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帮会的名字改成新首尔，李成勋知道杨晨心里面还是为了让帮派霸气些。
“孤狼”那个名字终究中二气味太浓，让别人看起来多半是那种武侠小说里跑个龙套的三流江湖帮派。至于“新首尔”听起来就完全不同，你看什么“武当”、“峨眉”不都是在哪就叫什么吗？何况接手了新村派，首尔地下势力大洗牌。而造成这首尔新气象的罪魁祸首，不就是自己的帮派吗？
挂掉电话，李成勋不复刚才和杨晨调笑着的样子，脸色严肃了下来。似乎在此时，这个二十岁的青年，也终于有了一派黑帮大佬的样子。
“金叔，通知下面的人吧，以后咱们就叫‘新首尔’了。这栋楼的新牌也可以抓紧做了。”
金叔自然就是李成勋对面这个中年人，看起来快四十岁的模样，头发却乱糟糟的。身材也有些消瘦，坐在对面的客座上好像整个人都蜷在了躺椅里，显得有些猥琐。但眼神却有着与外表完全不符的睿智和冷静，一眼看去也让人不敢小觑。
“这就定下来了？小晨做主？你没有想法？”
李成勋略带深意地看了看眼前的中年人，见对方正笑着望着自己，眼神依旧波澜不惊。想了想对方的话语里潜在的意思，片刻后摇了摇头：“金叔，你是看着我和小晨长大的，没必要试探我，两兄弟分不了那么多。”
他表情很是平静，没有申辩的意思，好像只是在说一个众所周知的道理。
金叔名字叫金敏俊，是当年自己和杨晨同自己的干爹，也就是朴秀明达成协定时就派来带两人入道的两个线人卧底之一。自己和小晨还没有成长起来的时候，‘孤狼帮’里大大小小的决定多数都是金敏俊拿的注意。到现在已然近十年，说是看着自己家两人长大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小晨准确来说是华夏人，你身上也和华夏有着脱不开的边缘，所以我近几年来学了不少中文。”金敏俊敛去了脸上的笑容，向来看不出心情的脸色带着丝丝担忧：“有一句话叫做‘共患难易，同富贵难’。”
李成勋轻轻笑了笑，问道：“金叔觉得我们已经富贵了吗？”
“就算你觉得还没有，但也差不了多少了。”金敏俊摇摇头：“接手新村之后，虽然是方兴未艾，还未稳妥。但有着长官的庇护，终究是走上了正轨。论动手的实力，全首尔没有一个帮派不服孤……新首尔。距离富贵也就一步之遥而已。”
李成勋知道金敏俊说的是事实，但还是摇摇头：“你都说了我们有着华夏的血统，兄弟阋墙……我们做不出来。”
“财富面前，父子都有可能反目，何况不是血亲？”金敏俊面色越来越严肃，口中的话已然近似逼问。
“金叔。”李成勋笑着摇摇头，向金敏俊问道：“你觉得小晨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晨？”金敏俊好奇李成勋为什么突然这么问，神情一怔。片刻后又低头陷入思考，一会儿才有些迟疑道：“小晨……我也说不大清。”
转而抬起头，他又皱眉补充道：“总感觉小晨不是个普通的孩子。不管怎么说，总给人一种和周围人格格不入的感觉。”
“其实你也知道，小晨不是普通人。”李成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想来早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很平淡地答道：“相处近十年，虽然你没有见过小晨那位养父，但也知道，小晨本身就不是寻常人。”
“你说他和周围格格不入。”李成勋叹了口气：“是因为他根本和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不一样而已。”
见金敏俊点点头，李成勋叹了口气，总结道：“什么黑社会，白道生意只不过是当时还是那个年纪的我们只能选择这条路而已，其实他根本就不感兴趣，不感兴趣，又怎么会和我争呢。而我知道了他不会和我争，也犯不着主动去和兄弟反目。”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一阵，李成勋在等着金敏俊的反应，而对方只是皱着眉头，将近一分钟以后才又说道：“就算你们这样想，底下的人难道也会这么想吗？”
“小晨在帮里的地位是一刀刀带着兄弟们砍出来的，难道下面的人还能有别的心思？”
“你也说了，小晨志不在此……”金敏俊也叹了口气，解释道：“他终究不会在黑道业务上多做流连，但就像今天他打电话给你一样。不管他以后做什么，总会有用到韩国最大的黑社会之一的地方。”
“短时间内还好说，时间久了呢？人都是健忘的，今天兄弟们记得他的好，记得他身先士卒，但以后呢？兄弟们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少在集团公司里露面，没为公司集团作出贡献，却又一直占有着资源的人。等到新首尔越做越大，兄弟们不用出去打打杀杀的时候，就变成了商人，也就没那么讲义气了。”
“所以之前才喊你来谈产业分配啊！”李成勋露出了笑容，能在这位向来自诩三国里卧龙诸葛的金叔面前算到了前面，也算是小小有些自得：“接手新村以后，我们手上的产业多了不少，但大体上也就是地产、投资、安保、走私、毒品、窑子生意这几种没错吧？”
金敏俊点点头，李成勋又继续说道：“我准备把地产、安保和投资的产业都划到小晨名下，我一分不要。同样的，剩下的走私、毒品还有清凉里的皮肉生意我一个人要了，小晨一分不给。”
金敏俊目光一滞，他很清楚李成勋这么划分的意思，将黑色的生意包揽下来，留给杨晨的都是能够拿得出手给人看的白道生意。
“就算你把白道的生意给了小晨，他有那个心思管吗？”迟疑了一下，金敏俊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白道的生意就好在，公司的运转比个人的脸面更重要。”李成勋很是自然地说道，显然在之前接手新村的半个月里已经想了很多：“小晨管不了，我找人帮他管就是，你以为之前我准备让那白昌洙开经济公司是给谁的？小晨哪怕面都不露，我帮他看着就是，哪里会有什么差错。”
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而且，我们做黑社会的底子没洗干净前，白道的生意终究只是小头。这样分配，底下的兄弟也能说得过去了。”
“你真的这么想？”金敏俊虽然是看着两人长大的，但终究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他甚至觉得李成勋早就算好了帮杨晨代理白道的产业，等到完全掌控了，就把杨晨完全踢开。否则哪有人会做如同帮人照顾老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李成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踱步走到了董事长室的落地窗前，看着底下大楼门口出出入入忙活着的帮会弟兄们，半晌后，才开口道：“‘孤狼’……现在改成新首尔了。”
“原来‘孤狼’这个名字是我取的，但帮会的事情是你和李叔帮忙打理，因为我还小处理不了。帮会的冲突和争斗是小晨一刀一枪解决的，因为我自小身体也不好，不怎么能打。”
李叔叫李明旭，也是当年朴秀明派来帮两人的线人卧底之一。金敏俊自然很清楚李成勋说的都是事实，不由得点点头。李成勋却没有在意，而是继续说道：“当时小晨一个劲地推举我当首领，有什么事先找我商量。把姿态做得极好，兄弟们都夸他义气，却都没想过我没有为帮会真的做过什么，也没想过其实小晨还比我小两岁，更不知道如果没有小晨，十岁的时候我就被新村派的人打死了。”
金敏俊叹了口气，这些事他都知道，只是没想到之前一直以为还不大成熟的李成勋居然记得那么清楚。
“我们还站在黑暗里的时候，小晨就已经把自己当成我的影子了，而且一当，就是快十年。”李成勋依旧没有回头，声音却传了过来：“但是他既然对黑社会的事情不感兴趣，又为什么要留在黑社会呢？”
“不是为了给你外公报仇吗？”
“我外公被新村派打死已经十年了。”李成勋笑着道，只是笑容有些苦涩：“有时候我自己都不大想得清外公长什么样子了。小晨他就和外公生活了两年，他的头脑很聪明，干什么都能成功，真的只是为了一个照顾他两年的老人就浪费十年的青春去报仇？”
“人的执念不是用时间来衡量的。”金敏俊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感慨，不知道是为了杨晨还是别的什么事。
“也许开始是这个原因吧，外公的死显然对小晨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冲击。”李成勋摇摇头：“但我知道，后来能够让他坚持下去，并且把大哥的位置让给我，更多的是因为他觉得是他毁掉了我的人生和家庭，所以是他欠我的。”
“我觉得他没有欠我什么，甚至是我把他拖进了这趟浑水。”李成勋望着大楼底下，轻声说道：“所以现在有机会站在光亮里了，不管他愿不愿意，总要给我一次当影子的机会吧。”
金敏俊并没有在董事长室逗留多久。在李成勋望着大楼底下出神的时候，他就起身行礼走了。他虽然是长辈，但终究现在李成勋才是董事长，在韩国，这些规矩还是要守的。
李成勋没有挽留，转身回了一礼，就又把头转向窗外。
眼下首尔天气正好，阳光轻柔地洒在街道地面上，微微有些刺眼，但又不令人感到太大的负担。
似乎一如十二年前那一天一样。
那一天，自己还不是“新首尔”的董事长，也还不是“孤狼”的首领。只是个刚到八岁，一个中餐馆老板的外孙子。
那一天，好像阳光也像今天一样刺眼。今天在大楼底下出出入入，脑门上全是汗珠的兄弟们，也好像如同那一天在爷爷店里被川菜辣意激出了汗意的食客一样，虽然模样不好看，但眸子里全是满足和笑意。
那一天的李成勋看着店外站着的那个小孩，心中感觉不大喜欢。
小孩衣着看起来很不错，只有七八岁的李成勋虽然不大认得出那一身看起来虽然不是很搭，但至少材质很不错的衣物到底是什么牌子。但至少知道有着那几个标志的店铺是只有自己考试成绩到全班前几名或者逢年过节时爷爷才会带自己走进去的。而且每次进去，自己也只能选到其中最便宜的几样。
对于一个孩子的攀比心理而言，这已经足够让人心生厌恶了不是吗？
何况，虽然这个时候自己还不怎么清楚什么叫男女之事，但至少周围的食客看到那个男孩脸庞时发出了惊艳的感叹和发自内心的喜欢，也让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理由去讨厌这个站在门口看着店里面，却怎么也不挪步走进来的看起来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小男孩。
李成勋站在店里看了那个小男孩很长时间，而小男孩却只是盯着几桌食客桌上的饭菜，眼珠子一动不动。外公此时正在厨房里忙着指点那几个韩国师傅怎么烹调出正宗的中国料理，李成勋突然心里面有一个决定：趁着外公不在，将这个挡在门口的小男孩赶走。这样既不会被外公教训没有礼貌，自己也会更加开心吧？
就像今天的阳光一样，心情也会变得明媚吧？
可惜李成勋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
走到小男孩身边时，李成勋突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咕……咕”声，好奇地张望了一下四周，发现这个声音似乎就来源于眼前这个看起来好像很好看的小男孩身上。再看看小男孩突然捂着肚子，有些赧然的脸色，李成勋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肚子很饿吗？”李成勋背着双手，探着身子向眼前的小男孩问道。
小男孩终于把目光从店内食客的桌子上转移到了李成勋身上，皱了皱眉头，不知道在迟疑些什么，隔了很久才吞吞吐吐的说道：“我……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但是……不饿……没关系的……”。
小男孩的韩语说的有些磕巴，口音也不大标准，似乎并不是首尔本地人。李成勋侧着耳朵听了很久，才慢慢理解了小男孩话语里的意思。而小男孩在说完这句话后，好像也并没有准备听李成勋的回答，有些慌张地就要转头离开。
“诶！等等！”李成勋赶忙一把抓住小男孩的手臂，见到他回头后有些慌张和不解的神情，又赶忙松开手。
“那个……你爸爸妈妈呢？”李成勋看着小男孩的眼睛，就和自己被爷爷教训时，在爸爸妈妈的牌位前跪了一夜没吃东西后的眼睛一样。
“哦……妈？啊……爸？”小男孩微微歪着头，似乎在费力理解李成勋话里的意思，又过了一会后才轻轻摇了摇头，道：“叔叔说……我……没有……爸爸妈妈。”
虽然说得有些艰难，但小男孩的表情却很平静，似乎并没有多在意这件事，亦或者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根本不清楚“没有爸爸妈妈”到底代表着什么意义。
原来他也没有爸爸妈妈啊！李成勋其实也不是很明白“没有爸爸妈妈”到底代表着什么。虽然每次开家长会后，或者是家长聚会后，自己总是会被一些同学嘲笑，但自己不是还有个外公吗？而且我外公做的饭菜很好吃啊！
而且，你们看，这不是还有人跟我一样没有爸爸妈妈吗！
不知怎么的，李成勋看着眼前这个好像比自己小个几岁的小男孩。虽然自己按照韩国的算法也才刚刚满八岁，但却有了一种当哥哥的感觉。
“你说，你有个叔叔？”爷爷的声音突然在自己的背后响起，转头一看，果然是那个随时随地都想盯着自己的老头子呢，此刻正穿着满是油污的白色围裙，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小男孩。
“叔叔……”小男孩听到爷爷的问话，突然底下了头。李成勋在小男孩低下头的瞬间，似乎看到了一个已经变得通红的眼眶。
小男孩的肩膀有些抽动，但他似乎在努力的克制着。半晌后才又抬起头来，眼眶虽然有些红，但眼泪却已经收回了眼底，脸色是故作着的平静，似乎被谁教过不能在陌生人面前随随便便哭出来。只是声音里还是带着一些哽咽：
“叔叔……走了五天了……没有告诉我去哪……也没有说……要回来……”
“可怜的孩子……”爷爷叹了一口气。李成勋却在旁边听得有些不明所以，在小男孩不大标准的首尔话里，他大概听懂了这个小男孩的叔叔应该是离开了。但一个八岁的孩子显然还不能太理解什么叫“离开”，什么叫做“抛弃”。
至于爷爷那一句感叹，似乎用的是家乡话，似乎叫做“汉语”？因为太难的缘故，李成勋一直没怎么学会，也没怎么听懂。
倒是小男孩听到爷爷的话，突然抬起头来，说道：“老爷爷是华夏人吗？”
是标准的汉语普通话。
“你是华夏人？”爷爷的神情一下变得有些欣喜，用汉语问了一句。
“嗯，叔叔带我来的韩国。”小男孩翻起眼珠子想了想，伸出自己一只手掌，屈起大拇指伸开四个指头有些奶声奶气地用汉语道：“我四岁的时候。”
“那你现在几岁了呢？”
“五岁。”
“来韩国一年了啊。”爷爷在心里面叹了一句，不知道这孩子的叔叔为什么突然抛弃了这个孩子，难道是偷渡来发现无力抚养了？看这打扮也不大像啊！
“你在外面看来很久了。为什么不进来呢？不是很久没吃饭了吗？”李成勋见两人用汉语聊了起来，自己又不怎么听得懂，心中有些着急。找到机会赶紧用韩语插口道。
“你很久没吃饭了？”爷爷听了李成勋的话，马上有些不可置信地向小男孩问道。
“嗯……”小男孩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又转回用韩语说道：“以前……都是……叔叔做饭……叔叔走了……”
“五岁的孩子，不吃饭怎么得了！”爷爷有些激动了，一吹胡子就拉起小男孩的手：“走！跟我进店里吃饭去！”
没想到小男孩却突然以好像不是同龄小孩一般的力气挣脱开了，背着手看着爷爷，有些局促地道：“叔叔说……在外面吃饭……要给钱……家里……只有卡……没有钱……”
“管那么多干什么！”爷爷变得更加激动了，老年人就是这样，有些事看不得就得管，也容不得人拒绝。这一次扯过小男孩的手，紧紧的攥住，也容不得他挣脱，便往店里拉去。
李成勋在一旁看得好笑，暗想老头子还是这种急性子。见到小男孩就要被拉进店里去了，想了想突然跟近了一些，向男孩喊道：
“喂！”
“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男孩想了想，似乎在思考名字用韩语怎么发音。被拖进店里时才转头，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杨……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