,他的成就,他的功名,他的故事。他终究是屈服在了燕国的规矩之下,成为了他人的奴才。锦衣玉食,身份地位,他得到了他人的欣羡。
“哦,这是顾大人。”
“大人好。”
“顾大人,这里……”
他顾山山,樊川江畔,立志要成为站在云洲巅峰的男人,竟然会因此,成为世家豢养的奴隶。然而阿谀逢迎,至少也是,万人之上。
“破不开的规矩,要着何用?陛下要的是云荒二洲天下一统,若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连这点儿勇气都没有,要来何用。”韩云丘躬身站立一旁,用平静的话语低声喃喃。也是过了许久,韩云丘方才又接着刚才说道,“可到底,还是一群奴才……”说罢摇了摇头,也就不再言语,盯着太和殿前那三十名神色变幻无常地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