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东平的宿舍,脱了衣服,正准备洗澡,手机响了。夏世达拿起手机看了看,是南村的号码,有些陌生。他按了接听,夏至的哭泣声扑面而来:爸,妈把我赶出来了,妈不让我回家,你赶快来接我吧,接我去你那儿住,啊啊啊,啊啊啊……夏世达说,夏至,你在哪里?夏至说,我在六楼郑木木家,爸,你赶快来接我吧。
半个小时后,夏世达爬到六楼,看到夏至瑟缩在墙角落,还在抽泣。也许因为夏至站在门外,郑木木家门开了一道缝。看到夏世达,夏至哭着喊了一声爸,向他扑过来。夏世达把她抱在怀里,感觉她浑身冰凉,一时心如刀绞。他怕的就是这个,拿孩子出气。夏世达说,咱们回家。夏至说,妈不让我回,她说她不管我了,她管不了,让你把我带走,让你养我。夏世达说,你妈说的气话,她怎么能不管你呢,你是她的亲闺女呢。夏至还在抽泣,冷冷的身子不时抖一下,直把夏世达的心抖进了冰窝子里。
家里的灯还亮着,周惠躺在床上,房门开着。夏世达安排夏至洗澡,夏至说,作业还没做完呢。夏世达说,作业不做了,赶紧洗了澡睡觉。
夏至进了自己的房间,找衣服,找浴巾,抱着衣服进了厨房,进了浴室,她一路走过去,细碎的脚步声响了一路。浴室里响起哗哗的水流声,夏世达坐在客厅里,神思恍惚起来。夏至洗完澡,走到夏世达面前,跟他说晚安,夏世达才强打起精神,站起来陪夏至走进她的睡房。夏至躺下后,很快就进入梦乡。夏世达看着夏至的脸,白嫩柔软,细细的绒毛,眼睫毛翘起来几根,极不老实的样子,心里起了些温柔的感觉。他在夏至身边坐了半小时,才替她关了灯,走出来关了客厅的灯,开门,关门,锁门。把一声叹息留在门口。
这天晚上第二次开了东平宿舍的门,夏世达就感觉还会有事,他的心一直惴惴不安,满脑子都是夏至哭泣的样子,他担心周惠走极端。夏世达没有开灯,他借着微弱的光线找到沙发,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就那么坐着,等着。直到白云找他的电话响了起来。铃声很响,静夜里突然而至,吓得他弹跳起来,心也跟着弹出了体外。白云说,你马上过来。白云的口气坚定、果敢、不容置疑,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给夏世达的感觉是,他如果不过去,她就立马赶过来。
路上车不多,到南州才花了半小时。高峰期,这段路要走一个钟头。从楼下看,白云的房间灯火通明,光线从每一个孔道喷射而出,似乎在暗示房主人此时此刻的心情。夏世达心想真出了大事,白云喜欢光,可她睡觉时从不开灯,她也不是一个浪费资源的人。
房门开着,光线直射而出,洒满了梯道,似乎彰显着它的主人苦苦等待的心情。
白云坐在沙发上,嘴巴上叼着根烟,她看着夏世达,目光幽幽的。
夏世达说,这么夜了,有事?白云说,我要你负责。
夏世达头脑有些混乱,他不明所以,重复道,负责?
白云说,我一个黄花闺女,让你这个有妻有室的男人睡了,你就不该负责吗?
夏世达说,可是,不是我不想负责,不是你不想让我负责吗?
白云说,我现在变主意了,我要你负责,我要跟你结婚,马上,马上,一刻也不要耽搁。她跳起来,在房内跳来跳去,有些歇斯底里。
夏世达说,出什么事了?
白云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她几乎是哭喊着说,夏世达,你老婆,不,我讨厌这个女人,她居然给我家里打电话,她居然对我妈说,恭喜你啊,你要做外婆了。她怎么能这样?
这回是夏世达在房内跳来跳去,有些歇斯底里。夏世达说,啥时候的事?白云说,就是今晚,我妈气坏了,高血压犯了,正在医院打点滴呢。我爸让我立即买机票回去,让我明天就回,我要是不回,他就亲自过来押我回去,我哪里还有脸回去啊?
夏世达算是领教了周惠的厉害,她还真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一直以来,他小看她了。白云家的电话,连他都不知道,她居然能查到,她还敢把电话打过去,那样的话她居然也说得出口。
白云哭着说,她折磨我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搞我的家人?我跟她没完,永远不会完。夏世达,你马上跟她离婚,我要你娶我,立即娶我。
夏世达心想,又一个疯狂的女人。夏世达说,白云,事已至此,你急也没用,来,我陪你去洗洗,早点休息。
哄白云睡觉远比哄夏至困难,她躺下了,却睡不着,大睁着眼,痛苦地在床上翻来滚去。凌晨三点了,要夏世达去楼下买安眠药。深更半夜的,哪里有药买啊。夏世达发愁了。白云非让他去楼下看看,说药店有人值班。夏世达知道没有安眠药,白云是睡不着的,他也别想安生。只好下楼,找药店,把值班的人吵起来,交钱,买药。上楼,喂白云吃药,看着她闭上眼睛,看着她终于安静下来。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四点五十了。夏世达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一点也不想动了。可是他得离开,必须离开,一旦白云醒来,他不知将怎样应对未知的局面。
十一
东平海关副关长的提拔开始走程序。这些天上面老有人下来。办公室的人都被单独叫到会议室谈话。在这个关键时刻,张验所谓的夏世达后院的火苗不仅没有扑灭,反而越烧越旺。这天夏世达开车回单位,刚把车停好,发现大门口吵翻了天。作为办公室主任,这种事他自然要管,就走了过去。过去才发现,这事跟他关系很大。
单位的保安很尽职,这些日子发现一个秘密:有人跟踪夏主任。跟踪者是个小平头,开一辆白色的广州本田。每天夏主任的车一到,那辆车就跟着到。夏主任把车停在车库里,那辆车就停在大门左侧的树荫下。夏主任的车开走了,那辆车也跟着走。保安队长观察了几天,觉得这是个大事,就私自部署抓捕,这天就逮了个现行。他们把小平头从车里揪出来,从车上搜出一堆照片,全是夏主任的“生活照”,几个尽忠守职的保安越看越恼火,揪住小平头就一顿暴打。这一打不要紧,夏主任的“私生活”成了公共话题,全关都知道了。夏世达这才知道,历来节约的周惠很舍得出钱对付他。私家侦探可不是什么人都请得起呀。关键是,这种手段太过恶劣。
张验把夏世达叫到办公室,本想臭骂他一顿,看到他眼圈黑了,一向亮晶晶的两只眼睛陷进了颊骨里,视网膜上红红的全是血丝,人瘦成了一把骨头,没来由地心疼起来,就把火气压了下去,让他汇报一下近期的生活。张验尽管是领导,在夏世达眼里却是个善解人意的兄长,夏世达就如实汇报了。张验听了,叹了口气,替他难受。
张验说,有两件事我要告诉你,一件是,昨天,妇联来人了,周惠去妇联告你了。
夏世达瞪大了眼。张验说,你瞪眼没用,另一件是,政治部来了电话,说周惠给政治部写了长信,告你。
夏世达这下傻了眼。
张验说,你有什么打算?夏世达说,还能有什么打算,由得她。张验说,不能由得她,你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夏世达说,这个人已经疯了,不可理喻。张验说,不对,她没疯,她要是疯了就不会这么清醒的告你。
张验叹了一口气,说,夏主任啊,我也对不起你呀,把你调过来,却没有关心你,也不知道你家里的情况,要不是因为你弟的事你找到我,我到现在还不会关心你的个人生活。你从农村考出来不容易,家里负担这么重,兄弟姐妹这么多,这么多年也没人能帮你,全是给你增加负担,给你添乱,我很能理解你目前的所作所为,你要不这么折腾一下,可能会疯掉。可是不能再折腾了,你折腾不起,多少人指着你过日子啊,你想过没有,你要是有个好歹,你老娘,老娘带着的十个孩子,还有你女儿夏至,他们靠谁?啊,靠谁?
夏世达泪流满面,他哽咽着说,张关长,你说我该怎么办啊?张验说,好办,你回去找周惠,跟她妥协,不论她提什么条件,你都先答应。夏主任啦,这次的提拔对你来说,意义非同小可啊,你不要小看它,别的先不说,就说你弟的事,你要是提了副关长,你还用得着找我吗?当然这样说太功利,我是觉得你各方面都不错,甚至可以说很优秀,该起来了。你最大的优点是实诚,实在,这是我们现在的干部最缺乏的品格,就说你这次离婚吧,要是叶开,他会吗?不会,他那个家再不成样子,他宁愿十年八年不回去,也不会闹离婚。
夏世达说,谢谢张关长,别人从我这次离婚中看到的是笑话,是我花心,是我不负责任,是我乱弹琴,您看到的,却是我的困扰,是我的心。可以这么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是您。
夏世达站起来,向张验鞠了一躬:谢谢张关长。
张验说,你就别客气了,还有一件事,周惠给我打过电话,约我见面。我对她讲,你都闹成这样了,还见什么面啊?
夏世达觉得一张脸全给周惠丢光了,可他还不能说周惠什么,他只好说,对不起,给领导添麻烦了。张验笑着说,我倒不怕麻烦,我怕你自毁前程啊。
说到前程,夏世达不得不认真考虑。在海关干了十几年,才混个科长,好容易有个提副处的机会,要是一步错过,就会步步错过。在这个关键时刻,他不活动活动也就算了,可也不能自毁前程啊。张验一次次找他谈话,自然不只是因为他麻烦了他。他是意味深长啊。遇上这么好的领导,不知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他不能不珍惜。这天晚上,夏世达回了趟家,想跟周惠好好谈谈。夏至不在家,上英语课去了。周惠坐在长沙发上,开着电视,在看连续剧。夏世达到厨房洗手,发现锅冷灶冷的,也不知周惠吃了没有。周惠眼睛盯着电视机,眼光却是直的,也就是说,她尽管在看电视,心思却没用在电视上。至少夏世达进门后,她是没有心思看电视了,眼睛盯着电视,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夏世达在短沙发上坐下,轻声说,吃了吗?周惠说,吃不吃不关你屁事,你自己吃饱了就行。夏世达呵呵一笑,说,我当然吃饱了。周惠说,那是,你会饿着自己吗?你只要自己快乐就行,哪里会管别人死活?
要是平时,夏世达免不了出言顶撞,可今时不同往日,他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替张验想想,他可是一片好心啦。夏世达强压着火气,说,周惠,咱们这样闹下去对谁都不好,我今天回来不是跟你吵架,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怎么解决问题。
这句话不知怎么刺激了周惠的神经,她情绪很激动,突然弹跳起来,指着夏世达的鼻尖说,你想怎么解决问题?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吗?你不就是想拆了这个家,好去跟你的狐狸精寻欢作乐吗?夏世达努力让自己冷静,说,我已经说过,不关人家的事。周惠说,是不关人家的事,是我的问题,是吧?人家抢了我老公,我就该认了,不该像个泼妇一样丢人现眼。夏世达说,是我的错,不关人家的事,也不怪你。周惠说,我知道了,你们男人都这样,自己把事做了,回来认个错,就要老婆原谅,我告诉你,我不会原谅你,绝不。我要让你身败名裂。
周惠一把抓住夏世达的手,拉着他向睡房走。进了睡房,周惠一把甩开夏世达,走到保险柜前,开了保险柜。周惠从保险柜里拿出几张A4纸,递给夏世达。夏世达接过来,瞅了一眼,是离婚协议,心想她早有准备啊。再看条件,就有些想笑,周惠是啥都要。要小孩,要房子,要家具,要债权,还要夏世达一次性赔偿各种费用共计六十万元。夏世达看到这里就开始冷笑。工作十几年,除了一点零花钱和偷偷摸摸给父母寄的,他的收入全充了公,叫他去哪里变这六十万?除非抢银行。
周惠还挺为夏世达着想,说,考虑到夏世达一次性支付有困难,可分期支付,每月支付四千元。夏世达再次冷笑。他工资卡上全部收入还不到四千呢。夏世达说,周惠,你是要我死啊。周惠说,你不同意没关系,咱们就拼个鱼死网破。夏世达的牛脾气犯了,管不住自己了,他恶狠狠地说,周惠,你就闹吧。
周惠就闹了。她刚看了《中国式离婚》,一招一式全学到家了,就一招一式地复制。可是夏世达的运气比陈道明要好,闹到后来,大家都挺同情他,连妇联、法院都替他说话。在单位里,同事都用一副怜惜的目光看着他,平时走得勤的就劝他,离了算了,一个人过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