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总是喜欢西下,谷雕龙却开始往东而行,只因为东方有轩辕世家。
轩辕世家名列四大武林世家之首。在家族几代人的经营下,已隐隐有独立成派的势头。其风头甚至隐隐在少林派、峨眉派、丐帮、神拳门四大门派之上。
轩辕世家的传人世代用剑,据说每一代嫡系传人都是天下无敌的剑手。
轩辕世家有轩辕山庄,传说中轩辕山庄是江湖中最大的山庄,光是占地就十里有余。在轩辕世家的几次扩建之下,山庄内的建筑有如皇宫一般庄严辉煌,是江湖中人人向往的武林圣地。
三十年前谷雕龙的父亲谷川就是在轩辕山庄中一战成名。
轩辕山庄现在的主人叫轩辕无恨,是轩辕家剑法的唯一传人。他不仅剑法当世无敌,而且生性豪迈、喜交朋友,山庄大门四敞大开,广招天下门客。天下英雄都尊崇地称呼他为轩辕公子。
到了轩辕山庄,一切都会好起来。
李文曦是这么说的,谷雕龙也是这么想的。他心中早就对这个名声堪比孟尝君的轩辕公子心怡无比,非常希望能亲眼见见到这个天下闻名的轩辕无恨。若是由他出面保护,明尊教一定不敢再对李文曦姐弟怎么样。
自从击退明月使者之后,几天以来再也没有明尊教的人前来追杀,但谷雕龙还是非常小心。他觉得明尊教一定会有更大的动作,只是不知为何,却听不到一点风吹草动。一种莫名的压迫感缓缓浸蚀着谷雕龙的意志,这种紧张的感觉随着江州城的不断迫近而越来越强烈。
“他们一直都不做任何动作,肯定会有更周密的计划。”这样想着,谷雕龙手中的缰绳却渐渐地松开了。他相信在进入轩辕山庄之前还有一场大战,这场大战对于敌人而言已是知己知彼,但对于谷雕龙来说却是全然无知。敌在暗,他在明,谷雕龙将再也没有任何攻其不备的机会。所以这一战他只能见招拆招,以硬碰硬的方式力敌对手,再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的可能。轩辕山庄,对于此刻的谷雕龙而言更像是一个美好的泡影……
“哥哥,你教我刀法好吗?”
李文圻童稚未脱的声音打断了谷雕龙的沉思。谷雕龙淡淡一笑,“不是不可以,可是……我练刀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你想练刀是为了什么?”
“我练刀是为了能保护姐姐……这世上我只有姐姐一个亲人,我一定要保护好她,不准任何人欺负她。”李文圻迎着谷雕龙的凝视,认真说道。
谷雕龙点了点头,赞赏道:“好!你的动机比我的更纯粹。”谷雕龙想了想,却又摇头:“可是你要知道,武术中的一切招数都是用来杀人,而不是用来保护人的,你真的想跟我学杀人的本事吗?”
“啊……杀人?谷大哥,人为什么一定要杀人?”李文圻不解地问道。
“我不知道,或者因为仇恨吧。”谷雕龙认真答道:“这世界有很多无法解释的事情。总之,杀人者总能给自己找出许多冠冕堂皇的借口,仇恨只是杀人的借口之一。有些人还会打着正义的旗号去杀人,而有些人却是为了自己的欲望在杀人。”
“谷大哥,你是好人,你杀的都是坏人。”李文圻天真地看着谷雕龙,信誓旦旦地说。
谷雕龙道:“也不见得吧。好人和坏人不是那么简单就分得清楚的,你长大了就会知道。总之别人要杀你的时候,你不可能束手待毙,逼不得已的时候就只能以暴制暴、以杀止杀。虽然杀人与保护人之间看起来非常矛盾,但是不会杀人的人也没有保护人的能力。”
“谷大哥,那你肯不肯教我武功?”
谷雕龙微微一笑,“好的,我可以利用这几天时间教你一些。但是你要答应我,别我教你的武功去欺负别人,好吗?”
“好!”李文圻信心满满地点了点头。
过长江时,他们低价卖了马车改用步行。
江州城越来越近了,近得那么近在咫尺,近得那么迫在眉睫,那座传说中的轩辕世家就坐落在江州城东方。
谷雕龙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这是他第一次离家这么远。目标地点即将抵达,他很快就能替父亲完成当年的承诺。然而,这最后的十几里路,他们能安然抵达轩辕山庄吗?
他不知道。
明尊教从来不是一个会善罢甘休的组织,他们还会派来更多的杀手。可这十几天以来,一路如履平地,三人甚至没遇到哪怕半个疑似明尊教的人,就连事先认为最危险的天险地带长江也在惊涛骇浪中安然度过,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吗?
在之前经过的集子上,他给李文圻买了把木刀,教了他一些基本招数。李文圻悟性很高,练得也起劲,很快就将一套入门刀法打得有板有眼了。
七月十五日,正午时分,谷雕龙、李文曦、李文圻三人从北门进入江州城。
江州又名浔阳,其城三面邻水,南抵庐山,历来是文人墨客流连之地。
唐代诗人白居易曾经在此担任司马一职,并写下名篇《琵笆行》。诗仙李白更曾五到江州,并写下诸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千古绝句。据传:横行齐魏的匪首宋江也是酒后在浔阳楼上写下反诗,这才走上盗寇之路。不过宋江一伙在四个月前兵败于海州知州张叔夜之手,被迫投降,之后便不知去向。有人说他们死了,也有人说他们接受招安成为朝廷的正规军。
不论如何,此刻的江州城仍旧一派喧嚣热闹的景象,一如这座城池那辉煌而璀璨的过往。三人走了一上午,都觉得有些饿了,便在江州城内找到一间小店打尖。吃饭时,李文曦想到这或者是三人在最后的午餐,竟似有些吃不下去。分别在即,她和谷雕龙却都是默默无语,一言不发,甚至连眼光都未曾对视……
谷雕龙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他抬头看了李文曦一眼,只觉这少女冰清玉洁的面孔上竟似多了几分忧愁。谷雕龙想了想,用略微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沉默:“李文曦,见到你表哥之后,我就走了。”
“嗯……”李文曦心不在焉地应着。她忽然抬头,用一双清澈的眸子紧紧凝视谷雕龙:“谷公子,你可以不必走的……而且……你也可以不用一直喊我的大名,那样显得好生分……”
谷雕龙一愣,“不喊大名,那怎么喊……”
“其实小时候我的名字一直叫李曦曦,可是爹说叠字命贱,不能从小叫到大,这才把我的名字改成文曦,但我还是喜欢别人喊我曦曦。”
谷雕龙点了点头,“好吧……李文、李曦……李曦曦……”忽然改口,谷雕龙反倒叫不顺了……
结账时,谷雕龙问店小二轩辕山庄怎么走,店小二看了看谷雕龙的佩刀,陪笑道:“三位也是去轩辕山庄参加武林大会吗?嘿,不错。”
“武林大会?”谷雕龙显然还没听说过这件事。
“当然,当然!”店小二大咧咧地道:“一看几位就是外乡来的,不过这也不打紧,最近这些天江州城里到处都是外乡人,几乎把所有客店都住满了。您仔细看那些来吃饭住店的客人,多半都是穿着劲装拿着家伙的大侠。哟嚯,这帮大爷们嗓门粗、脾气大,可不好伺候了,端盘子说话都得小心翼翼,万一把他们惹毛了,拍死人就是一巴掌的事。”
李文曦忍不住插嘴:“你还没说武林大会呢。”
“啊,瞧我这张破嘴,总说不到点子上。”店小二拍了拍脑门,口沫横飞地道:“就在一两个月前,轩辕山庄的大当家轩辕公子遍发英雄帖,请天下英雄前往轩辕山庄。听说是要同武林同道商量一个什么关于中原兴亡的大计,什么‘扶宋灭金’啊什么的,这个就不懂了。总之江湖中人的事,打打杀杀的谁敢打听那么多?话说回来,这轩辕公子可非同凡人,整个江州地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满江州城打听打听,你要是提方腊、宋江、高俅这些人可能压根就没人知道,但要是提轩辕无恨,连老太太小孩子都能告诉你他是谁。”
店小二正口沫横飞间,街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喊叫声:“着火了!着火了!”
谷雕龙一阵好奇,走出去看时。江州城东方城墙上一股黑烟如恶龙盘旋般冲天而起。店小二也恰好看见了,先是一愣,随后摸着脑袋嘀咕道:“咦,那个方向不是轩辕山庄吗?那里怎么会着火……莫非……?”
“谢谢!”
谷雕龙这才知道轩辕山庄的具体方位。付账之后,忙拉李文曦、李文圻一同出门,三人挤在人群中,直奔城东而去。李文曦看到着火的方向,白璧无瑕的脸上尽现茫然之色。谷雕龙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江州城中有不少闲人都往城东涌去,人们一边跑一边奔走相告:“着火了!是轩辕山庄!轩辕山庄着大火了!”
谷雕龙面色严峻,他们在人潮中艰难冲出东门,一直往东朝着黑烟腾空的方向跑了四里路,这才来到轩辕山庄门前。轩辕山庄大门紧闭,高墙隔绝,两只巨大的石狮镇守门前。高墙内一片火海汪洋,纵横数里有余。那些天宫一样的琼楼玉宇,看不尽的雕梁画栋早就被无情蔓延的火海吞噬淹没。
没人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但很多人知道这里今天正举办武林大会。为什么武林大会会造成一片汪洋火海?是明尊教所为吗?
不可能!明尊教虽然强横,但也不至于傻到与整个武林为敌。
李文曦挽起裙角,茫然失措地奔到轩辕山庄大门前,脸上的震惊和惶恐竟无以复加。她看着面前让人绝望的火海,竟忽然失去了力气,原本亭亭玉立的娇躯柔弱无力地跪倒在门前石狮脚下。
谷雕龙抬头,凝视着头顶上一动不动的石狮。
那两头石狮一般的安静,像大相国寺里高高在上的泥菩萨那般纹丝不动、面无表情。它们尽情享受着世人的膜拜和供奉,却冷冷俯瞰着众生的绝望与痛苦。
所谓庄严,便是冷眼旁观?
所谓慈悲,就是不闻不问?
李文曦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一切,她绝望地闭上双眼,伤心的泪水从眼缝缓缓溢出。轩辕山庄已毁,她已彻底无家可归。
谷雕龙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连忙拉起李文曦:“李文曦,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走,快走!”
李文曦刚站起来,一个阴仄仄的声音从背后远远地传来:“嘻嘻嘻嘻嘻,现在才知道走,有点太晚了吧?”
谷雕龙回头看时,见声音传自不远处的小山。那山头建着凉亭与石桌,向来是城东一处观景赏月的绝佳去处。但此刻,凉亭中孤零零站着一名戴着白色面具的黑袍剑客。炙热的火风鼓动着他黑色的袍子,他凄厉的声音如哀嚎一样让人绝望。
“明尊教办事!所有闲杂人等一律清场。谁敢靠近,杀无赦!”
明尊教这三个字一喊出来,恐惧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那些从江州城赶来看热闹的人们惊慌奔走、四散逃窜,又一窝蜂地逃回江州。这些人中有很多是头戴斗笠、腰悬利刃的武者。他们自命武林同道,多数接到了轩辕山庄的请帖,特意前来参加武林大会。但这一刻他们跟普通人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腿部肌肉更为发达,跑的更快一些而已。没有哪怕一个人肯回头对谷雕龙三人多看一眼,明尊教三个字已彻底阴暗了他们的灵魂。此时此刻,除了拔路而逃,他们想不到任何能做的事情。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原本聚拢几百人的轩辕山庄门前,竟跑得只剩下谷雕龙、李文曦、李文圻三人。
人潮褪去之后,只听到金石敲击的声响从多个方向持续不断地传来。
“铛啷啷啷……”
白衣人,蒙面白衣人,胸前画着火焰标记的蒙面白衣人。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
是白衣教徒!
白衣教徒是明尊教人数最多的教众,虽然武功程度参差不齐,但一旦让他们在人数上聚拢起来,也一样势不可挡。
七名白衣教徒一边走一边斜荡长剑,任由剑尖触地,拍打着刺耳的声响。刹那间,寂静的战场上除了能听到“呼啦啦”的火焰腾空声,就只剩下剑锋击地时所响起的刺耳催命声:“铛啷啷啷啷啷……”
嘈杂声,寂静的嘈杂声,那寂静的嘈杂声将谷雕龙三人团团围绕……
面对这些冷酷无情的白衣教徒,李文曦身子一晃,几欲摔倒。白皙如玉的脸上布满了晶莹的泪水。
李文圻连忙扶着她:“姐姐……姐姐……”
白衣教徒眼中透着比寒冰更冷酷的色彩,几乎眨眼间,他们每个人身后又各自出现了七名同样装束的人。
谷雕龙握着刀柄的手越来越紧……
白衣教徒越来越多,数不清有多少个。他们白压压的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他们缓缓走近,将谷雕龙三人团团包围在轩辕山庄朱红色的大门前。
身后就是轩辕山庄,是李文曦和李文圻一直心心念念想抵达的家。他们一路下来,九死一生,几乎命丧中途。然而谁都没想到,他们满心憧憬的答案居然是这样的……
李文曦的眼泪还没有流干,但是她已经了解了自己今天的命运。她的瞳孔早已晶莹失色,她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她坚定的站起来,满怀歉意地看着谷雕龙:“谷公子……谷大哥,对不起……”她从怀里拿出那把小小的金刀,小心翼翼地递给谷雕龙:“谷大哥,这是金刀大侠当年赠与我爹的信物,此刻我将它归还于你。你已经履行了金刀大侠的承诺,现在你可以走了……”
谷雕龙接过金刀,茫然道:“你说什么?”
李文曦昂起头,拉起弟弟冰冷却火热的小手。她毫不示弱的面对上百名白衣教徒,娇弱而稚嫩的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明尊教的人,你们听着!……我叫李文曦、他叫李文圻。我们两个才是当朝参政李彦明的后人,与这个人无关!他叫谷雕龙,是金刀大侠谷川的三公子。你们若敢伤害他,谷家必将与明尊教为敌!”
李文圻也昂起头,他拿起谷雕龙送给他的木刀。马步横跨、刀横胸口,摆出了谷雕龙教给他的基本刀法第一式——横刀立马。
面对潮水一般压上来的白衣教徒,李文圻心中虽然一无所惧,但双手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山头上的黑袍客尖利一笑,“谷三公子,你已经尽力了。事到如今,没有任何人能救的了这对姐弟。你今天若肯放手、离开此地,我明尊教不仅不会记仇,还会双手奉上酬金千两,以慰你一路辛劳。”
谷雕龙脸皮一搐,身体如雕像一般凝立在石狮脚下。他的眼神同身后高高在上的石狮一样冰冷淡漠,以泥菩萨那般庄严慈悲的表情静静俯视着眼前的芸芸众生。
都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现在的谷雕龙是不是就像被淹在江水中的泥菩萨?
谷雕龙缓缓闭上双眼……
菩萨,都说你看惯世间百态。能一眼看破红尘,能一语堪透生死,那你又为何执着于一具泥身?
菩萨,就算你毁了泥身,信仰你的人依然不会背叛于你。
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天与地只有高低之差,纵然有金身加持,亦不过是浮生一梦。
繁华总有破败时,人生终究两万日。
纵能骗得万人崇拜,终不过是过眼云烟。
花从来不在乎什么时候盛开,亦不在乎什么时候凋谢。
人生若不能像花朵一般完美绽放,那生命又有什么意义?
我愿虚度永生永世的光阴,只换今生片刻绽放。
……
小山上,黑袍客利刃剜喉般刺耳的声音更加得意忘形,“谷三公子,怎么样?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明尊教已经给足了谷家的面子。你若还是执迷不悟的话,可就别怪我明尊教出手狠辣了!”
李文曦颤颤地拉着谷雕龙紧握刀柄的手:“谷大哥,你走吧……不用管我们了……我们两个已经是必死之人……你活着就好……”
谷雕龙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微微一笑,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他模糊的眼前忽然闪过了父亲、母亲的笑脸,似乎二老都在默默赞许他此时此刻的作为。他缓缓拔出钢刀,远远指向山头的白面客,淡淡道:“你们别忘了,我是金刀大侠谷川之子,怎能任你们这些邪妄之徒在我面前胡作非为?”
“谷大哥!”李文曦捧着胸口,用灿若皎月的眸子望向谷雕龙,那一双美到不可凝视的晶瞳清澈见底。此时此刻,她再感觉不到任何迷茫和绝望……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们。”谷雕龙扶着李文曦娇弱无力的玉肩,用真诚而温暖的目光深深凝望于她。
“呵呵呵呵,谷、雕、龙!”高地上,白面客眼神一冷,他忽然拔出长剑,咬牙切齿地说:“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我明尊教辣手无情了!……给我上!”
如潮水一般涌上来的白衣教徒各自抬起明晃晃的兵刃。
谷雕龙钢刀指天。
身后,轩辕山庄通天的火光染红了他铜铸一般的脸。
他将奋战到底,绝不妥协。
霸王刀法最后一式——霸王卸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