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地护士做了最周全的照顾,血浆药水一瓶换去一瓶。
林有方好像是累了,闭着眼睛仰面静息,呼吸舒缓。林西平把头偎在父亲身边的床沿上,静静等待着。
一会儿,林有方把身子挪出一块空地,对着儿子说:“平,上来躺下睡一会,有护士,你不用操心了。”
“嗯,爸,没有事的,我趴在这里一样睡的。你不用迁就。”他把林有方又挪回到床中央。
半夜时分,大约是所有的病号都入睡的时候了,林有方突然地睁大眼睛,身子直直地立起来,然后向前扑倒。“啊!”的一声,连声叫道:“我!……我不行了!我要死了!”把林西平与同病房的病人吓了一跳。西平慌忙里起来扶住父亲:就见父亲眼睛翻白,满脸大汗,他大叫道:“爸!您怎么了!您怎么了!大夫!大夫!”
值班的大夫与护士几个的跑来,插氧的插氧,蜷腿的蜷腿,舒气的舒气,折腾了好一会,渐渐地林有方透过气来,眼睛正常看人,林西平流着眼泪问:“爸,好些了没有?”
林有方点点头。
“刚才您什么感觉?竟会是这样。”西平还是很害怕。
林有方摇摇头,“我突然觉得憋闷难受,怕我是不行了。”说话的声音很微弱。
“老人家不怕,这是血浆反应,一会就没有事了。”大夫说。
老人静下来了,其他的人都回去了,林西平是再也没有合眼的想法了,他要认真地看着父亲,他害怕自己的父亲重新犯出刚才的病来。林有方仍是闭着眼,均匀的呼吸,林西平给爸爸拉拉被角,盖盖脚头,问喝水不?问吃点东西不?林有方一一摇头拒绝。
时间就这样秒秒分分地过去了,熬过了黑暗,熬过了寂静。
黎明时分,林有方又一次猛地起身,把林西平唬的毛骨悚然,可是没有像第一次,林有方只是换换躺着的位置而已,西平按着父亲的意思调整好,然而,他忽然觉得父亲的身子下面湿漉漉的,他问父亲小便了?他父亲只是瞪着眼睛看着他,好像听不懂儿子的问话似的,这让西平很是惊慌,“爸爸,爸爸,”的连喊了几声,并没有一点答应的意思,只是瞪着眼睛看他,他在急切里,唤来大夫查看,林有方已经对医生的招呼没有任何反应了。
就有很多的大夫过来会了诊,再次的抽血检查,得到的结果是:大脑溢血,肝脏衰竭,肾脏衰竭,心脏衰竭……
“准备后事吧,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医生说。
“爸——爸——”病房里传出来的,是林西平撕心裂肺的痛叫!
他的父亲好像什么也听不到,瞪着眼看着他,呼吸也不正常。
“只有这样了,只有这样了。”医生摇头叹气地告诉他。
“就再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了吗?大夫,”林西平泣不成声,哀告道,“我妈妈就要来了,他能不能和我妈妈说句话再走啊。求求你们!”
“心脏跳动一时半会还不会停止。看样子须跳动到下午没有事。但是说话恐怕是不能了。”
“我没有想到,爸爸,你不能最后与我妈妈说句话吗!”林西平伏在父亲的身上呜呜哭起来。
病房里的其余两个病号家属,匆匆找来大夫,将他们挪到另外的房间去了,因为他们谁都不愿意看到这最后的场景。
病房里除了医生护士间或的到来,其余的就剩下林西平父子。林西平觉得这一刻好孤独,好无助。任凭他怎样的泪如雨注,他的父亲,只有眼巴巴看着他,一丝其他的表情也没有了。
也不知道林大妈费尽了怎样的周折,终于歪歪瘸瘸地在这一病房的门口出现了!
起初还是面带着微笑来的,但看到了病床上的老伴,于乎儿子悲痛的哭声,她的眼睛就呆滞在那里了,臂弯上的包裹“哗”地落在地上。那林西平不见他的母亲便已,即见到他的母亲,那满心的内疚与满心的苦痛交加在一起,更是也忍不住了!伏于父亲的病床前没天没地狂风暴雨般嚎啕起来。母亲看见直瞪着眼睛看着儿子的老伴与儿子的那种哭声,就完全地明白了!她几乎是疯狂了一样地跳到他的身边,急叫一声“老头子!”以后,就瘫躺到地下没有声息了!
林西平更是傻了,忙止了哭声过来看母亲,唯见他的母亲挺直身子闭着眼睛不喘气。霎时间,大夫护士在西平撕心裂肺“妈妈!妈妈!”的惨叫声里火速地跑过来,大家扶起林大妈,掐人中的掐人中,捶背的捶背,但都没有任何动静!病房距离急救室并不是远,人们迅速抬她过去,人工呼吸与电击,再也没有挽回母亲的性命!医生的诊断结果是急性心脏病。他们告诉林西平同样的话语:“已经没有办法了.”
“妈妈!——妈妈——天啊!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啊!”
哀号声冲出病房,传向了无尽的远方。
父亲还在那里挣命,不时夹杂着狂烈的抽搐,剧烈起来三个人按不住。母亲躺在那里等他收尸。林西平啊,你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沦落到如此惨痛的境地!天地也,你究竟在做什么!
其他病房的好心人过来帮助他,流眼泪安慰他,给他出法子说目前应该怎样怎样做,好心人帮助他买来了两位老人的寿衣寿鞋帽,有人按着西平的说法,给林家沟村支部书记林大宝与他的老婆李若凤打了电话,如何如何详说了这里的悲情。林西平木头似的无有了主张,听任了人家的善意的安排。他在丧失了的与即将丧失的两位亲人的中间,茫茫然不知所措,他的眼前,白茫茫,空茫茫!
他的父母的命运,亦是苦难里的结合,父亲因为家境的不好,身体的微薄,弄到三十多岁没有讨上老婆,靠着认识几个字,在林家沟的村小学里就了职,那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不愿意做的事业,眼看着林有方即将归并到林家沟的光棍行列,终有好心的邻居王二婶为他操心做媒,把一个瘸腿并一直没有嫁走的娘家侄女说与他。两人档次相当,互不嫌弃,婚后相依相命,终是过着平淡清苦的农家生活,林西平最后在林有方的不惑之年里诞生了出来,夫妇便拿他视如珍宝一般,后见西平聪明好学,遂加劲供养,到如此,多是心满意足。然而,自林西平结婚生子以后,母亲多是跟着西平看管孩子,有方也高兴,自己在家无所谓,他的心里,有一个光明的愿望在,他在人家面前,总得抬起头来了,有人见到他的面,总要问一句:“嫂子在庾阳吗?”他总是笑眯眯地说“是,给西平看孩子去了。”这一刻,他的心里很是幸福,简陋的破屋,坍塌的围墙与昏黄的灯光,冷热好歹的餐饭,于他都没有什么相干!
他的母亲,由于儿时犯下小儿麻痹无钱医治,落下颠腿的毛病,并有着心脏病的遗传。好男人看也不看,坏男人又怕自己受气,迟迟不得嫁出。当王二婶把她提给民办教师林有方的时候,她连思考也没有就点头同意了,因为民办教师虽然地位低,但她知道林有方的脾气德行,跟着他过日子,尽管贫寒,但心里踏实。她把有方当成了依靠,当成了生命,后来有了儿子,儿子学习好,儿子考上大学,儿子没有让她操心找了对象成了婚,尽管李若凤不是国家正式职工没有如她的愿,但是儿子铁心贴意,也就作罢。现在又有了孩子,她的生活真是一步一步走向宽广,然而,他也有不快的时候,就是自己生活在儿子这楼房里,算是享福了,可是一直挂念着老家破屋里的老伴:中午晚饭吃什么,自己种地劳累吧,衣服有没有洗干净,又生病没有啊,每到刮风下雨,她就提心吊胆地在心里念叨,窗上的塑料纸堵好没有,屋顶有没有漏雨,——就是这一些,常常挂念在她的心上。
“唉!就这几年的功夫,紫紫大一点了,我就带她到老家来,或者上幼儿园了,我们就不用管了。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在心里合计着。
可是自从今年的过年里,他便看出老伴的身体有了变化,人瘦了,夹杂着咳嗽。问他,只是说没有什么事,并且高兴地说不要婆婆妈妈,看好孙女他才高兴,家里的所有他决心一定失不了。
她还是放心不下,总是隔三差五想法找出时间,背着西平若凤给大宝打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形,大宝对待他们也真是不错,每每接到电话,总是亲自跑去请林有方来接。这最后林大妈的坚决回家来看,是因为她老伴电话里的声音很不像原来,她很是不安!
幸亏西平是个孝顺孩子,这一次也随了她回来。
爷儿俩坐车到了鲁州,她在家里一直放心不下,要不是为着路费的节省,她是一定要一块来的,而且意念里,她也知道西平做事妥帖。不一同来也没有什么,半天里得不到什么信,她急忙跑到大宝的家里,问有没有电话来,大宝摇头,她抱着忐忑的心回家,也无心做其他的事情,只是到了傍晚,才得到儿子从鲁州来的电话,电话里儿子平静的言语让她宽心,她也知道儿子要她来鲁州是因为老伴要住院一段时间,她和儿子也好有个照应,光靠儿子忙不过来,并且他还有工作。
她一夜没有睡好觉,半迷瞪状态里,她好像觉得有人猛烈推她一把,她惊慌地睁开眼,却是没有什么,“大概我累了的缘故吧,大约是我思想的缘故吧。”就这样半睡半醒地过了难熬的一夜。
终于是天明了,她早早的起来,胡乱地洗刷了一下,包裹在昨天的晚上已经拾掇好了,到鲁州她也是好几次了,并不在话下,就是那鲁州中心医院,她是不知道的,“唉!鼻子下面有嘴哩,——问呗。”她很有信心。
鲁州汽车站下了车,她一路打听着朝这里走来,她的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快见到老伴与儿子,这世界上她的亲人!三个人在一块,有什么难都会过去的。快快把他的病治好,阳光啊,以后依然是那么灿烂!
她提着重重的包裹,跑出满脸的汗水,兴冲冲地做了最后的一问,歪歪斜斜着身子进入病房的时候,他看见老伴大张着嘴巴,仰卧在那里,如同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儿子的神态,更有儿子那般地哭声,这就在她的头上是惊天的霹雳!
“昨天好好地来,今天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对于她,着实是不能接受的现实,
她的脑袋里“嗡”成一片,眼前黑成一片!从肺腑了呼叫了“老头子!”一声,即刻就扑倒了下去。
林大宝连同林家沟村委几个人,是在下午赶到的,林西平按照当地的惯例,流着眼泪给他们一一磕了头。看到这种情形,大宝他们也流了眼泪,拍打着西平的肩膀解劝,让他节哀自保,林有方的眼睛渐渐地闭上了,出气亦渐渐大比入气,血压示波器慢慢变成了一条直线,很短的时间里,林有方亦停止了呼吸。
林西平杀猪一样的叫唤了好一阵子以后,就随了大宝一行,料理了老人们在医院里的所有事务,老家的火化车已经停在医院门口了。
家人们把两位老人抬上火化车,大家都陪在里面坐定,但凡有良心的人可以想象,在通往林家沟的这一程弯曲颠簸的路上,林西平是怎样的心情啊!
葬礼就在林家沟林有方的那三间破房子里举行了,正屋当中的一对古旧椅子上,并排放着两个人的骨灰:林西平的爸爸妈妈。全村老少都来了,个个掩面流涕,说两位老人一辈子没有享到什么福,就双双的归去了。他们知道供养出的大学生儿子,不过是图了虚名罢了。有人说,林西平是不孝之子,当老师挣那么多的钱,从来不给他父母一点,还要回家同他的老子要钱要粮,自己却在庾阳住着楼房,很多人想借着这场丧事狠狠整整他,反正他人在外地,村里的老少爷们也靠他不得,趁此一锤子买卖,干砸他一顿算了。
也有人觉得老林俩口厚道,拾掇西平好像对不住刚刚过世的他们,合计着怎样也要给他一点面子,日后他有了一点本事后,对老家可能有一点点想头。
很多的人还是决定把他们的公事办得象样一些,因为毕竟是两个人。林西平也同意,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他的双亲。他现在的心里实在内疚的要死。
李若凤也来了,未进门就先哭起来,这样的结果她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况且她的公婆除了穷,没有什么对不住她!“前一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啊!爸爸妈妈啊——”她哭叫着,以至于在地上打了滚。
邻居婆子们忙过来将她劝起,她心里只是痛,痛哭诉着老人生前的所有好,怎么一朝就撇下他们自己走了呢?后来我们还靠着谁呢?为什么没有最后见见自己的孙女呢?
她数落一阵再哭一阵,使得这个丧事有了动静,渲染出了气氛。
晚上,她又拿出了一万块钱给西平,说公事要办的体面些,不要让人家笑话。西平答应着并说,你拿着吧,老人家昨天把家当全部给我了,除了医院的开支,还有一部分钱在这里,老人家苦苦积攒的钱,就用在他们身上吧。如果不够的话,再和你要。
若凤认为也对,把钱又拿回去。
第二天一早,庄里庄乡都来帮忙。哀乐奏鸣,亲朋好友前来奠祭,不过很不紧凑,稀稀拉拉。连同庾山若凤娘家与庾阳一中的领导与老师代表算起来,也没有多少人,公事小的就像儿时过家家似的。程序也没有像恨他们那一班人复述的那样复杂。
倒是中午吃饭的时候,院子里拥挤的水泄不通,一批一批候不完,好像是林家沟的老少全部坐下了似的。
外面自家的自留地里,已经有人挖好一个坑,里面砌上青砖,很是像样,林西平也过目赞同,下午三点一刻,送葬的队伍排成十米的长队,陪哭的陪哭,哭他们生前所有的好;议论的议论,叹惋人生没有多少意义,好好的一对人,一朝就辞别人世双双地去了。
林西平亲手掀土盖顶,连磕三个响头,算是作了对生他养他之父母的最后的告别!
真是:同抛故园驾鹤去,惟留荒冢向日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