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淮叔的声音听来仿佛梦呓，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被骏搀扶着的美凤，放出狂热的光。
“怎么回事？这个阿伯的眼神看起来好像想把你生撕了似的。”
“哦，因为我宰了他的主子。”
骏低声询问，美凤以淡然语气回答。骏露出不好预感应验的郁闷表情，视线落在被淮叔横抱胸前的徐兴身上，恍然大悟般点点头。
“看来这事无法善罢甘休啊，美凤。”
“善罢甘休？绝无可能。说起来，他的目标应该只有我，只要在这里丢下我不管的话，你们就可以安全离开了。你要怎么做呢？小帅哥。要把我交出去换取平安吗？事先说明，这个老头子很不好惹喔，我会变成这副连路都走不动的样子也是拜他所赐。”
美凤的话让骏皱眉，他沉思片刻，然后——
“跑！”
一把将美凤整个人横抱起来，就这么从淮叔面前逃开，冲进不远处的通道。
“你们还在干什么？快点跟上来！”
“咦？知、知道了。”
晚了一拍反应过来的嘉子和桐叶慌忙追上去。脚步声迅速远去，几人的身影冲进通道，消失在视线死角，淮叔却似毫不在乎，动作缓慢——且非常慎重地，慢慢将徐兴的尸身放下，仿佛对待最精巧最珍贵的易碎品。
老人俯首，额头咚一声抵在地板。
“少爷，请你在这里稍等片刻。”
沟壑纵横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沾满泪水。
“我是个没用的家仆，不称职的保镖，我愧对少爷的信任，我知道我没有资格祈求原谅，然而……少爷，请你稍等片刻，等我取来‘白蛇’美凤的人头，我自会前往那边的世界，领受少爷的惩罚。”
几度哽咽至说不下去，又强撑着把话说完。老人自己也分不清楚继续是真的相信那人能听到，还是只是想说给自己听，借由诉诸语言的行为，确认自己的意志。
老佣人小心翼翼地把少爷的身体扶正，把他的背靠上墙壁，让他呈现靠墙而坐的安稳姿势。他的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就像他的少爷只是睡着了，稍微用力就会被惊醒。
淮叔的心已经死了，在他的少爷停止呼吸的同时断气，然而在那曾经被称为“心”的尸骸中，某种浓稠而漆黑的事物喷涌而出，那事物被称作“仇恨”。
仇恨如火，从内而外烤炙着老人的身心，亦激发出老人异样的生命力和行动力；仇恨又如冰，冻结所有和复仇无关的情感，制造出复仇的机器。
这一刻，忠心耿耿的老佣人死去，取而代之的是新生的复仇恶鬼。
把少爷的身体摆成一个安稳自然的姿势，再小心地擦去脸上沾到的尘土。做完这一切的淮叔终于慢慢站起身，然后便转过身背对自己的少爷，冰冷的眼神转向骏他们刚才离开的通道。
老人如同扑向灯火的飞蛾般冲进通道深处，身影转眼间消失不见。
天花板的裂纹越来越深长，蛛网般呈放射状，互相连结成更复杂的纹路，宛如渐次开放的噩梦之花。沙砾、碎石和尘土簌簌洒下，空无一人的这处空间里，只有徐兴的身体静静坐在那里，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
大卖场用地上的战斗已进入白热化。
着火的汽车像火炬般燃烧，斑驳的水泥地面上新添许多杂乱的刻痕，顽强的杂草焦黑倒伏，散发被电击过的焦灼臭味，到处呈现属于战场的景象。分成三批前后抵达的五龙会援军一方总人数接近五十人，但此刻还能站着的已不足一半。负伤倒地的人体杂乱横陈，从各个方向传出呻吟声，有人捂着伤口辗转反侧，也有人手足并用地爬行着，拼命远离战圈的中心。
羊头人身的恶魔手执一把粗糙的石斧——或者说那就是一块形状稍微扁平大致呈长形的石块还比较恰当，每一次抡动都带起一阵恶风。黑色狮子则如同一阵风般在敌阵中纵横往来，随着持续不断的奔跑和扑击，锋利的爪子在地下留下一道道特异的划痕，战斗至今，狮子的身上也添了不少新伤，然而对于只是徒具“狮子”的外表，本质和生物相去甚远的它来说，除非被毁坏到机能丧失无法活动的程度，不然普通的“伤口”就算增添再多，除了让外表难看点外气势并没多少实质的意义。
五龙会一边也并非乌合之众，在赤蛟带领下，五六个帮众打手配合着朝羊头恶魔发起攻势。趁其他人限制住恶魔的行动，赤蛟绕着羊头恶魔不断移动，剑刃上的火焰拖拽成一道道流星般的轨迹，每次剑招出手，火光便在转瞬间一灭一明，羊头恶魔亦随之发出一声混杂着痛苦的怒吼。负伤的羊头恶魔攻势更猛，石斧在地面击出一个个坑，然而围攻它的五龙会帮众配合紧密。他们牢记赤蛟的吩咐，包围并限制住敌人的行动后就并不强攻，专注防守之下，应对起仰头恶魔的攻势还绰绰有余。
羊头恶魔怒吼着端起石斧挥出一记横扫，首当其冲的一名帮众匆忙举起武器一挡，却吃不住恶魔横蛮的力量，一跤跌倒在地。恶魔再度端起砸到地上的石斧，那名帮众的脸色变得一片煞白。
眼看石斧就要将倒地的帮众砸烂，赤蛟一个闪身，出现在恶魔身后。
赤蛟一跃而起，垂直跳跃的高度超过了高大的羊头恶魔的身高，身形上升的同时，长剑向上反撩，在恶魔身上带出一道长长的伤口。赤蛟收敛了长剑上张牙舞爪的烈焰，力量收束凝聚，没有了升腾乱窜的焰尾，相应地剑身之上开始亮起金黄色的光。
代替血液从恶魔的伤口中涌出的是淤泥般的黑雾。跳跃达到最高点后，赤蛟的身形开始下落，剑势亦随之转换为往下纵切。金色的剑刃如同热刀切黄油般划过恶魔的身体，在刚刚的伤口旁制造出平行的另一道伤口。
一直威风凛凛的羊头恶魔终于腿一软，陡然单膝跪下。
“是时候送你归西了。”
赤蛟飘然着地，漂亮地挽了个剑花，接着举起长剑，刃尖向前对准羊头恶魔的后脑勺。宛如向炭火泼油般“熊”的一声，剑刃上再度窜起炽烈的火焰。
围攻恶魔的其他帮众打手都兴奋地欢呼。在气氛的影响下，他们没有对敌人出手，而是睁大眼睛等待赤蛟完成致命的一击。
“你们呀，是不是忘了还有我在？”
透着淡淡无奈的优雅嗓音忽然响起，每一个帮众都觉得声音就在耳边。有人跳着逃开，也有人下意识地往想象中声音传来的方向攻击。攻击全部落空，跳开的人也愕然发现找不到对方的身影。然而就这么一眨眼功夫，帮众间结成的包围阵势已经完全破解。
赤蛟背脊窜起一股恶寒，未及思考便将握剑的手变换为反手握法，剑刃从腋下刺向身后。
轻烟般出现在赤蛟身后的安芙妮露“咦？”了一声，往后抽退闪过赤蛟以战士本能发出的一击。“还以为能从后面来一下狠的呢，真可惜。”魔女掩嘴轻笑，和说话的内容相反，她的语气毫无可惜之意。
赤蛟快速转身，正面朝向安芙妮露。他咬着嘴唇，懊恼自己的大意。事情显而易见，比起召唤兽本身，能使役强大召唤兽的召唤师才是更棘手更要提防的对手，自己竟然忘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从这个危险的女人身上移开了注意力。
——但是，在现在这一刻……面对安芙妮露举剑摆出架式的同时，赤蛟悄悄把意识挪向身后。
下一瞬间，赤蛟旋风般转身，一剑挥向还半跪在地的羊头恶魔。他计算得很清楚，安芙妮露固然必须留意，但这不是放过她的召唤兽的理由。羊头恶魔已经受伤不轻，只有再补上一击将它彻底打倒，就是对对方战力的削弱。
转身、挥剑的动作迅捷凌厉，一气呵成，可见赤蛟心里早已有过预演。然而安芙妮露亦早料到他会有此反应，抬手便从掌心放出一道闪电。
赤蛟往旁边一滚身，闪电击中他原来所在的位置，在地面留下一块焦黑。
有反应过来的五龙会帮众打手攻向羊头恶魔，却没料到黑狮子忽然从旁扑来，一眨眼间被扑到在地，随即在黑狮子的爪牙下发出惨叫。
其他帮众骇然退却，针对羊头恶魔的包围圈顿时为之一空。安芙妮露走近自己的召唤物，黛眉好看地蹙起。
“哎呀哎呀，伤得不轻呢~但要是你就这样倒下可就麻烦了，战斗力会不太够。没办法，只能请你再努力一下了。”
清脆的响指声。
亦步亦趋地待在一段距离外的五龙会帮众们愕然看见，受了重伤的羊头恶魔一边发出滚雷般的闷哼一边重新站了起来。仔细一看，它的皮肤下鼓起小蛇般的血管，双眼转为血红，头上的弯曲羊角似乎也变得更粗更长，超过两米的庞大身躯散发更胜此前的压迫感。背后没愈合的伤口滚滚冒出黑烟——对于召唤兽来说，那是相当于血液的东西。看到羊头恶魔的变化，余下的五龙会帮众打手们露出紧张表情。
“还能撑个三……不对，两分钟是吗？”
安芙妮露眼神看向从召唤兽背后伤口涌出的黑烟，左手握拳抵在下颚，嘴里喃喃自语。
“——足够了。”
然后，她抛开顾虑般嫣然一笑，眼里涌起顽皮小鬼发现好玩玩具般的斗志。
赤蛟大声呼喝着指挥五龙会一方重整阵型。安芙妮露好整以暇地站着，没有作出任何阻止的行动。夜风撩起她的礼服长裙，在月光之下，魔女的身影仿佛战争女神。
重新整过队的五龙会一方往前冲锋，赤蛟冲在最前面，长剑燃成一把火炬。
安芙妮露伸出一根手指往前一指，随即，站在她身后两侧的黑狮子和羊头恶魔一起往前冲去。然后，魔女本身也往前迈出脚步，加入战斗。
濒临倒塌的大卖场外，战斗再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