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的沿海一带,据说聚集着各式各样的邪教徒,其中以顽固不化的马尼派马尼派原系波斯人马尼创立的一个反基督教派。这儿指阿尔比根泽尔派所属之所谓清洁派。为最多。我这个人生性平和,待人宽厚,对一般人的罪孽总是能赦免就赦免。可是,对那班邪教徒我却恨透了;教会和世俗的领袖们要是联合起来对付他们,把他们清除出基督的国度,甚至斩草除根,我也觉得无可责怪。”
“得啦,汉斯,咱们别再继续讲这些令人难过的事。告诉我,理查王子是否顺利地到达了目的地。在你那些英国人中,他是唯一能博得我欢心的。”
“我几乎不可能使自己的坐骑跟上狮心王理查那匹淡黄马,”制弩匠很乐意接着讲他的故事,“因为,王子想见到托马斯大主教的愿望越往前走越急切。等看见主教隐修的那座修道院的钟楼在秋天明净的蓝天中渐渐大起来,修道院的围墙已经像座圣城的城垣似的掩映在远远的绿树丛中时,他更急得完全失去了自制。
“我了解我的狮心王,知道他的感情有多么热烈冲动,便竭力说服他留在后面,让我先去摸摸情况。尽管他一开始很不乐意,又骂又吵,最后还是答应了。
“看门的修士对我的询问没有起任何疑心,我一说出托马斯主教的名字,他的态度立刻变得恭敬起来,脸上也增加了虔诚的神气。我立刻看出,首相在这里威望极高,被人当做圣者似的崇拜着。看门修士告诉我,这会儿大主教在礼拜堂里,他可不敢去打扰主教的祈祷,这样做将罪大恶极啊。
“趁主教没回来,他先领我参观了这位被逐出坎特伯雷主教府的人目前居住的屋子。只见屋里空荡荡的,地上摆着一块很粗糙的石头,他在睡觉时就把脑袋枕在这块石头上。这个硬邦邦的枕头令我异常惊讶,因为我了解首相的天性有多么的敏感,身体有多么的纤弱。虔诚的主教一直祈祷不完,我再也等不下去了,于是我以进去以后保证悄悄待着、一直等到大主教发现我为条件,看门修士才终于放我进了礼拜堂。我轻手轻脚地穿过一列列圆柱,立刻瞅见了站在唱经台上的托马斯大人,看他那模样与其说是在祈祷,不如说是在沉思。我不见这位怪人已经一年多,他眼下那模样真吓了我一大跳:消瘦的脸颊毫无生气,深陷的眼窝目光茫然,要说还看得见什么的话,恐怕就只有他自己那痛苦的内心。
“我跪在大祭坛阴影里的台阶上,口里默念着祈祷经文,眼睛却盯着大主教。他是否已经发现我,我不得而知,因为他仍然那么站着,没有丝毫动静。
“可是,等我过了好一会儿慢慢站起身来时,首相在一不瞅我、二无表情的情况下,蓦地向我发出一句问话:‘我的陛下现在怎么样?’而且,用的完全就是当初在温莎宫,他每次在国王卧室门前碰见我总问这句话时的同一个声调。热泪一下子涌出了我的眼眶。
“他呢,却慢慢走下台阶来,招招手让我跟他去。随后,他飘飘然地在头里移动着身躯,领我进了修道院的花园。园子被一座建筑精美的十字回廊分为四块,正中盛开着一丛丛红色玫瑰,四周绿树环绕,很富雅趣。尽管园外的自然界那时已落叶纷飞,一派凋零和萧索景象,这个由修士们精心培植的园子却绿意盎然,别是一番天地。
“大主教在两丛茂盛的灌木间的一条石凳上坐下来,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我的陛下现在怎么样?’
“‘托马斯大人,’我说,‘他可够惨的喽。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样子了。你要见着,你也会难过,你也会打心眼儿里可怜他的!’接着,我就用动人的言辞,描述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伟大君王如何一步步垮下来,以至于最后竟失去了理智。
“我讲了很长时间。
“他听我讲的神气,神甫,既非幸灾乐祸,又非怜悯同情,也不是漠然和无动于衷,而是像一个人听别人讲一件他早就料到的不幸事件终于发生了,精神上已有了充分准备。
“他听完仍一声不吭。可我感觉他的心似乎已经软了,便鼓起勇气来高声道:‘托马斯主教,您是一位圣人,一位苦修的基督徒!请您宽恕亨利国王对您所犯的罪行吧……您要愿意,一切还能挽回!’
“他还是缄默不语。
“‘请您宽恕他吧,’我再一次喊道,‘宽恕他使您失去了格蕾丝!’
“一听这话,托马斯大主教低下头,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
“‘很不幸,可爱的格蕾丝不在了……难啊。’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忽然响起修士们叫苦与呵斥的声音,原来是一个年轻骑士不顾看门修士的阻拦,硬冲进花园来了。修士们正抓住他的胳膊要拽他出去。他就是理查王子。看起来,这样穿着破旧的服装等候在门外,已经使他那颗狮心不高兴了。
“他摆脱众修士,一头扑在大主教脚下,嘴里连连喊着:‘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他们不放我进来见你。’
“托马斯大人默默地端详了他好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来,把王子垂在额前的汗淋淋的金黄色柔发轻轻拢到头上去,再像位慈母似的细心地为他把乱发理整齐。
“看见大主教对理查王子表现得如此温柔、慈爱,我想,咱们的事情成啦。于是便不声不响地退到十字形拱廊底下,让两位大人物跟他们的天使和守护圣者单独在一起。
“我踱到一扇嵌着大理石细花条的圆窗前,在一条宽宽的石板上坐下来,但不时地仍朝树丛中那两位瞅上一眼。如前面所说,这条十字回廊建筑式样十分新颖、讲究,里边到处都是雕饰。就说所有圆柱吧,顶上全饰有柱冠,上边有规则地轮流雕着上界或下界的造物,这儿一位唱赞美诗的天使,那儿一个怪笑着的狞恶的妖怪,真是令人目不暇接。只不过,我却没多少心思欣赏这些玩意儿,因为,花园中那条石凳对我的眼睛有着更强的吸引力。
“王子抱着首相的膝头,久久没有放开。这时他的双颊通红,手抱得也更紧,看样子正在对大主教作最后的恳求。大主教却扭过头去,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难过;理查王子仍紧紧抱住他不放,直到大主教答应他。我听见王子在为拯救自己父亲的灵魂而进行的战斗中,一次又一次叫出‘baisar’法语:亲吻。这个词儿。我猜想,这是王子要求大主教同意让国王按照教会习俗吻吻他,以表示重归旧好。
“又过了好半天,两人才手牵着手,年轻的王子在左边,苦修的主教在右边,经过我跟前走进十字回廊中,在那里话别。我急忙跟上去,看见理查王子正把头俯在大主教苍白的手上,以自己真诚的感激的泪水滋润它。可不,眼看我那国王的苦难就要结束,我的心也雀跃欢呼起来啦。然而,唉,我这时却偏偏在他俩头上看见一个石雕的小丑八怪,它蹲在圆柱的顶端,向他们伸出一条癞蛤蟆似的瘦腿,并嘲弄地吐着长舌头。虽然事出偶然,我心中仍很不痛快。我真希望他们往前走几步再分手,在那儿的柱顶上,一位弹奏竖琴的天使,正展开天鹅般美丽的翅膀在飞翔。”
“理查王子当即就写了一封信,派我十万火急地送给他父亲。信中,他请他父亲想一想主耶稣的创伤,想一想自身的幸福,赶快进行经他儿子苦苦哀求才终于得到应允的与大主教的会见。
“亨利王从信里得知主教已答应给他那神圣的亲吻,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拼命催促骑士们快做启程准备,对他的奴仆更是不断呵斥。几小时后,我们便上了路,且一路快马加鞭——他真如饥似渴地急于亲一亲大主教的嘴唇;他相信,这一吻将结束他多年来的痛苦,恢复他生活的安宁。”
“两位大人物的会见,是在一片荒野上进行的。当时的天色分外阴沉。托马斯大主教带着不多的几名随从,在下马时显出很吃力的样子。他形体瘦长,骑在马上歪歪倒倒,就像风中一茎细细的芦苇。国王两步抢上去,想为主教执稳马镫,可是主教已被自己随行的修士抱下马来。他十分谦卑地站在我的主子面前,精疲力竭,眼窝深陷,嗓音颤抖着,首先对国王开了口:‘陛下,让其他人退开吧,免得他们听见我们的秘密。’他边说边对他的修士挥了挥手;国王非常听话,忙不迭地把自己的骑士呵斥到一边去,生怕那表示和解的亲吻遭到延误。我却牵住他俩的坐骑,站在离他们不很远的地方;其他所有人,修士和骑士一样,都退到了一箭开外的两侧。
“亨利王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只见他撮着嘴唇,将自己憔悴而浮肿的脸向首相那苦修者的圣洁的头颅伸过去。国王的脸丑陋而令人恶心,但同时又像一个急于领到圣体的人那么热诚和令人感动。
“此刻,首相内心活动如何,有何感想,神甫,有谁能说清楚呢?
“我以为,国王那既丑陋又急切的模样,使主教想起了被扼杀的含苞待放的格蕾丝。只见他恶心地躲过了国王伸过来的嘴唇,恐怖地盯着自己眼前这张丑脸,仿佛它就是压迫奴役和荒淫无耻的化身似的。
“谁知国王却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胳膊,硬要和他亲吻。只见首相发出一声惊叫,推开了国王。
“这样一来,亨利王才大梦初醒,看清楚大主教尽管已答应过,却仍不能与他和解,于是在又痛苦又气恼的情况下,心一横,便冲口喊出两句表现了他绝望心情的问话:
“‘我什么地方伤害了你,托马斯?你干吗不肯放过我的灵魂啊?’
“首相已重新镇定下来,对自己该做什么有了充分把握。他不慌不忙地,威严地答道:‘您早已了解我的个性,陛下,我天生注定对一位更伟大的人亦步亦趋。那位我如今竭力追随并隶属于他的拿撒勒人拿撒勒为巴勒斯坦城名,拿撒勒人指耶稣。,他是否能忍住内心的厌恶吻一吻您这张可憎的嘴都很难说。他尽管吻过出卖了他、使他即将被处死的叛徒犹大;但是,我仍不能不怀疑,他会吻一个戕害了他的孩子的灵魂、糟蹋了他孩子的清白之身的人。因为,如教会宣称,他同时又是一位神,也就是说正义本身;所以,他不能原谅一个杀死他的羔羊的罪人,而不是求这个人对自己的罪行做沉重的、充分的补赎,否则他就可能毁了他自身,毁了正义。我呢,只是一个凡人,一个有着异教徒血统的凡人,内心远远不像表面上这么冷静,又怎能要求我做我那主宰尚做不到的事情呢!不过,要做也可以。但必须偿付赎金,用灵魂补偿失去的灵魂!打起精神来,国王,注意听着我的话,然后再考虑考虑。
“‘您看见了,我现在还有另外一些孩子,即您亲自把他们的灵魂托付给我照管的撒克逊人。
“‘可是,一个已被放逐的牧人怎能照顾好他的羊群呢?而且,当他们的身体还是您那些贵族,您那些贪得无厌的豺狼的财产时,他们的灵魂又怎能快乐幸福呢?自从您的先祖征服者威廉把千千万万战败的撒克逊人赐给一小撮铁石心肠的诺曼贵族当奴隶,这些可怜人便失去了自己的土地。您凭借着您那野蛮的狩猎法,仅仅为了一头被打死的害兽就砍去成年男人的手或脚。您吓得他们的少男少女纷纷躲进阴暗的修道院,离开温暖的阳光,离开祖祖辈辈和平耕种和居住的富饶土地。
“‘别打岔!听好了,我愿意使您和您身边那个儿子得到人民的拥戴。但不是靠征服和暴力,而是靠智慧和正义,靠我手中的主教的权杖。我主宰着人们的灵魂,所以不惧怕您那些诺曼贵族的宝剑。在今日这个怨怒与狡诈支配的世界上,我仍是所有人中最聪明的一个。
“‘啊,陛下,您为了破坏我的权威而加冕您的儿子亨利,这样做有多么愚蠢,多么不公正啊!要知道,是您自己使我当上了您的大主教,而我永远也将是您的大主教。
“‘您瞧这儿,’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卷儿,‘这是罗马教皇对您发出的破门令,因为您触犯了我作为大主教的权力。但这个惩罚不是经我请求而降到您头上来的!——今天的教皇,乃是您那位法兰西王兄的奴仆,正如当初他在为您效劳时曾是您的奴仆一样。您不了解这个拉丁姆意大利地名。人的脾气,在不该吝惜的时候吝惜了您的金圆。
“‘听我的话吧,国王陛下,我可以替您把这用贿赂点燃的火把踏熄!而且,我用大主教的权力在您的王国为每一个人争到了生存的空间和正义之后,为您赢得了人民的爱戴之后,我就将在某一天宣布放弃这些权力。要知道,我并非拉丁姆人的奴仆,而是耶稣基督的仆人和兄弟。’
“听着这一席话,国王的脸色时而通红,时而煞白。有时候他似乎也动了心,但最终他那君王的自尊仍使他执拗地不肯向大主教及其智慧低头认输。敌意和恐惧再次占了上风,他的心情依然矛盾重重。
“‘瞧,我的脚已经站疲劳了,’托马斯大主教口气缓和下来,继续说,‘我是一个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人,但是,在这个充满仇恨与不和的世纪里,为了能建立一个神与人都不遭受凌辱、不受压迫的王国,献出我的余生似乎也是值得的。
“‘您这位征服者的后代,是否愿意成为一位正义的国王呢?
“‘您是否希望比您的祖先们死得更轻松一些呢?除我以外,在您的头上……’托马斯主教仰望国王头顶上的苍穹,在那儿,我想象中看见了一只握着宝剑的手,‘……有另一位复仇者。我将求他宽恕您。我将做您的庇护人。我将更好地为您效劳。从前,我是您雄心勃勃的首相;如今,我将做您的朋友!须知,您的儿子理查曾为您求过我啊。’
“这几句话委婉动人,富于宗教精神;聪明的托马斯大人要是没把狮心王理查牵扯进来,也许已经把国王说服了吧!
“我的主人本来最钟爱他这个三儿子;可是,由于亨利王子和哥特弗里特王子的背叛,他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也变得多疑起来了。这时一听提起他的儿子理查王子曾为他求情,心里就很不高兴,随之疑忌也越加严重。
“‘你到底想逼我干什么,托马斯?’他开口说,‘要我惹恼我的诺曼人吗?你的目的何在?……给我那些撒克逊奴隶自由?……你是安的好心,还是想毁掉我呢?……’他蹙起眉头,仿佛在努力思考;可是,一阵突然袭来的怨怒,使他脑子发生了紊乱。‘我看透了你,’他吼道,‘你想要毁掉我和我的王国!……自从该诅咒的格蕾丝死后,你就日夜盘算着使我完蛋,你这个伪君子,你这个阴谋家,你这个不复仇不心甘的异教徒!’
“然而,托马斯大主教的面孔却像一位天使的脸庞一样光明,只见他目光炯炯地说道:‘我宽恕您害死了格蕾丝以及您对我圣职的亵渎,只要您给我那些撒克逊兄弟以自由,并在将来做一个好的基督徒和人!您愿意吗,亨利国王?……’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那一群诺曼骑士却变得烦躁不安起来。他们惧怕这位被放逐的主教的智慧;看见国王与他长时间谈判,他们已经感到不快,再说这些人对国王的敬畏也早已不如以前。他们把手中的标枪和盾牌弄出铿锵的响声,牵着马匹走来走去,嘴里嚷道:‘Finissez,seigneurRoi,finissez!’法语:结束吧,陛下,结束吧。
“亨利王大吃一惊,对大主教挥挥手,让他赶快走开。
“‘滚回去吧,’他喝道,‘滚回你的法国修道院去!……你的脚休想再踏上英格兰的国土,你这个民众的蛊惑者!无论在海峡这边,或在海峡那边,我都不希望什么时候再碰见你,与你打交道,你这个巫师,你这个带给人灾难的乌鸦!……’
“大主教脸上失去了任何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