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一辆皮卡缓缓驶了过来,停在大排档旁边,货主阿辉下了车,走过来跟我们打招呼:李Sir,赵Sir,老Sir。李云龙黑着脸说,怎么才来?阿辉说,不好意思,塞车。李云龙说,知道塞车还不早点出来?你真能误事。阿辉说,不好意思。李云龙从口袋里摸出一包三五烟,扔在饭桌上,说,拿去抽。阿辉说,哪好意思要你的烟?李云龙说,看不起是吧?阿辉说,不会不会。伸手把烟拿了,放进手提包里。
李云龙把杯子里的酒喝了,对我和赵刚说,不好意思,有点事,你们慢慢吃。又对旁边的契弟们说,今天我请客——老板娘,记我的账。
李云龙和阿霏上了阿辉的车,阿辉打着火,一溜烟开走了。
我看了赵刚一眼,他哼了一声,再看那几个契弟,他们看着路口一个劲地摇头。
那天晚上月光很好,一地的银辉。我和赵刚改喝二锅头,吃炸花生,一口一口地抿。喝几口酒,抬头看看天,像在赏月。那几个契弟吃完了饭,把盘子撤了,打起了五人升级。大家不约而同的,似乎要在如水的月光里玩个尽兴。其实大家都怀着同样的心思。果然,十一点多,皮卡回来了,车上多了三个人——阿霏的爸爸、妈妈和妹妹。李云龙跳下车,招呼阿霏一家人就座,又急急忙忙喊老板娘,炒几个菜,快点。等阿霏一家人喝上茶,李云龙走了过来,跟我和赵刚打招呼:还没走啊?
我说,月光多好,舍不得走。赵刚干脆不理他。李云龙又走到那一边,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在那几个契弟脑袋上分别摸了一把。
菜上来了,热气蒸腾。李云龙走了回去,说,快吃,快吃,饿坏了吧?说着在阿霏妹妹头上摸了一把。阿霏妹妹摇头想躲开,阿霏就拿筷子敲她的头。阿霏妹妹把嘴撅得老高。
李云龙扯了把椅子坐下,招手叫阿辉,过来吃点。阿辉走了过去,却说不饿。
阿辉从手提包里拿出两把钥匙,说,房间开好了,两个标间。
李云龙说,交了多少押金?阿辉说,一千。李云龙就掏出钱包,往外掏钱。
阿辉说,不用了。
李云龙把钱包往桌子上一拍,说,我的一帮弟兄都在这里,你要让我犯错误吗?阿辉往四下看了看,老老实实收下钱。然后向我们告辞,向自己的皮卡走去。
李云龙一直低头喝酒,等阿辉上了车,李云龙喊了一声阿辉,挥手说,谢谢啊!
赵刚吃了粒花生米,抿了口二锅头,低声说,李云龙,迟早要毁在阿霏手里。
我也有些担心。跟阿霏这种女人,谈谈恋爱就算了,那也就是几包巧克力几件衣服几支口红的事。这下好了,拖家带口的,又是找货主借车,又是自己出钱开房,要动真格的了,李云龙是昏了头啊。
码头
我跟赵刚在办公室待了三个月,关长觉得我们不懂业务不行,就把我们下放到码头监管科,名曰“实习”。科长给我们派了个师傅,就是李云龙。要说海关政策,我和赵刚不比谁差,什么许可证、配额、关税、异地转关、加工贸易,我们全都耳熟能详出口成章,可是一到现场,全抓瞎。李云龙学历是低,没啥文化,可他是个老关员,有三年现场审单查验的实际操作经验,教我和赵刚绰绰有余。
要拜李云龙为师,赵刚一脸的不乐意,又是一脸的无可奈何。没办法啊,在码头,学历顶不上经验。
码头有一个科长,两个副科长,一个主任科员,一个副主任科员,两个组长,两个副组长,四个审单关员,十个查验关员。这些人,论年纪,有比李云龙大的,也有比李云龙小的。可他们全指着李云龙干活。我和赵刚到码头的第一天,坐在报关大厅里,满耳尽是叫李云龙的声音:
李云龙,去查查这个柜。
李云龙,去看看这条船。
李云龙,对一下这个柜号。
李云龙,这张单是怎么回事?
李云龙,你看看这个是冷轧板还是不锈钢?
这是关于业务的,还有:
李云龙,厕所坏了,叫码头的人来修一下。
李云龙,赵刚和老那来了,叫厨房加两个菜。
李云龙,纯净水没了,打电话叫人送几罐过来。
李云龙,会议室的线路板怎么不见了?
李云龙在码头上蹿下跳,手里要么拿着单证,要么拿着手电筒。你刚看见他在办公室,一转身他到了报关厅,再一转身,他在船上,再一转身,他在闸口,再一转身,他爬到货柜里面了。看他的人很累,不知道他累不累。
赵刚说,咱们这个师傅是个能人呢。我说,不服不行啊。赵刚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觉得呢?我说不觉得。赵刚懒得理我。
科长从关里开会回来,走进报关大厅,走到李云龙面前,把车钥匙往他办公桌上一丢,一句话不说,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李云龙赶紧放下手里的单证,颠儿颠儿地跑了出去。赵刚好奇心起来了,跟着李云龙走。
一会儿赵刚回来对我耳语,你知道科长让李云龙干吗?我说干吗?赵刚说,倒车。看我一脸疑惑,赵刚补充道:停车入库。
李云龙忙得团团转,竟然也没有把我和赵刚晾在一边,只要是业务问题需要他解决,他就把我和赵刚带上,查船、对柜号、看货、过磅,一样不落下。而且还诲人不倦,一个问题讲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我们不懂。下了班,李云龙还不能走,留下来清船。师傅不走,我们当然也不好意思走。报关厅里剩下我们三个关员,柜台外面站着一溜等着清船的报关员。
李云龙突然放下手里的活,站了起来,指着一个小白脸说,阿炳,去买两罐红牛来,给我这两个兄弟补一补,今天查货辛苦了。阿炳嗯一声,扭头就往外跑。一会儿阿炳拎着一袋红牛回来了,足有十几罐。李云龙拿出两罐,叭叭扯开拉环,递给我和赵刚,又指着红牛对柜台外站着的一溜报关员说,喝,喝红牛。
还真有几个人不客气,拿起红牛就喝。看得我和赵刚目瞪口呆。
清船的时候,我和赵刚闲得无聊,就在报关厅里瞎溜达,一会儿拿起《报关实用手册》看看,一会儿拿起《税则》看看。赵刚从柜台上拿起一本加工贸易手册,突然咦了一声,我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不觉脱口而出:这么多烟哪!李云龙听见我的话就站了起来,说,对了,你们两个,帮忙把烟收起来。
柜台上一溜的烟,各种牌子的都有,一看就知道是报关员散的。我和赵刚一人拿一个红双喜的烟罐,把柜台上的散烟收集起来,装进烟罐里,居然装了四满罐。李云龙看着烟笑了,说,那帮契弟,叫他们别往柜台里扔烟,他们就是不听。
李云龙找来一个塑料袋子,把烟罐放进去,笑眯眯地走了出去。
赵刚走到窗口,往外看李云龙。笑着问我,你猜猜,李云龙会把烟送给谁?
我说,嗯?他不是自己抽吗?赵刚说,他又不缺烟。
我赶紧走到窗口往外看,看见李云龙走进了保安住的货柜里。一会儿李云龙空着手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保安队长,一个劲地向李云龙道谢。
货管
李云龙带着我和赵刚在堆场查“三废”。咱们这个码头是个废旧货物的集散地,每天进口几百个集装箱的货物,大多是“三废”(废五金、废铜、废塑料)。我和赵刚走到堆场,被码得楼房一样的货柜吓傻了。我们在货柜间穿行,感觉自己就像童话世界里的小人儿。码头太大,东一个货柜西一个货柜,查货的关员不得不开着车在码头到处跑。一辆吸柜车轰隆隆开了过来,吸嘴上的货柜摇摇欲坠,看得我和赵刚心惊肉跳。李云龙把我们往旁边拉,等吸柜车走远了,才告诉我们,那玩意儿下面可千万不要走,货柜掉下来过,压死了一个苦力。我说,那还不压成了肉饼?李云龙一个劲地摇头,惨啦,就是一张纸。
我们站在堆场边上。北边一溜三十几个四十英尺的货柜,柜门全打开了,满柜的废塑料。李云龙拿着电筒照了照,吼一声:打通道。南边一溜二十几个二十英尺的货柜,全是废五金。李云龙照都不照,吼一声:全卸。跟在身后的货主叫一声惨啦,躲到一边去抽烟。苦力就忙开了,干得热火朝天。码头那个热呀,真是无法形容。光热还能忍受,让人受不了的是废塑料那个臭味儿,我和赵刚只站了半小时,就有些头晕。赵刚说,这地方不能待。我说,是有些受不了。李云龙从旁边的小车上拿了两罐矿泉水,给我们一人一罐,叫我们站在货柜中间的阴凉处歇着。他则站在货柜边上指着苦力干活。
我和赵刚猛灌了半瓶水,感觉舒服多了。这时两个查货的小兄弟开着车过来了,在李云龙旁边略作停留,喊一声:大佬,悠着点。李云龙哈哈一笑,指着他们说,契弟。
苦力干了大约一个小时,我和赵刚站得有些腿酸了,两双眼睛四处乱瞅,想找个地方坐坐。
李云龙伸手到口袋里摸索,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着火。赵刚看见了,说,我去要根烟,你要不要?我摇头。只见李云龙吸了口烟,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往面前的苦力嘴里塞,苦力一口叼住,猛吸几口,两人几乎同时把烟圈往外吐,两人面前烟雾缭绕。李云龙又拿出一根烟,如法炮制,把烟塞进另一个苦力嘴里。只一会儿工夫,堆场的十几个苦力嘴里全叼着烟,吞云吐雾。
赵刚已经走到李云龙身边,看到这种景象,又走了回来。
苦力干了近两个小时,停下来休息。他们把汗湿的衣服脱了,走到泊位旁边的水龙头前洗手,洗脸,嘴对着水龙头猛灌冷水。
李云龙走近我俩,一头一脸的汗水,他用袖子擦了把脸,给我和赵刚一人一根烟,自己嘴巴里叼一根,看着那帮苦力说,这帮契弟,挣个辛苦钱,不容易呀。
有几个苦力也往这边走了过来,在李云龙身边围成一个半圆,跟他聊天。
李云龙看着一个年纪较大的苦力,问他家里种了几亩田。苦力说,八亩。李云龙笑着说,比我家差远了,我家种了十亩水田,五十亩香蕉,十八亩辣椒。我一听吓了一跳,我家才种了六亩水田,四亩旱地,差点把一家人都累死了,他家这田地是怎么种的啊?
苦力说,你家还种田呀?李云龙说,不种田吃什么?苦力说,你都是城里人了,还愁吃不饱饭?
赵刚插嘴道,你家还吃不饱饭吗?苦力说,吃饭当然吃得饱,就是没钱用。
赵刚说,你出来做工,老婆怎么办?不怕她跟人家跑了?苦力听了不高兴,又不敢跟赵刚计较,就对李云龙说,李Sir你人好啊,从农村出来,没有忘本。
李云龙哈哈一笑,说,这话我爱听,你个老东西,挺会说话的嘛。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剩下半包递过去作为奖励。苦力得到半包烟,脸上笑开了花,大声吆喝同伙去干活。
查货查到十二点,我和赵刚尽管没怎么干活,却出了好几身汗,衣服湿了干干了湿,李云龙那身衣服就简直没干过。
中午在饭堂吃饭,给空调一吹,我和赵刚鼻子都发软,像是要感冒了。这才知道码头也不是人待的,李云龙他们不容易。开始上菜了,老板走了进来,笑着跟大家打招呼。然后走到李云龙身边耳语。李云龙站起来,在老板肩膀上拍了一掌,笑着说,拿上来。一会儿两个服务员搬了一箱啤酒上来。老板讨好地说,天气热,给大家解解暑。
李云龙说,开了,每人一杯。
赵刚捧着酒杯,看着我不怀好意地笑。我知道他笑什么,在座的有两位副科长,正低头一个劲地吃饭,对这件事不置一词。我想,要是赵刚做领导,李云龙的日子绝对不会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