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翻过一座座大冰丘,最后竟站在了一片冰原上。今天,在灿烂的阳光下,他们才看清这冰原的真面目。原来它是无限辽阔,在它的后边,又耸立着无数黑色的巨岩,一重接一重,就像波浪似的绵延开去。盖着雪的冰块从岩石与岩石之间挤了出来,似乎正在向前流动,就要流过来把两个孩子淹没一样。在白茫茫的远方,他们看见有无数弯弯曲曲向前伸展的蓝色细线。在兀立着的冰丘和冰丘之间,也有一些像路似的线条,但它们是白色的,宽宽的。那儿的地更结实,冰块也没那么拥挤。孩子们于是就朝这些白色的小路走去,他们想反正得越过冰原,才能走到山边,最后回到山谷中。他们一句话不说。小妹妹紧跟着哥哥。可是,他们越往前走,面前的冰原却变得越来越宽。到这时,他们才放弃原来的方向,转身往回走。有的地方他们过不去,就只好扒开挡在面前的雪堆,自己开出一条路来。厚厚的雪垮掉以后,下边往往露出一条条深蓝色的冰缝,但他们顾不上这些,只是一个劲儿地努力扒呀扒呀,直到终于又出了冰原。
“姗娜,”男孩说,“咱们再不到冰里去了,那里边没法通过。反正咱们怎么都看不见自己的山谷,那就索性直着下山去。这样总能走到一道山谷中,到那儿再告诉人家咱们是格沙德村的孩子,他们就会派一个向导送咱们回家了。”
“嗯,康拉德。”小妹妹应着。
于是,兄妹俩就顺着雪坡往下倾的方向走。康拉德用手牵着妹妹。可往下走了一些时候,斜坡就完了,面前又耸立着一道陡壁。孩子们只好改变方向,顺着一条山沟往横里走。然而,走着走着,又碰上了冰川。他们于是又爬上山沟一边的陡坡,想在另一边寻找往下去的路。他们在另一边的斜坡上走了一段,可坡度渐渐变得陡起来,最后简直站不住脚,再往前非摔下去不可。他们不得已又往上爬,以便另寻一条下山的路。他们在雪坡上爬了很久很久,终于来到一道平缓的山梁上。但在这儿又碰上了老问题:往这边,雪坡陡得肯定会摔下去;往那边,又要往上爬,弄不好就回到山上去了。如此的进退两难,没完没了,但小兄妹俩仍然没有泄气。
突然,康拉德想要寻找来的方向,以便回到那红色的“不幸柱”跟前去。男孩琢磨着,今天没下雪,天空又这么晴朗,他们准能认出“不幸柱”所在的那地方来,到了那儿,就可以下格沙德山谷去了。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小妹妹,小妹妹完全听哥哥的。
只不过,下到“脖子”上去的路也一样不好找。
太阳光灿灿的,雪峰雄伟地耸立着,一片片雪原十分美丽,但他们就是认不出昨天所经过的地方来。昨天,可怕的大雪把一切都罩住了,几步开外什么都看不见,四周全罩上了一面白灰二色交织成的大网。孩子们只见过岩石,在岩石旁边和岩石堆里走过。可是今天他们也见过许多岩石,而且模样也跟昨天那些差不多呀。今天他们在雪地上留着清晰的足迹,昨天的足迹却全让飞雪给盖住了。是的,光凭地形他们是找不到通到“脖子”的路的,因为所有的地方全一个样子:雪、雪,尽是雪。然而,兄妹俩仍旧前进着,坚信自己一定能走到目的地。他们绕开一道道深渊,不再爬任何一面峭壁。
他们走着走着又停下来,竖着耳朵朝远方倾听,可是,他们仍然听不见哪怕一点点最轻微的声音。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洁白明亮的雪,以及这儿那儿挺立在雪中的黑色巨岩,尖状的、条状的,无奇不有。
终于,男孩觉得在一面远远的、倾斜的雪坡上,看见了一点跳动的火苗。火苗一隐一现,使他们时而看得见,时而又看不见。他们停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地方。火苗继续向前跳跃,而且仿佛越离越近,因为,他们看见它慢慢变得大起来,一上一下的跳跃也更明显。火苗隐去的次数不再如开始时那么多,每次的时间也不再那么长。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听见在寂静的、蓝色的空间,隐隐传来一点点非常非常微弱的声音,就像拖长的号角声。两个孩子出自本能似的一齐尖叫起来。过了片刻,那声音又响起来了。兄妹俩再次拼命喊叫,并且站在原地不动。火苗也越来越近。号声第三次吹响,这时已听得很清楚了。兄妹俩又高声叫着,作为对号声的回答。好长时间以后,他们才看清了那火焰。它不是什么火焰,而是一面红旗,一面在风中飘动的红旗。同时,号角声也近了,孩子们仍回答着。
“姗娜,”男孩说,“格沙德村的人来啦,我认识那面红旗。从前,一位外来的绅士由那个年轻猎人领着登嘎尔斯山,困在上面下不来,就竖起了这面红旗,神甫先生用望远镜一下就瞧见它了。后来,外来的绅士便把红旗当做礼物,留给了神甫先生。那会儿,你还是个小娃娃哩。”
“嗯,康拉德。”
又过了一些时候,孩子们就看见了那些打着红旗的人,不过是一些移动着的小黑点罢了。号角仍不时地吹响,渐渐离得更近了。兄妹俩也每次都给了回答。
终于,他们看见一队男人拄着棍子,从斜坡上向他们走来,红旗就飘在他们中间。走近以后,兄妹俩认出了来人:拿着号角的牧羊人菲利浦和他的两个儿子,后边跟着年轻猎人和格沙德村的一些居民。
“感谢上帝,”菲利浦嚷着,“你俩原来在这儿呀!漫山遍野都有人在找你们。喏,哪个赶快到下边的牧场上去,敲起钟来,让那儿的人知道咱们已把他俩找到啦;另外还得有个人爬上虾子崖,在崖顶竖起红旗,以便山谷里的人看见了放它几炮,使那些在米尔斯镇一边森林中找的人也得到消息;同时还要在格沙德山谷中点一堆火,浓烟升上天空,那些在山顶上找的人才看得见。要知道,今天到底是圣诞节啊!”
“我到牧场去。”一个说。
“我上虾子崖插旗。”另一个说。
“咱们其他人,愿上帝保佑,则想法把俩孩子带到牧场上去。”菲利浦讲。
菲利浦的一个儿子先独自向下边的牧场去了,他的另一个儿子则扛着红旗,穿过雪地。
年轻猎人牵着小姑娘,牧人菲利浦牵着男孩。其他人也尽可能地给予帮助。一行人踏上了归途。他们走的路线弯来扭去,一会儿朝着这个方向,一会儿又朝完全相反的方向;一会儿往下,一会儿又往上。在过一些很陡的斜坡时,大伙儿都在脚上缚了防滑铁,并把孩子背起来。走了好久好久,他们终于听见从下边传来一阵清脆、柔和的钟声,这是山脚下的人向他们发出的第一个信号。他们想必已往下走了很多很多路了,他们看见在自己上边有一座雪峰高高耸入云天,显得碧蓝碧蓝的。那钟声是从山间牧场传来的,大伙儿讲好了在那儿会齐。当他们继续往下走的时候,又听见宁静的空中隐隐响起几下隆隆声,那是山谷中的人看见了红旗在放土炮。紧接着,空中便升起几根细细的烟柱。
又过了一会儿,当一行人走下一道缓坡时,就看见了牧场上的小房。大伙儿冲小房直插下去。小房里烧着一堆火,孩子的妈妈已等在那里,一见年轻猎人牵着小兄妹走来,她便尖叫一声,仰面摔倒在雪地上。
跟着,她从地上爬起飞奔上去,从头到脚地细看两个孩子,一会儿要给他们吃的,一会儿要让他们烤火,一会儿要让他们躺到准备好的草铺上去。但是她马上就发现了,孩子们比她想象的要健康得多,高高兴兴的样子,所需的只是吃一些热东西,休息一下。她于是便让他们吃了一些热饮食,吃完又让他们睡。
孩子们休息了一阵,突然小房外的小钟又响个不停,原来是有另一队人要从山坡上下来了。两个孩子也跟着跑到外边,看下来的都是谁。走在前面的正是鞋匠,手拄登山杖,脚穿登山靴,登山家的雄姿不减当年,后边跟着他的熟人和朋友。
“塞巴斯蒂安,他们在这儿。”他妻子叫着。
塞巴斯蒂安却哑巴了似的,两腿哆嗦着,冲着孩子扑去。随后,他翕了翕嘴唇,像是想讲什么,可到底什么也没讲出来,只一把将俩孩子揽到自己身边,久久地拥抱着。随后,他把妻子也拉过来抱在一起,口里不住叫着:
“姗娜,姗娜!”
这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拾起掉在了雪地上的帽子,走到男人堆里去,打算讲几句话。他能讲的仅仅是:
“乡亲们,朋友们,我感谢你们!”
大伙儿又让孩子们休息了一些时候。然后鞋匠说:
“这下只等人到齐,咱们就可以由主保佑着往回走了。”
“看来人还没到齐,”牧羊人菲利浦道,“不过其他人瞧见烟柱就知道孩子找到了,会自个儿往下走,走到这儿见小房空着,就会自个儿回家去。”
大伙儿于是准备动身。
山间牧场离格沙德村照说并不太远,夏天,村中的人从窗口就看得清它那片嫩绿的草毯、草毯上的灰色小房以及一个小小的钟塔;只不过,在牧场下边有一面几十丈高的陡峭石壁,夏天只有带着防滑铁才能爬下去,冬天压根儿就甭想。因此,人们只得绕弯儿往“脖子”走,到了“脖子”上的“不幸柱”再下到格沙德山谷。路途中,他们走上了另一片离格沙德村更近的牧场,近得仿佛连村舍的窗户都能看清似的。
在他们正越过牧场的时候,突然传来格沙德村小教堂悦耳动听的钟声,宣告圣诞节的游行开始了。
早上,牧师鉴于全村都人心不安,便把游行的时间推迟了,他想,孩子总归会回来的。可是一等二等,都不见有消息,他就不得不照例尽职,敲起钟来。
听见游行的钟声,走在牧场上的人全都原地跪在雪中做祈祷。钟声响过后,他们才站起来继续前进。
一路上,鞋匠多数时间都抱着小女儿,听她讲迷路的全部情况。
在快进“脖子”上的树林的时候,他们发现地上有些脚印,鞋匠便说:
“这些脚印全不是我做的鞋留下的。”
情况马上就弄清楚了。果然,在他们七嘴八舌的说话声的吸引下,另外又走来一队男人。为首的是脸色苍白的老染匠,后面跟着他的一大群伙计和帮工,此外还有几位米尔斯镇的居民。
“他俩走到冰川和深涧那边去了还不知道。”鞋匠大声对岳父说。
“找到啦——找到啦——感谢上帝!”老染匠嚷着,“我早知道他们上山去了。当你的人深更半夜送来信,他们打着火把找遍了整个林子影儿都不见一个——后来天亮了,我就在红色‘不幸柱’跟前,在向左上雪山去的路旁边,这儿那儿地发现了一些折断的枝枝丫丫,就像孩子们走在路上都喜欢干的那样——这下我就知道了——他们不可能到其他地方去,因为他们走在一条山沟里,两边都是陡壁,再往前便到了那道左右都是深渊的山脊上,根本下不来的。他们只能往上走。一发现这情况,我就马上派人去格沙德,可伐木工米歇尔去了回来说——他是在山上冰坡前边一点儿才赶上我们的——你们已经找到他们了,所以我们也下了山。”
“是的,”米歇尔补充道,“我是这么讲的,因为虾子崖上已经竖起红旗,格沙德的人说这是约好的信号嘛。我还要告诉你们,所有山上的人都要从这条路下来,因为那面陡坡不好走嘛,是不是?”
“快跪下来,跪下来好好感谢主,我的好女婿,”老染匠继续唠唠叨叨,“幸好没刮风啊。这样大的雪真是百年不遇,要多密有多密。如果再刮一阵风,俩孩子就完喽……”
“对,咱们得感谢上帝,感谢上帝。”鞋匠赶快说。
自从女儿出嫁以后,老染匠一次也没到过格沙德,这回就决定与大伙儿一块儿上格沙德去。
走到“不幸柱”跟前,在穿过树林的大道上已等着一辆鞋匠安排好的雪橇。大伙儿把母子三人安顿在雪橇中,再用雪橇里准备好的被子和皮袄把他们盖得严严实实,然后便打发人送他们先回格沙德村去了。
鞋匠一行跟在后面,下午才回到村里。
还有些仍在山上的人,看见烟柱知道没事儿了,也陆陆续续地下了山。回来最晚的一个是牧羊人菲利浦的儿子,他扛着红旗上了虾子崖,在崖头竖起红旗,回到村里已经是黄昏时分。
外祖母早坐车来到格沙德等着她的外孙。
“永远不让——一辈子也不要让小孩子在大冷天再去翻‘脖子’啦。”她后悔不迭地嚷。
人们这么手忙脚乱、咋咋呼呼,搞得两个孩子晕头转向,他们又吃了一点东西,就被打发上了床。傍晚,亲朋好友坐在鞋匠的房间里,热烈谈论着俩孩子遇险的事;当妈妈的这时却坐在卧室中的小床前,抚摩着已经清醒的姗娜的小脑瓜。这时,小姑娘突然说:
“妈妈,昨儿夜里,我和哥哥坐在山上那会儿,我看见小耶稣啦。”
“啊,是吗,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儿,你真是好样儿的,”母亲回答,“他还给你送来了礼物哩,待会儿你就会得到。”
封好的盒子打开了,蜡烛已全部点燃,通向那个房间的门也敞着,两个孩子从床上就看到了里边那株美丽、明亮的圣诞树,虽然它晚了一天才点着。小兄妹虽然很疲乏,爸爸妈妈还是不得不给他们穿好衣服,好让他们出去接受礼物,欣赏欣赏那些宝贝,直到把它们抱在怀里呼呼睡着。
这天晚上格沙德村的酒馆中比哪天都热闹,全村没上教堂去的人全聚在这儿。谁都不忘记讲自己这次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做了些什么,出了什么主意,以及经历了怎样的危险。大伙儿一致特别强调的是,本来该怎样怎样做会更好一些。
这次事件对于格沙德村来说具有很不寻常的历史意义,不仅长时间地给村民们以谈资,而且过了许多年,每当天高云淡,山看得特别清楚,或者有外来的旅客要了解山的奇特之处的时候,村民们都津津乐道这件事。
打那一天起,小兄妹俩才不再被当成外来崽,而被视为格沙德山谷土生土长的孩子了。又怎能不呢?他俩到底是大伙儿从山上救下来的啊!
就连孩子的妈妈大姗娜,如今也成了公认的格沙德人。
不过,兄妹俩却不会忘记那座大山。跟以往一样,每当阳光灿烂,屋后园子里的菩提树吐放清香,蜜蜂儿嗡嗡喧闹的时节,他们就会来到园中,仰望着这座蓝得如天空一般柔和的、非常非常美丽的雪山,望着望着,脸上便现出肃然起敬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