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任务后,我又累又困,骑着马穿过深秋潮湿的树林。疾驰的马擦得两旁枝头上的黄叶纷纷落下,我头脑里便不禁涌起世事无常的阴郁思想;往常,每当看见那苍白的秋水仙星星点点地出现在草地上时,我也总会产生这种思想。
“我想得正出神,突然被一声近在面前的尖厉的马嘶所惊醒。再转过一个弯,便看见一匹未卸鞍的马,拴在农庄前的篱笆上。我翻身下马,牵着它躲进灌木丛,脚一边不出声地往后退,眼睛却朝农庄高高的篱笆里边窥望。在那儿,一个背向着我的身穿盔甲的瘦高个儿,正在跟不信任地打量着他的农庄主人讲话。这时,他讲着讲着猛地扭过头来正对着那座小小的城堡的方向,让我看见了他那张猛禽似的钩子型的脸。这只在我国王的乐园四周盘旋的恶鹰,我立刻认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诺曼人——无赖马尔赫伯。我急忙翻身上马,飞驰而去。从前,在万圣堂修道院,我最恨的是耶稣受难画上那个朝我们的救世主脸上吐唾沫的丘八;但自从马尔赫伯拐走了希尔德,我却比恨那个丘八更痛恨他。后来,首相把这个堕落的家伙清除出了自己的侍从队伍;据传说,他如今又在艾琳娜夫人手下受到重用。我看出事情不妙。艾琳娜夫人一旦探听到这位林中仙女的藏身之所,她那小命就肯定完啦。
“我向国王报告完自己可怕的发现,他的怒火与爱火便一齐熊熊燃烧起来,整个脑袋变得通红。
“‘咱们必须把小美人儿带过海去,’他皱了皱眉说,‘而且就在此刻!赶在那只恶鹰把我的小鸽子掐死之前!’
“他命令我当夜备好三匹马,并为他弄一身不显眼的衣服。
“等到国王从首相那边脱身回来,天已经很晚了。他抓过披风和帽子,跃身上马,奔进黑夜之中。
“疾驰了一小时,差不多已赶完一半路程,他才招呼我到他身边,吩咐我明天一早不要和他一起回来,而是整天待在小城堡中,等天快黑了再把美人儿连同一名侍女一块儿送到他在附近的一座城堡中去,他打算从那里带她渡海。
“我们很快到达了目的地。等我的主子已把他的脑袋睡在软绵绵的枕头上,我才卸下硬邦邦的马鞍当做枕头,贴着墙根儿躺了下来。我让自己的马同另外两匹马一起自由自在地敞放了一夜。
“次日清晨,雾气蒙蒙的树梢已染上一抹金色,我正好把三匹野马抓回来,亨利王便出现在大门口。在他的臂弯里,挽着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儿,看光景不超过十五岁,生着一副我从未见过的最好看的少女面孔。她紧紧偎在国王的肩膀上,一双怯生生的眸子一直盯着国王那对为声色所迷醉了的眼睛,漆黑的秀发在额际用一只金箍束拢在一起,流水般自如地滑过纤细的肩膀和腰肢,差点儿拖到地上。她眼中含着泪,亨利王正在劝慰她。
“‘我把这个人给你留下。他是我最忠心的卫士,将像保护自己的眼珠一般保护你。不要害怕,让他今晚上抱你上马。必须这样,我决定这样,格蕾丝!过不多久,我们就会在一个温暖的国度里重新在一起。’
“他吻了她,随后翻身上马,狂奔而去;小姑娘呢,却两手不停地向他投着飞吻,直到他踪影全无。看着这情景,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事情的真相如一支利箭,一下子穿透了我的身子。您知道,国王从首相手中夺去的,可不是一个虚荣心重的绝色美女啊!可悲哟,可悲!罪过哟,罪过!他把托马斯·白凯特天真无邪的闺女给糟蹋啦!您知道,格蕾丝——国王刚才这样叫她——跟首相长得真是一模一样,不同的只是一个脸上稚气未脱,懵懂无知,一个模样冷峻严肃,老于世故罢了。那眉宇间的高贵神气,那忧郁的黑色的美眸,那嘴角上的庄重的微笑,那举止的徐缓温柔,一切一切都像他——毫无疑问,格蕾丝是首相的亲生骨肉,而不是他的妹妹,因为她太年轻。亨利王这位基督教的国君,他对一个未开化的灵魂、一个几乎还没发育成熟的肉体所犯的罪行,比起任何不信上帝的人来都更加严重哪。
“尽管我是一名可怜的奴仆,我也对此感到愤怒,以至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好像被糟蹋了的是我的亲生闺女。紧接着,我又感到极大的忧虑:我所热爱的国王,他犯了这个戕害清白灵魂的大罪,不召来上帝的愤怒才怪哪,我真急得快从眼睛里哭出血来。我竭力用他精力十分旺盛,权威巨大无边,以及一时糊涂盲目行事为理由替他辩解,结果通通白费劲儿!在我耳畔一直有一个声音说,你的主子犯了死罪!我恍恍惚惚地看见了格蕾丝的守护天使,他由于难过和羞愧,正双手捧起一块白色的手帕来遮住自己的脸;与此同时,那么日审判的大喇叭也震耳欲聋地响起来。
“我定了定神。站在我两边的马匹烦躁不安起来,我把它们抓得更紧,这一来我的幻觉便消失了。
“首相的女儿已经不知去向,只有埃舍仍站在门口。他破天荒第一回对我招手,邀请我进他那嵌在厚厚的围墙中的看门人的小屋里去。
“他看上去一副可怜相,战战兢兢,心慌意乱,以致忘记了端菜和酒出来招待我;而我经历了刚才那些可怕的事情,实在很需要吃点儿什么。当我自己动手去从壁橱中取面包和酒瓶的时候,他才吞吞吐吐地讲,按国王的命令带着美丽的格蕾丝逃跑不会没有危险。关于那个诺曼人马尔赫伯近些日子贼头贼脑地在城堡四周活动的情况,他已老老实实地向自己的主人作了报告。他认为,首相随时可能带来武装人员,派他们守在院子里面。
“‘当初我要是不让鬼迷心窍有多好,’他悔恨地说,‘你主人第一次来我就该向首相报告。充其量丢掉老命——现在可连灵魂也一块儿出卖啦!——可叫我当初又从哪儿找反抗最高权威的勇气呢!一站在你那皇上面前,我脑袋都给吓晕了!我这样的人真不该生出来!这些可恶的诺曼人,他们夺走了我们的一切,包括分辨善恶的良知!……虽然如此,我的主人首相也有一份责任。他自己虽作为智慧的化身,却把格蕾丝教育得很糟糕。你相信吗,制弩师?我们的房子里没有十字架,没有祈祷书,没有圣像!……只有在那边的墙凹里,有一个小小的圣约瑟,供我们下人做祈祷。他给他女儿送来的全是些印着阿拉伯字母的羊皮纸书,全是那种把残酷的人世歪曲美化成愉快的冒险的异教传说——而那孩子也就白天黑夜都以读这些漂亮的鬼话作为消遣。就连蒙娜·莉萨,那个做她侍女的威尔士姑娘,也经常暗自埋怨首相。这个可怜的丫头!她那天跪在地上拦住国王不让他进去;他呢,塞了大把的钱在她手里,把她推到一边。对于女人们,你那主子是个惯会讨好的情人,正像对于我们是个残忍的君主——于是乎,就做下了蠢事!’
“老撒克逊人这么忧心忡忡地叫苦不迭,我却自顾自地又吃又喝。渐渐地,我体力恢复了,情绪也开朗起来。
“‘汉斯,’我对自己说,‘振作起来,别跟个老娘儿们似的。不幸已经发生了,可是还有可能补救。谁知道呢,没准儿艾琳娜皇后会提早死去,或者跟着一个流浪汉私奔哩!这一来,国王自由了便可正式立他的格蕾丝为皇后,要知道,她可是有着双重君王血统啊请参阅第三章。!先想法对付今天的事,送她过海去!’
“您知道,神甫,我这样讲只是为了宽慰自己的心。请相信,要是能赎我主人的罪和我本身做他帮凶的罪,我情愿付出我为他当差所辛辛苦苦地挣来的全部财物、我的技艺以及我的鲜血的一半。在上帝的天平上,这罪的分量如此地重,简直可以把我们主仆二人活活压死。
“亨利王滥用了一个孩子的信任。格蕾丝从父母双方承继的都是异教徒的血统,而那些阿拉伯女人,她们在王杖面前真是卑躬屈膝,五体投地。国王在她们眼中就等于上帝,等于法律,比父亲和母亲都更有权威。所以我理解,格蕾丝为什么要把国王干的坏事瞒着她父亲。
“首相想必是爱自己的女儿爱得发了狂,不然像他这么个事事谨慎而富有先见之明的人,是不会把她弄到自己身边,并带到诺曼人的宫廷附近来的——我继续东想西想。而将来他又不知会如何地悔恨啊!——不过,我很快便振作起来,以便进行必要的准备。
“我把三个大面包夹在腋下,牵着那两匹拴在外面的马,来到附近林中的一条溪沟里,用面包喂它们,让它们饮水,然后把缰绳拴在两棵松树上。侍候着这两匹聪明而忠实的牲口,我心情很舒畅,因为它们决不会背信弃义,犯罪作孽。
“我正从溪沟爬上来,突然从树林另一头响起一声号角,使我大吃一惊;紧接着,作为对号角声的回答,又有一块布在那蓝色圆屋顶前面的围墙雉堞中挥动。
“我急急忙忙往回赶,跑完面前的一段路,到达围墙边,然后弓着身子,在墙根儿的阴影中溜近大门;脸色惨白、浑身哆嗦的埃舍一把将我拽进门去。在他那小小的门房中有三个瞭望孔,分别可以观察到野外、门前以及院子里的动静。
“大约有十二三个骑手从树林中窜了出来,为首的正是首相本人,从他那匹高高大大的银灰色阿拉伯马以及他骑在上面的优美的姿势,我一眼便认出了他。他全身披挂,头盔上的面罩也放了下来。到门前下了马,他吩咐一些人把马牵到农庄那边去,另一些人却跟着他——该我倒霉——进了院子。在院子里,他们又按照他的命令分散到围墙上去。
“我调换了站的位置,以便牢牢盯住首相;眼下老埃舍好像在向他汇报情况,随后他就进内室去了。老埃舍把我藏身的小房的钥匙一直挂在腰间,我像掉进陷阱似的动弹不得,只好时时警惕着,以防不测。
“在院子中央正对着我的位置上,立着那幢有圆形屋顶的建筑。在它外侧,围绕着一个半圆形的阳台,阳台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常绿灌木。没过一会儿,托马斯首相便牵着格蕾丝的手走上高高的拱门,来到阳台上,然后和她一起在一条雪白发亮的大理石长凳上并排坐下。他们身旁,有一个刻着花纹的红色大石盆,几道闪光的喷泉从中射出,到空中再交叉汇集在一起。从这么近的地方看着首相和格蕾丝,吓得我下意识地把头从窥视孔前移开了;虽然我明知墙外爬满了藤蔓,用不着担心被发现。只见首相满面愁云,虽然并不显得疑神疑鬼;而格蕾丝的小脸儿却像谜一般令人捉摸不透。
“这时,首相对低眉顺眼地站在拱门下的侍女挥了挥手,让她下去——这大概就是我刚才从埃舍口中认识了她的德行的那位蒙娜·莉萨吧。父女俩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儿,格蕾丝眼睛望着喷泉,以避开父亲的目光。
“末了,首相操着阿拉伯语开了口:
“‘我的孩子,你在此地只会待很少几天了;时间这样短,不可能再有一次袭击来惊扰你。所以别害怕。我留十名勇敢的骑士给你,当有敌人来进攻的时候,他们是足以守住这道围墙的。你将渐渐习惯于听武器的碰击声,我胆怯的小鸟儿。在这样乖戾而失去节制的世道里,每一位城堡女主人都命该如此。’
“‘是时候了,我不得不离开你,把你许配给一位可靠的人,我的宝贝儿。可不是在这个潮湿阴冷的国家,而是在大海彼岸,在一个阳光灿烂、民风淳厚的国度里。要是可能,要是你的命运之星指引你上那儿,那就在离你养父母不远的普瓦图好啦。你肯定还常常怀念诚实的卡拉斯吧?他因为懂阿拉伯语,人家就说他有摩尔人血统,其实却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这位老人送你过海来,然后又眼泪汪汪地和你分手,那还是不到一年的事啊!’
“‘我不知道当初这么做是不是对。’他说道,同时蹙起了眉头。
“格蕾丝沉默不语。他于是又像为自己辩解似的继续说:‘难道在我一生中,连这么短时间地分享分享你那贞洁无瑕的青春的快乐也不应该吗?’
“‘然而现在最后的期限已满了,分别的时刻已到来,我不能再有所求。’
“‘我不能使这个可爱的人受到伤害啊!’他一边说,一边把自己修长的手掌抚在格蕾丝的小脑袋上。
“‘皇上明儿个动身去大陆,我过几天也跟着去。你嘛,就陪着我,行前好好地改一改装,带上你的侍女们,在我把你托付给一位勇敢、高尚的丈夫之前,一刻也别离开我。’
“‘国王在享受够了他那些肮脏的快乐以后,总会允许我有一天也享受享受我的纯洁的快乐吧。瞧这个国王!’他说时嘴角上流露出鄙夷的神气,仿佛国王真站在他面前。——可不是嘛,听见他这样讲话,我是够惊讶的。
“‘别害怕呀,’他又说,因为他感觉被他紧紧握着的格蕾丝的手,在他手里战栗,‘我知道好好选择。我会留心将你托付给一个可靠的人,同时我的手将从远方保护着你,要知道在所有的诺曼国家,我都是强有力的啊!’
“‘而你也不希望把自己关进修女院中去吧?你的目光告诉我你不希望,你没有罪孽需要补赎,你需要的是光明和太阳。’
“要不是让自己的思路给束缚住了,聪敏的托马斯首相必定会发现他女儿内心的忧惧,可他的眼睛就是给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见。格蕾丝踌躇了好久,终于轻声地说出一句话来:
“‘那个想在这儿害我的人是谁,父亲?’
“‘谁?’首相嗓音微微颤抖地重复着,好像是决心不再对他女儿隐瞒这个世界的丑恶,他直截了当地回答:‘一位卑鄙的皇后。她恨我,她的密探已经向她报告了你在这儿,我不愿意艾琳娜夫人知道你的情况,对你施以阴谋诡计——连想到她这个恶女人都会玷污你的。’格蕾丝脸色刷的一下白了;我由此看出,亨利王显然欺骗了她,没有向她提起他这臭名昭著的妻子。
“格蕾丝又镇定下来,继续轻声说道:
“‘你可不是一直这么讲啊,我的父亲。你不是下过决心,什么时候要领我去谒见皇上吗?你不是经常赞颂他的宏恩,称他是一位仁慈威严的君王吗?你还在我面前称赞过理查王子,并且……’
“‘我这么讲过,’托马斯首相郑重其事地回答说,‘我那是爱你爱得昏了头,结果说了一些糊涂话。我现在改变主意了。那些话就让它随着风一起飘散吧。你不能进宫去,不能到那罪恶的渊薮里去,那儿没有任何纯洁的东西能够生长起来。不过有一点儿你说对了,对国王应该敬畏和服从!’
“‘够啦!我该走了。你还是个孩子,不要东想西想,一切听我安排就是。你知道我是爱你的,非常非常爱你的!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是我的一切!’
“说着,他在自己女儿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吻。
“托马斯首相站起来,两眼扫视着四周,检查他的那些骑士是否每一个都守在指定的位置上。他的目光是如此犀利,躲在暗处的我也吓得溜到了地上,只听见他的声音:
“‘三天后动身!你得准备好!再见。’
“接下去他又向十名骑士中领头的下了命令:
“‘以你自己的性命保证,决不放任何人进来或出去!’
“当我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站起来时,大理石长凳空了。托马斯·白凯特和他不幸的孩子都已销声匿迹。
“看见这位我一向当做无所不知的人头一遭被人给蒙蔽欺骗了,我浑身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想到这种父亲对于自己孩子的忠实纯洁的信赖,必定正好被魔鬼利用来蒙蔽世间最聪明的人的锐利目光,把一支浸满毒液的利箭射进被严加保护的身体里去,我心里油然产生一种恐怖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