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乐师
[奥地利]格里帕策
弗朗茨·格里帕策(FranzGrillparzer,1791~1872),奥地利杰出戏剧家,也写诗歌和小说。代表作有爱情悲剧《萨孚》《金羊毛》,历史剧《奥托卡皇帝的幸福和结局》,喜剧《撒谎者是痛苦的》等。
《穷乐师》(1848)是格里帕策为数不多的几个中篇小说之一,但却被视为德语文学史上的一个名篇。它描写一个善良忠厚的人在弱肉强食的社会里不幸的一生,笔触细腻感人。故事情节比较简单,没有惊心动魄的矛盾冲突和戏剧性的转折,没有宏大的场面,却于平淡无奇之中完成对人性的深刻剖析,于平凡琐屑之中透露出温情和诗意。
每年七月月圆后的头一个礼拜日连同第二天,是维也纳的一个民众节日,一个真正的、名副其实的民众节日。民众是节日的参加者,也是节日的举办者;大人先生们纵然屈尊光临,也只能以民众一分子的身份出现,闹特殊、摆架子是不可能的,至少在一些年以前还不存在这样的情况。
那一天,布利基特奥郊原在开教堂纪念年市,与毗连着的奥加登公园、利奥波德镇以及普拉特一起,形成一片欢乐的海洋。布利基特奥、奥加登公园、利奥波德镇和普拉特,都是维也纳的游乐胜地。本来,在一次纪念年市和下一次纪念年市之间,劳动人民的好日子就为数不多;因此,他们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才盼来了这个狂欢的节日。一时间,宁静的城市沸腾起来。大街小巷人潮汹涌,步履杂沓,语笑声喧,时不时地还传来高声的吆喝和呼喊。此时此地,等级的差别没有了,平民跟军人也混在一起。到了城门口,更是拥挤不堪。人们挤上去又被挤开,再挤上去,好不容易才夺得一条出路。但到了郊外,多瑙河大桥马上又成了另一道难关。终于,两股洪流都浩浩荡荡地得到了通过,它们一上一下,纵横交错,一股是滚滚的多瑙河,一股是更加气势汹汹的人流。多瑙河顺着古老的河床流去;人流脱离了桥栏的阻遏,便漫山遍野地散开来,变成一片人的海洋。
这景象,在一个初来乍到者眼中,该是很担忧的吧。然而它不过是愉快的骚动和纵情的狂欢罢了。
在城门与大桥之间,已经停着一辆辆简易马车,在等着载运节日的真正主人:城里当差干活儿的各色人等。只见马车载满乘客,马儿撒开四蹄朝着人群飞奔;步行的人要一直等车逼到背后才分开,车一过马上又合拢去,全都漫不经心的样子,倒也没有谁被伤着。在维也纳,马车夫和行人之间存在某种默契:马车尽可以跑得飞快,但不会压着人;行人尽可以心不在焉,但不会被压着。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车与车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小。在这时走时停的队伍里,这儿那儿已混进了一些富贵人家的华丽马车。车再也跑不快了。等到傍晚五六点钟,原本零零星星的马车更是变得密集起来,真正成了一条车水马龙。它们自相阻遏,又受着新从岔道上插进来的车的妨碍,就使“坐车再孬也比走路好”这句谚语显得不正确了。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阔太太们,她们坐在几乎是寸步难行的马车里,便成了人们同情、讥讽和瞧稀奇的对象。霍尔斯泰因德国地名。种黑马不习惯这么一味地走走站站,不断用后脚直立起来,像是要踏翻挡在前面的马车似的,吓得车里的女人小孩发出一阵尖叫。营业马车平时跑得很快,如今被迫一改旧习,车夫正计算着在这条原本只需要跑五分钟的路上耽搁三小时所造成的损失。他们不断地相互奚落,相互辱骂,有时甚至还动起鞭子来。
终于,就跟这个世界上再顽固不化、停滞不动的东西都仍在不为人察觉地慢慢前进一样,上述状况也出现了一线转机:奥加登公园和布利基特奥郊原边上的树林终于遥遥在望。陆地!陆地!航海者终于见到了陆地!一切烦恼全都抛到了脑后。乘客们纷纷下车,混入了步行者的行列。从远方已送来伴舞的音乐,使新来的人们兴奋得发出了欢呼。继续往前走,眼前便展现出一片辽阔的欢乐的港湾:树林、草地,音乐、舞蹈,美酒、佳肴,演影子戏的和走绳的,只见彩灯辉煌,烟火纷飞,这一切的一切,汇成了一片Paysdecocagne法语:富饶的地区,乐土。,一个EIDorado西班牙语:指传说中的黄金国。,一座真正的人间乐园!然而可惜,或者说幸好,你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这个乐园只存在那么一两天,此后就一如仲夏夜之梦似的倏然消失,仅仅残存在人们记忆中或希望里。
我不会放过一次参加这种节日的机会。我热爱人类,尤其热爱民众,因此,作为一名剧作家,我认为观察那拥挤不堪的剧场中自然表露出的对我作品的好恶,比起读某个文学巨子拼拼凑凑的评论来,要有趣十倍、有益十倍。这样的文学巨子身心都是畸形的,唯有靠像蜘蛛般地吮吸作家的血养肥自己。——是的,我热爱人类,特别是当他们聚在一起,暂时忘记了各自的私利,融合为一个整体的时候;因为神性就存在于这样一个整体之中,上帝本身就存在于这个整体之中。对于我这样一个人来说,一次民众的节日就是一次灵魂的聚会,一次对圣地的朝拜,一次虔诚的祷告。从一张张或者开朗或者带有隐忧的脸上,从要么轻快要么沉重的步态中,从一家人相互关心的态度里,从他们不经意的言谈中,我读着这些无名氏的生动传记,其乐趣胜过披览普鲁塔克普鲁塔克(46~120):古希腊传记作家,著有《希腊罗马名人传》。卷帙浩繁的巨著。是啊,在没有体验过这些平凡人的感情之前,你是不会理解那些名人的!从两个醉醺醺的小车夫的争吵到神之子的龃龉之间,贯穿着一条看不见的红线;在一名半推半就地跟随情人从跳舞的人群中溜走的女婢身上,存在着朱丽叶莎士比亚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女主人公。、狄多狄多:相传为建立迦太基城的女王。和密提阿密提阿:希腊神话中的女妖。的情种。
两年前,我按照老习惯,又加入到那些寻欢作乐者的行列,步行去纪念年市。我已走完最拥挤的一段路,到了奥加登公园头上,思慕已久的布利基特奥郊原近在眼前了。不过到了这儿还得通过一道难关,虽然已是最后一道。一条狭窄的土堤,从两块密不通行的育林地带穿过,是连接两个游乐胜地的唯一通道,土堤中间的一扇木栅门,则成为它们的共同分界。平常日子,这条通道对游客来说是宽敞有余的;但在开年市时,它再宽上三倍,也嫌太窄太窄。无尽的人流,摩肩接踵,前拥后推,常常还和迎面而来的人纠缠在一起,亏得那天大伙儿心情都很好,最后也还相安无事。
我索性让人流推拥着前进,一会儿便到了土堤中间,置身于乐土之中。讨厌的是,我须时时停下来,退到路边上去,让对面来的人先过。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便有更多的时间,去观察那些立在道旁的人。原来,为了让游客们提前尝到一点儿盼望已久的欢乐的滋味,在土堤左边的斜坡上已站着一些奏乐的人。他们也许是害怕音乐园地里面的激烈竞争,便希望能在这大门口,摘取尚未动用的头一批慷慨的果实。一个目光呆滞的女子弹着竖琴;一个装着假腿的残疾老人,用一种既像打簧琴又像手风琴、显然是自制的怪模怪样的乐器进行着演奏,以使周围的人对他那伤残之身的痛苦产生怜悯;还有一个瘫痪的畸形少年,紧紧抱着一把提琴,身子仿佛跟提琴长在了一起似的,以一个肺痨病人的全部狂热,滚瓜烂熟地把同一首华尔兹舞曲反反复复地拉个不停。最后还有一个人——这人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他是一个七十岁光景的老头儿,穿着一件破旧但很整洁的细毛料外套,脸上微微笑着,俨然一副自我欣赏的神气。他站在那儿,光着他的秃顶,帽子搁在面前的地上,像街头艺人那样作为盛钱的工具。这时,他拉着一把通体裂纹的小提琴,不光是脚一上一下踏着拍节,就连整个伛偻的身躯都在随之摆动。可是,他这想使自己的演奏和谐动听的全部努力,都是枉然;他所拉出来的,只是一串串各不连贯的单个音符,既没有节奏,也不成曲调。亏他还那么专心致志,嘴唇颤抖着,眼睛紧紧盯住面前的乐谱——一点儿不错,正是一本乐谱!要知道,所有那些比他演奏的动听得多的乐师,都是凭着记忆在拉;可他呢,却于熙来攘往之中,在自己跟前竖了一个小小的轻便谱架,架上摊着一叠破损肮脏的乐谱,工工整整记录着那些让他拉得面目全非的乐曲。说来也正是他这不平常的行头,引起了我的注意,同时也招来了过往游客的嘲笑与打趣,使老人摆在面前收钱的帽子一直空空如也,别的乐师却已将大把的铜板装进腰包中去了。为了不受打扰地观察这位怪人,我干脆站到土堤一侧的斜坡上。他又拉了一阵。最后,他停下来,像一个酣梦方醒的人。他抬头望望天空,发现天色已晚,再低下头去瞟了一眼自己的帽子,还仍然空着,便拾起来戴在头上,并无丝毫不快的表示。“Sunfcertideniguefines.”(拉丁语:凡事都该有个限度。)他一边把弓子嵌进琴弦中间,一边自言自语,然后便提起谱架,挤过迎面而来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吃力地往回走去。
老人的整个举止风度,都大大刺激了我研究人类的兴趣,我好奇到了极点。那寒碜而高贵的外表,那始终如一的怡然自得的神气。那对于艺术的如此热衷却又一窍不通;而且,正好是他的同行们开始大捞其钱的时候,他却往回走去;最后,还有那一句拉丁语,虽说字没几个,却发音纯正,十分流利。这就是说,此人曾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相当的学识;可眼下——却沦为一个乐丐!我急欲知道就里,好奇得身上似乎发起抖来。
然而这时候,在我与老人之间,已经隔着一道厚厚的人墙。他本来生得矮小,手里又提着谱架,不免一会儿戳着这个,一会儿挂着那个,因此被人推来搡去。这工夫,他已经挤出木栅门,我却还在土堤当中,与迎面拥来的人流搏斗。转眼间,他便从我的眼前消失了,等我终于挤到开阔地,哪里都再也寻不着我那老乐师的身影。
这一未曾达到目的的奇遇,使我失去了过节的兴趣。我在奥加登公园里四下瞅了一通,最后便怏怏地走回家去。
公园有一扇小门直通塔博尔街。我走到小门附近,蓦地又听见那把破提琴发出的熟悉的声音。我加快脚步,可不是他嘛!我好奇地追踪的那位老兄,他这时正站在一群娃娃中间,十分卖力地演奏着哪!孩子们想听他拉一首华尔兹舞曲,一再央求得已经不耐烦了。
“拉华尔兹,”他们嚷着,“拉华尔兹,听见了吧!”
老人似乎根本不睬他们,仍一个劲儿自己拉自己的,直至小听众们嘲骂着离开他,把旁边一个摇风琴的包围起来。
“他们自个儿不肯跳。”老人边怅惘地说,边收拾起自己的乐器。这时我已走到他跟前。
“孩子们除去华尔兹以外,是不会跳别的舞的。”我说。
“我拉的正是华尔兹哩。”他用琴弓点着谱子上刚才拉过的那一段,对我讲,“为了投合老百姓的口味,我也得拉拉这类玩意儿。可惜小孩子根本听不懂。”他难过地摇着头。
“那就让我来代他们感谢您吧。”我说,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银币递过去。
“谢谢!谢谢!”老人高声道,一边伸出双手做出推拒的表示,“请放进帽子里!请放进帽子里!”
我把钱放进摆在他面前的帽子里,他立刻拾了起来,心满意足地揣进怀中。
“这回总可以说满载而归啦。”他笑眯眯地道。
“正是呢,”我说,“你这一讲正好使我想起了刚才令我感到好奇的情况。您今天的收入不够好吧,可您怎么偏偏在真正开始挣钱的时候离开?人们要玩一个通宵,您不是不知道。在这一夜,您可以轻而易举地挣到比平时一星期还多的钱。您叫我怎样解释这事呢?”
“怎样解释?”老人反问道,“请原谅,我不知道您是什么人。您肯定是位乐善好施的先生,是位音乐爱好者。”说到这里,他从怀中掏出那枚银币,双手捧在胸前,“正因为如此,我也愿意把原因告诉您,虽然我以前给别人讲,总是遭到人家的嘲笑。首先,我本人从来不做夜游鬼,因此认为,用唱歌奏乐去引诱别人干这种蠢事也不对;其次,一个人在生活中,事事都该按部就班,不然就会乱了套和不可收拾的。最后——先生!——我为那些喧闹的人群拉了整整一天,到头来连个面包都没挣到;晚上可就该属于我自己,属于我这可怜的艺术啦。每天晚上,我都要待在家里,以便进行——”他满脸通红,眼睛盯住地上,声音越来越低,“以便凭着想象进行演奏,为我自己演奏,完全不按乐谱。这在乐理书上,敢情就叫即兴演奏吧,我想。”
我们两人都沉默下来。他为吐露了自己内心的隐秘而害臊,我则出于莫名的惊异;一个连最简单的华尔兹舞曲都拉不像的人,居然侈谈着最高超的演奏艺术!这时,他已打算走了。
“您住在哪儿?”我问,“我很想来听听您单独练琴呢。”
“哦,哦,”他几乎是恳求地说,“您知道,一个人在祷告时是不希望有旁人在场的。”
“那我在白天去拜访您吧。”我又说。
“白天,”他回答,“白天我得出去挣面包。”
“那么就早上好啦。”
“看起来,”老人微笑着说,“可敬的先生,您倒像个受赠者,而我,请原谅我直说,反而成了施主似的。您如此客气,我却不识好歹,对您回避。其实,您任何时候光临,都是我的荣幸,我只求您惠允,把您来的日期提前通知我一声,免得来时受到无端的阻拦,或者使我不得不中断当时正做着的事情。因为,我早上的时间也有一定的安排。我认为无论如何,我有义务给我的施主和恩人们的赠与像样的报答。我不愿当个乞丐,尊敬的先生。我了解,别的乐师们都满足于背熟几首街头巷尾的流行曲,德国的华尔兹呀,甚至那种淫秽小调呀,然后便一拉再拉,拉呀拉呀,直拉到人不得不把钱给他们,以便摆脱他们的纠缠,或者就因为他们拉的曲调,使听的人重温了舞会与其他不正当享受的欢乐。所以,他们只凭记忆拉,有时,或者说经常拉错。我才不干这样的骗人勾当呢。我把乐谱抄得清清爽爽,一则自己的记忆力不怎么好,再说大师们编的曲子复杂得很,要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记住对谁都是困难的。”他边说边翻乐谱给我看。我发现他抄的都是些古典大师的极其艰深的作品,真是惊诧不已。他抄得十分工整,但笔迹却僵硬难看,因为很多是快板与和弦,满纸便显得黑糊糊的。这个手指笨拙的老头儿,竟拉如此深奥的曲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