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予勋拿起酒瓶,给客人和自己斟酒。还未到中午,那瓶酒已剩不到三分一。他抬眼瞥了一眼对面,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意。客人似乎对今天的菜色很满意。
盛坤正埋头大啖一块香嫩多汁的炖羊肉,察觉到章予勋替他倒酒,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表示谢意,始终没有抬起头。
盛坤嗜好口腹之欲,这一点在五龙会里人尽皆知,对章予勋来说,更重要的是他和自己私交不错,是个很合适的突破口。美食美酒加上畅谈旧事营造的亲密感,一顿饭的功夫,章予勋已经对五龙会的现状有了七七八八的了解——几年来远离帮会核心,现在他现在太需要情报了。
盛坤咽下那块鲜美的炖羊肉,抓起餐巾纸随便擦了擦嘴巴。章予勋抓住时机端起酒杯劝酒。
“来,兄弟,再喝一杯。就当祝贺我回来。”
“——喔喔!祝贺你回来!”
盛坤似乎根本没注意听人说话,匆忙拿起酒杯和章予勋碰杯。杯壁互碰发出“当”的脆响。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的盛坤用力放下酒杯,一张脸因为至从食道涌上来的辛辣酒意皱起。对面的章予勋又已经拿起酒瓶,就着玻璃杯口慢慢斜置瓶身。
“盛坤,干部们对老五的死都是什么反应?”
“除了吃惊还能有什么反应?谁他妈能想到他就这么挂了呢?”他一拍大腿,“要说这是笑话,我可笑不出来。”
“就没有什么人表现得特别开心的?”
“怎么会有这种人……等等,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是内鬼作案?”盛坤泼浪鼓般猛摇头,“不对不对,这不可能。”
“那个白蛇美凤,也是帮会内部的人吧。”
“那是两码事。”盛坤继续大摇起头,“我不清楚详情,但美凤杀他,九成是出于私怨,也就是个人行为。要说还有别的帮会干部参与其中……总之我是觉得不太可能。”
他夹了块点心塞进口中,边嚼边说。
“其实昨天在你来之前不久,赤蛟把我们这些干部叫到一起,开了个算是通报会的玩意儿。我听了,感觉事情完全就是徐兴和美凤的私人恩怨,只能说徐兴太不走运了。”
“还有这种事。”
章予勋想到昨天同时出现的五龙会干部群。原来他们是在开会途中赶来,难怪聚在一起。
脸上不动声色,章予勋脑子里快速地思考。徐兴的死亡无疑是关键事件,要不是他忽然被杀,自己一个被逐的干部根本没机会重回帮会。但到了这个地步,考虑他死后的影响远比追究死亡的原因要重要。而且——章予勋看出来了,五龙会的这些干部里,认真地想为徐兴报仇的人连一个都没有。
章予勋暗自盘算,既然没人关心前任龙头因何而死,自己也无谓在这上面浪费力气。接下来只需要专注在当下的局面就好。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想要感谢义兄弟的不得人心。
章予勋抬眼一瞥对面,盛坤正对着桌上的美食狼吞虎咽。他用叉子一次串起两根烤香肠,在面包上涂上厚厚一层鱼子酱再塞入嘴巴,抄起汤匙大啖忌廉汤。油脂从嘴角一直滑过下巴,滴在餐桌布上漫开点点污渍。他吞下嘴里的食物,抓起皱巴巴的餐巾纸擦了擦下唇,喝了一口酒,又迫不及待地抓起餐叉,似乎一刻都不愿让嘴巴空下来。
“——不提这个,你又是怎么看的呢?盛坤。没了龙头,你觉得是好事还是坏事?”
“嗯?”嘴里塞满食物的盛坤狐疑地抬起眼睛,“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太懂。”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离开时间不短了,只是想了解一下现在帮里的兄弟们都是什么想法而已。”
盛坤不疑有他,咽下食物想了想:“嗯……要说的话,虽然徐兴这个人既专横又嚣张,但我还是觉得他这个龙头有比没有好。”
“为什么这么想?说详细点。”
盛坤性格粗鲁豪爽,不太喜欢动脑,被章予勋这样一问,一时间答不上来,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你应该比我清楚,现在的五龙会实际上是由以前道上的好几个小角头拼凑出来的——我和我的手下也是其中之一。本来大家都自成一派,加入之初的想法也无非是抱团取暖好过日子、背靠大树好乘凉之类,是靠着徐兴的手腕把这个松散的联盟变成真正的‘组织’。不得不说,那家伙实在满有一套。”
“我听他讲过,他是在用现代企业的方式管理运作帮派。”
“哦,有这种事?”
“详情不太清楚。他和我们这些一直在道上混的不同,家里原本是做生意的,他自己也是像生意人多过黑道。”
“怎样都好,他把大家拧成一股绳,在他的操持之下五龙会这个帮会也逐渐发展起来。虽然说也有从前的角头们不喜欢事事被人管,但日子比之前好了总没错,这种情况下,这些人也不会冒着被其他人攻讦的风险挑头反对。总之,徐兴这个龙头虽然很难让人从心里喜欢,但不得不说他当得不错。”
“……是吗。没想到你对他的评价还挺高。”
章予勋至今的和煦笑容变得僵硬,脸色也有点难看。他并不乐见别人对徐兴表现出肯定和敬佩,即使他心底里其实明白自己管理和领导组织的能力确实都不如那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前义兄弟。
盛坤没有发现他的异样,继续边吃边说。
“不过那都过去了。他这一死,局面完全不同。老实说吧,老哥,我嗅到了混乱的味道。这几天有实力的干部们都各自躲起来不露面,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
“缺少了领头人,大家感到不安也是可以理解的。”章予勋不动声色地试探,“果然还是应该早点决定新龙头。”
“哪有这么简单。”盛坤摇了摇头,“徐兴死得太突然了,事到如今要从干部里找一个人出来接任……总之就是不行啦。”
他说不出什么具体的理由,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连说“不行”,态度颇坚决。
章予勋嘴角带笑,浅浅抿了口酒,等到盛坤摇够了头,才静静地开口:
“……如果说我想当这个新龙头,你还觉得‘不行’吗?”
“——什、什么?”
盛坤张口结舌,连肉汁从嘴角流下都没有察觉。
章予勋深深看进盛坤双眼,几秒后,脸上紧绷的表情忽然绽开,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当然是开玩笑而已。看你这样子,该不会当真了吧?”
“是吗?原来是玩笑……不,仔细想想,你来当的话我能够接受,至少比让其他人当要好。”
盛坤一边拭着额角汗水一边说着。他说这话是真心还是客套?无论章予勋在心里如何揣测,至少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一派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
“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但事到如今,我对龙头什么的早已没有想法。”
说着向盛坤举杯相邀,并一饮而尽。
他一边把酒杯重新斟满,一边说道:
“但我也不能对五龙会放着不管。这个组织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我不能看着它走向分崩离析,我不忍心。”
两人之间的空气一时静下来。过了足有一分钟,盛坤才嗫嚅着打破沉默。
“——你的意思是?”
“我要给它挑一个合适的领导人。”
盛坤的身子在椅子上挪了挪。即使是他,也知道现在谈论地话题有多重要。在切身利益的驱动下,他的脑子转动起来。
“……徐兴一死,群龙无首。在这种局面下,作为创始人之一的你发表的意见会很有影响力,要干涉的话……等等,但是……不,尽快稳住局势总比现状继续下去要好,不过——”
章予勋瞅着出神自言自语的盛坤,紧闭嘴巴不发一语。终于,盛坤似乎从沉思中醒来,意识回到现实。
“予勋哥,你说要给五龙会挑一个合适的领导人,方便问你一下吗?所谓‘合适的领导人’到底是谁?”
真是个好问题,但章予勋早已想好要怎么回答。
“——还未决定。应该说我还在考察。”章予勋坦然地说,“除了叙旧,这也是我今天约你见面的原因之一。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现时的一众干部里谁比较适合继任龙头一职?”
“——这个……”
球又回到盛坤这里。他心里接连跳出几个名字,又相继被他自己否决。最后,仓促间拿不出注意的他只好以“这么重要的问题一时之间实在无法回答”作为回应。
到这时候,餐桌上的气氛已完全改变,本来只是朋友间的闲聊叙旧,变成了“离开权力核心的组织创始人”和“握有一定实权的中层干部”间的互相试探。章予勋想要更多关于组织现况的情报,并以盛坤为突破口重新在五龙会的一众干部间建立自己的威望——最低限度要让他们重新认可自己。对于盛坤来说,也希望通过章予勋进而对组织龙头传承的过程施加影响。他知道自己不足以坐上那个位置,但假如能扶一个和自己亲近的人上位,日后自己在帮会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
“——话说回来,予勋哥,你不能在关键时刻放着五龙会不管、想尽一份力这一点我是明白了,也支持你的决定。但其他干部可不一定能够理解你的苦心。”
盛坤像是忽然想起来般,挺直身子说道:
“例如说雄爷。论资历、论威望、论手下的数量,他都是新龙头位置的最有力人选。虽然他至今没有明确表示,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不是没有想法。在他看来,或者会觉得你很碍事吧?”
“是吗,你觉得他是最有可能的人选啊……”
这是很重要的参考,章予勋在心里牢牢记下。
“在继任人的问题上,他或许会想把你排除在外。特别是当你推出的人选不合他心意的时候。”盛坤说着,忽然一拍大腿,“啊,不过要是你刚好也支持他就另当别论了……该不会真的就是这个‘刚好’——?”
盛坤不无担心地问。还好,章予勋马上摇了摇头。
“不,我说过了现在还在‘考察’,还没有具体的人选。”章予勋沉吟片刻,“不过你的担心也有道理,我自问一心为组织好,但干部们不见得都会欢迎我。但我这次回来也不是毫无准备。”
“方便问一下是怎样的准备吗?”
章予勋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在国外的这几年,我交到了一些朋友。我和他们说了自己有份创立的帮会遭到的困境后,他们表示非常认同我的想法,而且基于道义和与我的友谊,慷慨地愿意提供一定的帮助。”
章予勋打了个响指。餐厅的不远处,一名独占了一桌的青年忽然起身,不急不徐地走近。
盛坤惊讶地看着青年走到自己这一桌旁站定,并露出自信的笑容微一欠身。
只听章予勋的声音继续说道:
“为你介绍。这位是来自美国的帕西,也就是我刚才所说、会帮助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