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阳关上,背嵬军一战阵亡八万余人。大战虽息,各种抚恤赡养以及军中杂务让谢玄安有些焦头烂额。若是其他军的主帅军主,恐怕不会对此太过操心。谢玄安虽则没有做到事事必亲为,对一些必要的事,尤其是阵亡将士抚恤之事,却是颇多关注。
许是受这数十万人亡故之由,雪邙郡又迎来了一场漫天风雪。未暖复寒,让许多原本打算减衣的雪邙郡人又将三九寒冬所穿的衣裳着上。
风雪街衢,几乎不见行人往来,谢玄安身上披着的,是一件跟随他数十年之久的墨色披风。风雪浸在他许久没有剃刮的胡须之上,让那张原本清秀的面庞显出一阵沧桑。
当年幽都之中,长霖谢玄安曾是看杀无数少女的翩翩美少年,而今二十余年过去,除了那些微露的胡须和煊赫的盛名,或许就见不到其他能够见证他不断苍老的证明。
祁阳关下紧临着的城邑叫做碑雪城,城外立有一无字碑诔,墨色石身,立高两丈有余。这尊碑诔由来已久,只是无人知晓他究竟有何用处,却也没有谁将其拆除,久而久之,反而成了碑雪城称谓的由来。
谢玄安的神色稍显憔悴,操劳许久,一直都未有休息。
整个燕国都在庆祝这场大胜,除了雪邙郡、祁阳关中某些亡去丈夫孩子的人家。没有到无定河,只是春闺梦里却已两相不见。谢玄安无法叫出每一个阵亡将士的名姓,然而旗都以上阵亡的,他都会亲自前去抚慰其家人。
背嵬军活在边关,拥军二十万,军费却没有幽龙烛牛那般庞大,能所凭恃者,唯有将士一心。
“先回吧!”谢玄安没有转头,身后一名年轻的长霖谢家子弟,也是他谢玄安的亲卫,正牵着两匹马,跟在他的身后。
那少年应了声是,便翻身上马,消失在风雪之中。
谢玄安牵过骕骦马的缰绳,走在寂寥的青石通衢之上,然后循着一处特殊的路径,朝着碑雪城一处幽巷走去。
幽邃的深巷之中,有一处酒家生意正好。当垆沽酒的是一位女子,整个店里也只有她一人而已,店铺不大,食客们要吃些什么自己往柜台上取就行,只要到那女子那里付钱就行。垆台之上的酒除外,老板娘会在那里自己给店里的客人们煮酒,因为她怕客人们不知道怎样掌握煮酒的火候,坏了瓮里的玉蚁。这是她自己酿的酒,入口甘醇,回味无穷,在碑雪城中也是一绝。
酒虽然好,前来此处吃酒的客人却并非为了喝酒,或者说喝酒只是其次,他们来这儿,还是为了一睹眼前这位当垆沽酒的女子的容颜。若说天下间的女子最美的究竟有多美,碑雪城的男人们最先想到的不会是幽都皇宫里的嫔妃,而是这条不知名的幽巷中的女子。
浓妆艳抹固然美妙,然而不施粉黛的浑然天成却更为难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却又没有桃灼之妖,没有牡丹之贵,没有海棠之艳,没有落樱之怜。她只是很简单的存在,却将整个天地的花朵色彩尽数掩埋。不争朝霞之晕,不染夕阳之魅,这个女子,让无数来到这里的人都心生静谧,浑然忘我,而又牵挂驻足,回眸依恋。很多人到这里只是为了能看她一眼,连过多的奢求都不会生起。
她,就是谪落凡尘的仙子,只可远观,而非亵玩。
倒不是没有人想过将其收入金屋,然而却没有人敢去这么做,原因无他,因为大燕雪城王谢玄安常来这里,与那女子谙熟。
于是来到这里的人,不过是为了以美色佐酒,**入肚,求一番滋味,醉一处酩酊。
马蹄声被风雪淹没在天际,谢玄安牵着骕骦来到这处幽巷的时候,铺子里的酒客已经满了。
垆台旁的窗户自然是开着的,于是有些远便已瞧见来人。
女子心中有些慌乱,忙着出来收了谢玄安身上的披风,又麻利地将骕骦马拴在自家酒铺旁的马棚之中。这马棚是碑雪城城主专为骕骦而建,并不奢侈,只是异常干净整洁,但落成之后,酒铺的老板娘到没多顾及,来的客人,若是牵马而来,都栓在这里。
骕骦甫一进去,打了个鼻响,马棚中原本停留的马匹,要么战战兢兢,要么陷入沉默。
女子拍了一下骕骦的脑袋,有些埋怨道,“就你矫情,这般作甚?”
转而回到拉着谢玄安掀开厚布帷幕,进了铺子,“这么大的雪,谢茂那小子,也不知道跟着你,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亏你还是祁阳关的大将军……”谢玄安任凭女子扯过一张毛巾为自己打理身上沾满的风雪,淡淡微笑,望着那女子柔和之中略带几分嗔怪的娇颜,显得有些痴然。
“哦,我让他先回去的。”谢玄安似是反应过来,冲着那女子咧嘴一笑,柔声说道,“忙了一天了,阿茂那里也累的很,倒不若先回去歇息。”
店里的酒客大都是碑雪城之人,认识谢玄安的不多,自然也没谁瞧过谢玄安的面容。酒肆并不嘈杂,那女子出去之时就已经有人瞧见。稍有些伶俐的,已经猜出随着女子进来那人是谁。忙在桌上放了酒钱,匆匆离去。
众人似乎也恍然大悟过来,仅仅片刻,原本拥挤的酒肆,就只剩下谢玄安与那女子二人。
“每次过来都是,把客人们都吓跑了。”女子嗔怪道,“就该在垆台窗口给你递一碗酒打发了算了。”
“是我不是。”谢玄安微微一笑,享受着这份静谧中的嗔怪。
他从垆台自己取过酒,顺道取来两套干净碗筷,酒肉菜肴,女子也在一旁搭手,将一切悉数打理到位,随后安静坐下。就像是最寻常不过的贫贱夫妻,在那里独享一份生活中的惬意。
聊一些琐屑,说一些长短,暂且抛弃天下,谢玄安的心,也就在此刻,能够真正静下来。
那个三年前来到碑雪城的女子,叫做洛宓,洛水的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