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蔽,以苍天为囹圄。
暮光渐没,视大地为桎梏。
三重城墙禁锢了开封城风花雪月的美梦,美人的歌声醉倒了金环巷里贪欢享乐的墨客。
这里是开封城,坐落在汴水河上的大宋国都。自太祖皇帝黄袍加身以来,开封作为大宋国都已有近一百六十个年头。
开封有三重城墙,由内到外依次为宫城、内城、外城。宫城像摇篮一般包裹着只属于道君皇帝一个人的宫殿——延福宫;内城坐拥宫城,向来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贵的聚居地。外城依后周都城而建,城高地阔,像巨大的铁桶般守护着这座七朝古都。
在辽阔的中原大地上,人口超过百万的开封就这样孤零零地耸立在落寞与喧嚣的交界点上。隋唐大运河贯穿了它天下第一都的历史宿命,蛛网一般四通八达的道路连通了每一个一马平川的方向,直到目之所及的大地尽头。
无论从哪里看,开封都不像是一个安全的城池。虽然城内供养着“八十万”禁军,但黄河以北的异族仍旧像头顶悬壶般压得整个大宋都喘不过气来。
这是最繁华的地方,这是最破败的地方。这里,也是故事开始的地方。
时值宣和三年,六月二十四日傍晚。
随着一声惊雷吼过,郁积了一整天的暴雨总算是如约落地。在越来越黑的天色下,一阵被暴雨淹没的马蹄声从御街北方悄然传来。仔细看时,却是一辆蓝蓬马车顶着暴风雨的侵袭正从御街当中稳稳驶来。
御街,顾名思义,就是皇帝御驾出入时的必经之路。为显示皇家的庄严气派,这条南北走向的大街被修成一条二百步宽的笔直大路。它北起宫城宣德门,途经州桥,穿过内城朱雀门,直达外城南薰门,纵横而过的路程足有十余里。
此刻虽未入晚,但御街两侧形形色色的店面已各自亮起灯火。御街上的行人匆忙跑到两侧的屋檐下,以躲避突如其来的暴雨。蓝蓬马车就在两边行人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驶向南熏门方向。
马车是由一匹枣红马拉动,车辕后坐着一名批蓑戴笠的车夫,伞一般宽敞的斗笠遮住他上半张脸,却遮不住他苍白的脸色。虽然穿着厚重的蓑衣,但旁人仍能从他瑟瑟发抖的坐姿上看出他削瘦单薄的体型。他背后背着一把宽阔厚重的大刀,虽然刀未出鞘,但谁都能看出刀的重量非同一般。因为车夫为了节省力气而不得不弓着腰,让刀尖顶在车板上——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背着那把刀。
在路边的行人看来,这蓝蓬马车和车夫都是非常怪异的。人们猜想不出他为什么会选在这样一个雨夜出门。而从马车前进的方向看来,他们的目标应该是开封城外——这更加让人费解。因为城门马上就要关闭,就算他们出得了开封城,明早之前也不可能回得来。为什么会有人甘于抛却京都的舒适与温暖,却赶在这样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出门远行?
蓝蓬马车并不停留,在车夫的掌控下,不疾不徐地驶过御街,一直来到即将关闭的南薰门前。在车夫与守卫简单交涉后,马车便获准通行,顺利穿过了南薰门以及南薰门外的瓮城。就在马车刚刚驶出瓮城之际,马车后方的城门就在瓢泼大雨中无声无息地悄然合闭。最后,是一声沉重的闷响。
车夫回望了一眼。他的眼神十分锐利,锐利到几乎可以凭目光撕裂黑暗。随后,他转过头,用布满青筋的大手轻挥马鞭:“驾!”
马车像离弦的飞箭沿笔直的大路向南方疾驰。那车夫不再回头观望,因为他知道:身后的世界,永远是一座上了锁的城门。
离开南熏门后,道路渐渐狭窄,阴暗的天际看不清色彩,雨声随着越来越模糊的视线渐渐低沉下来。车夫将马车赶得飞快,在枣红马的疾行飞驰之下,脸上的水珠像横飞的瀑布般滑过脸颊,也分不清是汗珠还是雨珠。
“驾!”
车夫加紧鞭策,企图让枣红马跑的更快点。他们必须要离开开封,去一个真正安全的地方。
起初,那枣红马还能越跑越快,但快一会后就慢了下来。再后来,不论他如何用力鞭策,枣红马竟都不再出力奔跑。车夫紧皱眉头,抬头看时,不得不放下马鞭。
“吁!”
马车在一株老树脚下停下来。确切的说:是停在一株被放倒的柳树前。柳树横在马路中央,将南去的道路彻底隔断。远远望去,只见千万条丝绦无精打采地垂在石路上,宛若奄奄一息的垂死病人。
车夫皱紧眉头,右手摸着肩后的刀柄,从车辕上缓缓站起身来。黑暗中,瓢泼大雨再次倾盆而至,雨点噼噼啪啪拍打在他的斗笠上。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苍白却坚毅的脸。他年纪看来不大,最多不超过二十四岁。在闪电映照下的夜幕下,他冷漠的声音随着低吼的雷声远远传了出去:“该出来的,都出来吧。”
只有一声凄厉的猫叫回应他,有如临死前的痛苦哀嚎,惹人毛骨悚然。
车夫双手握紧刀柄,缓缓抽出一把雕有龙纹的黑铁大刀。
雨越来越大,风越来越猛,天越来越黑……
远处的农家还隐隐亮着灯火,但在这样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却什么都无法照亮。当黑夜如惊雷一般轰然降临,连初生的婴儿都会被吓得止住哭声。
轰!
闪电惊彻黑夜,车夫的身影在闪光中显得高大无比。整个尘世就此被点亮,却在眨眼之间又暗淡了下来。
隆!
黑夜中的杀机就潜伏在轰隆隆的雷声中,似在等一个择人而噬的瞬间。
他,并不是一个普通车夫。他叫谷雕龙,是金刀谷家的少年公子。谷氏家族在江湖中可谓大有名望,尤其是谷家一脉相传的霸王刀法,历来被天下武者所推崇,是武林公认的天下第一刀。
但凡懂点武功的人都会知道谷雕龙老爹的名字——谷三刀。这名字并非其本名,而是江湖中人所赠的封号。想当年,谷三刀凭一人一刀称霸绿林道,与人交手常在三招内取胜,故而打出这“谷三刀”的名号。后来谷三刀的名气越来越响,以至于人们都忘记了他原本的名字——谷川,谷雕龙是谷川的第三个儿子。
此刻,谷雕龙手中所拿的大刀正是其父倚之扬名的青龙刀。青龙刀以黑铁铸就,刀背宽阔,刀身厚重,与谷雕龙削瘦的身形颇为不搭。但当他握紧青龙刀时,连目光都变得更加坚定果敢。远在三十年前,谷三刀曾以此刀杨威于轩辕山庄的那场英雄大会,并为自己赢得“天下第一刀”的美誉。“青龙刀下皆冤魂,三刀之内无活人。”这正是当年的谷川给世人留下的印象。所以,当三十年后的谷雕龙再次抽出这把杀人如麻的宝刀时,只觉得眼前发生的任何事都不足为惧。
一片雷光震碎乌云,电光之下,一团乱糟糟的东西被丢到马路上,散落一地。在瓢泼的大雨下,根本看不出从哪个方向来的。
雷声未停,又一道闪电刺破黑夜,却将半空中的雨水染成银色。借着这阵银光,谷雕龙看清楚了。那散落一地的东西,混着血水和雨水,分明是一只狸花猫的残肢断体,在大雨中还未停止蠕动。
一声霹雳震耳欲聋,谷雕龙忽然觉出一阵恶心。酸苦的味道陡然从胃里钻了上来。他捂着肚子,大口大口吐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不该作呕的,确实不该。
谷氏家族本为游侠出身,刀头舔血的生活本是家常便饭,尤其是他的父亲谷三刀,多少年前就是江湖中最出名的游侠之一。想当年谷三刀凭一把青龙刀纵横江湖,也曾杀人无数,又何惧一只死猫?
谷雕龙显然忘了,虽然父亲谷川杀人无数,可他自己却从来没跟人真正动过手。他的武功可能远不及自己的两个兄长。他大哥名为谷雕麒,任开封禁军指挥使;二哥名谷雕凤,任禁军副指挥使。此二人各有非凡武功,甚至被说成超越乃父。禁军之中多有人见过两人出手,后更将亲眼看到的刀法传得神乎其神。而身为谷家三公子的谷雕龙却从来没人闻其大名。归其缘由,只因他只是最小的儿子,又是由妾所生……
谷雕龙紧握青龙刀。这把刀是父亲谷川留下来的镇宅之宝,历来被供在谷家大堂上,如今却被他偷偷带出来。此刀长三尺四寸、宽四寸三分,挥洒之间携风带雨,厚重的刀锋几乎可以劈断闪电。
谷雕龙以刀拄地,几乎将之前吃过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却听到一阵不寻常的钢石之声掠过耳畔。他警觉地跳上马车顶棚,面对四面八方的漆黑世界,低沉着声音问道:“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敢出来?”
在轰隆隆的雷声中,只听到一个阴仄仄的声音:“谷三少爷,看来你没见过血,还是回家睡觉去吧,别枉死这里。明尊教和谷家无冤无仇,也不想跟谷家结什么梁子。只要你把这对姐弟留在这里,明尊教非但不会记仇,反而承你谷家的情。日后谷家若有事找我明尊教,明尊教绝不推辞。”
瓢泼的大雨掩藏了声音的源头,谷雕龙皱起眉头,冷笑道:“哼,一群鼠辈!你们已经杀了他们全家,只剩下两个孤儿,居然也要赶尽杀绝吗?……只要我谷雕龙有一口气在,你们就别想成功。想杀人,先问问我手中的刀!”
问刀?他被打湿的衣服紧紧黏在臂上,凸显出比刀背还细窄的手臂。青龙刀有四十二斤重,他凭什么力量端得起这正义?
“嘿嘿,不愧是谷三刀的儿子,说话做事都有谷三刀的作风。可是你要知道,你现在与敌的是整个明尊教,你撑得了吗?”
谷雕龙大笑道:“明尊教?哈哈!一个月前贵教东南教主方腊在开封游街示众时我还以为明尊教已经灭亡了!不过……以你们现在的行事作风,我看应该改名叫阴尊教吧?哼!一群藏头露尾、不敢露脸的无耻狂徒!除了偷袭暗杀,你们还会什么?”
“大胆!圣公教主的名讳又岂是你可以随便直呼的!”
“我便直呼又能怎样?”
“死!”
黑暗中的声音不再说话,谷雕龙也不再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雨声渐渐慢了下来。不,不是雨声慢,是无情的黑夜被冰冷的雨水点燃,淅淅沥沥的声音敲打着破碎的拍子。
谷雕龙不再去寻找那声音的源头,只是抬头仰望着密不透风的夜色,任凭细碎的雨点拍打他冰冷的脸庞……
他尝到雨点中的腥味,那是一种淡淡的烟火气息,掺和着雨水的冰冷味道。
“咚!——”谷雕龙手中的青龙刀缓缓沉在车篷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一瞬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寂静中停止了运转。车篷上,谷雕龙的身体微微一晃,眨眼消失在黑夜的帷幕之中。
在雨点还来不及落地的刹那,只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金石撞击声,紧接着是一阵哼哼嘿哈的惨叫。
只觉宝刀生风,不见利刃破空。刀剑相击碰撞出的火花闪映出半空翻滚的头颅,鲜血混着雨水横流在布满尘泥的马路上。
短兵相接处,甚至来不及惨叫,在一个连闪电都无力呻吟的瞬间,几具尸身同时扑倒在地。只听到一个比刀锋更尖锐的声音嘶吼着:“谷雕龙,你居然玩阴的,偷袭!”
“哼,你们十几个明尊教高手,三更半夜围攻一对手无寸铁的姐弟,你们玩的就不是阴的?”谷雕龙稳稳地跃回马车前,倚刀伫立,连衣脚都稳如泰山。
“好,好!你有种,你有种……”
只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远远遁去,那尖利的话音也随着渐渐远去。
雨意已断,杀气顿逝,渺渺的黑夜,乌云渐渐消散。抬头仰望,只见淡白如雾的月色悄悄浮现……
谷雕龙纹丝不动地伫守马车前,淡薄的月光映在他苍白到有些惨淡的脸上,那些凝在他脸上的露珠,渐渐干了……
马车里传来一个细弱蚊蝇的女子声音:“谷公子……他们跑了,对吗?”
“是……”
谷雕龙觉得她的声音温柔到到足以让人心醉。他长长舒了口气,身形忽然一晃,“哗”的一声摔倒在雨路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