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丘亭,今日有雨。
夔阵不遮细雨,不掩轻雪,只是雨落漫天,雪舞凌乱之时,方才开启。因而夔城之中,景色风物倒是绝佳。
大雪骤停之后,一场冬雨清冷。卓煜撑一把褐色桐油纸伞,左手拎着一个锦缎布囊,里面装有一瓶已经温好的玉蚁和两支瓷杯,循着山道,朝雁丘亭走来。
一华袍老者闲摆棋盘,坐在石凳之上,双眸略显空洞地望着亭外寒雨纷飞而落,溅落青石荡起星水,似乎陷入一种漫长的回忆。
“先生,童师兄身体有恙,不能前来,着我过来与先生说一声抱歉。”卓煜持伞入亭,躬身对那皓发老者说道。
“童小子怎得那般孱弱,一场冬雨就卧躺在床,连我这老头子都比不过。”
声音有些小,被雨声霖霖遮掩,卓煜只是恭敬立在一旁,并未接话。
“过来坐吧,棋园的几个小子,尽想着钻研阵法,连同我这个半入土的老头子下棋说话的人都没了。”他兀自在棋盘上落下黑子,对卓煜说道,“可会下棋?”
老者薛棋,夔宫棋园园主,武道半虚,尤善阵法。童岳是于雁丘练剑之后才与老者相熟,他颇通棋道,常于亭中与老者对弈。童岳本说今日要带一壶玉蚁与老者把盏弈棋,却不想因雨落病,染了风寒,便托卓煜拎酒前来,以示歉意。
“略懂!”卓煜走至桌前,对老者微微一笑说道,他将布囊上展开,取出那壶玉蚁和两个瓷杯,酒尚温,倒没有辜负这于冬雨中远来的清寒之苦。卓煜满盏,将杯酒递放至老者身边之后,方才为自己添杯,然后见老者微微颔首抿笑,方才坐定。
“那就下一局,莫负了这一场冬雨。”没有对杯,自然也无需那般拘泥,老者一杯饮尽,将酒杯半至石桌中央,示意卓煜再添一杯。
卓煜起身添满,缓缓坐下,右手执白,与老者对弈。
“裴守川一闭生死关,不入虚境不出,你们墨园而今,倒只剩澹台家那只小凤凰了。”
“是,李先生于前日已经离去。”
“李彦吾?那小子我倒是看不透,怎得突然就走了?”老者摇了摇头,轻酌杯酒,干脆就将那壶玉蚁移至身前,自斟自酌。
亭外的雨顺着雕檐滴滴滑落,只有亭内棋子敲落的声响。
“你叫卓煜是吧?”酒已半酣,棋落星散,老者蓦地又开口问道。
“是,先生。”
“倒是不错。”怕是自己的话卓煜不懂,老者接着说道,“酒不错,棋也不错。”
“谢先生赞誉。”卓煜自然知晓眼前老者乃棋园园主,得他赞誉,却也是一中荣幸。
“你可知这里为何唤作雁丘亭?”
“学生不知。”
“你可知你墨园前代园主元求问,这亭子便是他所建。说他年轻时也是风流成性,后来用情至深,一位喜欢的红楼姑娘病魇(yan,三声)香销前投了妫水,他恸(tong,四声)哭三日不绝,又于此观双雁谪落,其一老病而死,另者哀鸣随亡,感伤至斯,便藏雁于此,修了这么一座亭子。”老者略有感慨,再饮一杯,“情为何物,情堪死生!可惜我们这些老家伙,全都回不去咯。”
话声一落,饮一杯无,棋局半起,却没了兴致。老者豁然起身,拧了拧脖颈,对着卓煜一笑,“乘兴而来,兴尽而归。酒已尽,棋虽未完,不若归去。”竟是不再理会卓煜,也不瞧那疏雨微落,闲步而走,离了这处藏雁之丘,杯酒之亭。
云夔郡再往北走,依流波山断夹山嵌处靡费亿万所建祁阳关之下,便是燕国北邑最后一处郡城,雪邙郡。
浊尘垢世,姽婳河山。雪邙城此时为白雪所覆,衢巷幽寂,唯一热闹的,就属城中酒肆。这些酒肆,是云洲南陆楚国行脚商人常来之地。这里并未有夔城谪玉轩一般珠帘晃璧,富丽堂皇,只得旧木椅桌十余处,女主人当垆煮酒,配以驴肉火烧或者热腾腾的貉血,是冬日脍啖谈笑的绝佳之处。
临近西窗的一桌,有一灰袍袈裟的僧人,坦腹而坐,将右腿架在木凳之上,左手撕扯沾满辣酱红油的冒烟驴肉大快朵颐,右手则是拎着刚温好的白烨屠苏倒壶而饮,真个痛快无比。在燕北之地,不饮貉血却吃温酒的,恐怕也就只有从楚国来的商贩了,只是这和尚饮酒若此,却是稀罕。
“兀那僧人,这般喝酒吃肉,也不怕佛祖降罪?”旁边一客商仆役见着和尚这种吃像,朝着这边说了一句,被他主人训斥一顿,又唯唯诺诺坐了下来,颇为记恨。
“那小哥,酒肉外相,不着不相。趁着牙口还好,再不吃些,就老咯。”和尚全无顾忌,大笑而过,继续吃肉喝酒。
酒肆门口拦风雪的帷幕遮帘被拨了开来,青衫布鞋的中年书生朝着和尚这边走来,身形略显孱弱。他在和尚对面坐下,学着和尚的模样,撕肉喝酒,只是动作难免文雅。
“李彦吾,我可说好了,酒钱自己给,和尚我可没那么多闲钱养你这号闲人。”和尚没停下嘴里的动作,含糊着嘟囔道。
“有钱的,有钱的。大不了卖了这身青衫,好歹酒钱还是能凑出来的。”李彦吾一饮屠苏而尽,辛辣灌喉,甚是惬意。
“你要是情愿厚着颜面光腚在这雪邙城中遛上一两圈,和尚我也不拦你。”那和尚自顾吃肉,也不停歇,生怕这一桌驴肉被李彦吾抢食而去。
“觉嗔,觉着这流波山物外风光,比之你佛门珞珈山如何?”李彦吾一转话题,却是聊起了这处风雪景观。
“珞珈山春有漫山落樱,夏有一池荷碧,秋有轻雨梧桐,冬有冰凌佛窟,哪是这处流波山能比的。”被李彦吾唤作觉嗔的和尚,大口干完一碗屠苏烈酒,含糊说道。
“是啊,銮(luan,二声)宫不起三竿早,珞珈山藏十万经。”李彦吾微张唇齿,眼眶之中竟似含泪,“可是觉嗔,你可知道,因你珞珈一山,齐亡一国啊!”
齐主萧乾,好佛经,夜半而诵,乃至三更。齐有八百佛寺,僧侣百万,不事生产,徒耗金谷。燕冀城王大将军檀济南率军攻破齐都临淄之时,齐主正率众僧侣,于珞珈山下诵佛祈安。于是玄刀锯血,斩落大好头颅,珞珈山下,尽埋三千僧众。
临淄一役过后,燕皇下灭佛令,齐八百佛寺,徒留十数。而觉嗔,正是当日珞珈山下侥幸逃脱之人。于是漫走云洲,做起了行诵化斋的荒僧。
“李彦吾,你搞清楚,不是我珞珈山亡了大齐,是你们这群书生不晓事,才毁了我齐国万载社稷!”和尚手掌满是油腻,拍桌而起,竟是满目血红,而欲发狂。
酒肆嘈杂,旁人也听不清和尚说的什么,只是这一声巨响,却是将众人目光吸引过来,亏有李彦吾元力流转,拖住木桌,才未有毁了这一桌酒肉。瞧见和尚缓缓坐下,酒肆众人笑了一笑,又接着吃起酒来。燕北豪客,多有如此,也是见怪不怪了。
“和尚我和你们这些读书人说不了话。我自走前路,哪管你们这帮酸孺闹腾。”觉嗔把手往腰间袈裟褶(zhe,三声)子里一揩,拍拍屁股,朝门外潇洒离去。
这处风雪酒肆中,只余下李彦吾独自一人撕扯驴肉,狂饮屠苏。齐元嘉十二年的那个秋天,城破国亡,李彦吾在皇城之下,瞧见那个女人裙裳白素,投城死国。
而齐主萧乾,于珞珈山下跪迎燕骑,封长乐侯,幽蕲(qi,二声)年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