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却自有主意:等老头子一死,他便不再只姓里图姆莱,而要自称为卡比斯·德·里图姆莱“德”字在法国人的姓中表示贵族身份。瑞士有一部分居民讲法语。了。他对自己原来这个精雕细刻的姓氏,有着可以原谅的特殊感情啊。此外,他还决定毫不迟疑地把计划写的那本书付之一炬。因为它否定了他的光荣出身,使他认一个淫娃荡妇做自己的母亲。不过,话虽如此,他眼下仍得跟着干。唯有这件事,给他幸福的生活投下了一层淡淡的阴影。但他不露声色,在一天早上把自己和老头儿一道关进花园中一间小房里,动手写起书来。到这时,他俩面对面坐在桌子旁边,才发现计划施行起来比想象中困难得多;要知道,在这以前,他俩谁都从未写过一篇哪怕才百来行的东西啊。他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开头,两人越是把脑袋凑拢一起,脑袋便越不顶用。末了儿,还是“儿子”想到,为了写一本长期保存的书,必须先有一捆结实漂亮的纸才行呢。这是理所当然,于是两人便上街去,在城里溜达起来。要找的纸已经找到了,可他们又觉得天气这么暖和,便你劝我我劝你地进了一家酒店,在那儿开怀畅饮。一连饮了好多壶,还吃了坚果、面包和香肠。吃着吃着,约翰突然大叫一声,说是故事的开头有了,要马上跑回家去写下来,不然就会忘记了。
“那就赶紧跑吧!”老头子说,“我准备在此地构思后一部分。我觉着,这会儿也快成啦!”
约翰果真拿着那卷纸奔回小房子里,动笔写道:
“故事发生在17××年,这一年年景非常好。那年头儿,一桶葡萄酒卖七古盾德国古金币名。,一桶苹果酒卖半古盾,一升樱桃酒卖四巴岑德国南部和瑞士古银币名。。此外,两磅重的白面包卖一巴岑,同样重的黑面包卖半巴岑,一口袋苹果卖八巴岑。牧草收成好,一只重达百斤的公山羊才卖两古盾呢。还有豌豆大豆收成也蛮好,可亚麻黄麻却不成,反过来油果脂肪又很好,总而言之,老百姓都吃饱喝足啦,穿得孬是孬一点,灯可点得蛮亮堂。这一年好歹要完了,可新的一年又会咋样呢?大伙儿当然好奇得要命。那年冬天倒正常,又冷又晴朗,地头盖上了一床暖和的雪被,幼苗儿受到了很好的保护。可到后来,到底出了怪事啦。整个二月份,一会儿下雪,一会儿化雪,一会儿霜冻,不单闹得许多人生了病,而且到处都是冰凌,好像世界变成了大玻璃铺,谁出门头上都得扛块木板,要不脑袋瓜准会给掉下来的冰块戳破的。这时节,食物价格倒还跟上边讲的差不离,可到后来快开春,就稳不住了……”
这时,老头子兴冲冲地奔了进来,一把抓过纸去,也不念一念上边已写成的,二话不说就往下写起来:
“这时来了一人,名叫亚当·里图姆莱。此人性子耿介,出生于17××年。此人来如春风,说到就到。他便是大伙儿知道的那种人。只见他身着红绒衫,头戴羽毛帽,腰佩一把宝剑。他还穿了一件金色坎肩,上绣一句格言:青年无德便是德!此人脚蹬金马刺,高高坐在一匹白马驹上。他勒马冲进路边上的头一家客店,大喝道,俺天不怕,地不怕,既然是春天,俺年轻人就该玩儿个痛痛快快!此人样样都付现钱,大伙儿无不吃惊。他又喝烧酒又吃烤肉,吃完却讲,这些玩意儿俺通通不喜欢!此人后来又说,来呀,我的小美人儿,俺爱你胜过烧酒和烤肉,胜过白银和黄金!俺可天不怕地不怕哩,你愿也罢,不愿也罢,俺要你干你就得干!”
写到这儿,老头子突然顿住了,怎么也写不下去了。父子俩便一块儿读已写成的部分,觉得还挺不错。此后八天,两人都待在一起,日子过得更轻松。他们常常去酒店,以获得新的启发,但运气并非天天都有。终于有一天,约翰又抓到了点线索,马上跑回家去,继续写道:
“里图姆莱老爷这话原来是对一位小妞儿说的。这小妞儿名叫小丽丝·费德施卑儿,家住在城外靠近森林和果园那边。她是本地一位最最迷人的美女,有一双小脚儿和一对蓝眼睛。她的身材长得美,压根儿不用穿衬胸衣,省下钱来买了件紫绸衫,要晓得她穷着哩。她整日里愁眉紧锁,模样儿显得更娇媚;弱不禁风,身段儿显得更婀娜。偏巧五月里天气又反常,好像春夏秋冬全给挤到了一起。月初还雪花飘飘,落在唱歌的夜莺脑袋上,堆成了一顶白色的尖尖帽;过后一下又暖洋洋的,小孩儿在河里洗起澡来,樱桃也都熟透啦。兹录编年史上所载的一首当年的儿歌:
下了雪,结了冰,
娃娃下河去游泳,
樱桃熟,葡萄甜,
通通都在五月天。
“这样的怪天气,使人人心里发愁,只不过表现方式不同罢了。小丽丝姑娘本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自然也陷入了沉思。末了儿,她终于恍然大悟,她的幸福与痛苦,贞节与堕落,原来全操在自个儿手里哪。她思前想后、考虑再三,认识到这固然是一种自由,可同时也是责任,心里不觉伤感起来。正在这时,那勇敢的红衣少年跑上前来,即刻说道:‘费德施卑儿,我爱你!’这一来,她也就顺应天命,改变了方才的想法,喜笑颜开啦。”
“现在由我接着写!”老头子喊道。他已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站在“儿子”背后念了写好的部分,“这会儿我写正合适!”说着便往下写道:
“‘没啥好笑的!’他喝道,‘俺可不跟谁闹着玩儿哪!’总之,事情该咋样就咋样。在一处长着小树林的山坡上,俺那小丽丝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仍一个劲儿笑吟吟的;可骑士已一纵身上了他的白马驹,飞也似的奔向远方,恰如空中一溜青烟,一眨眼便没踪没影儿。从此以后再没有来,好个浪子!”
“哈哈,成啦!”里图姆莱欢呼着,扔下了笔,“我的任务完了,结尾归你去写。这鬼名堂,可累死我啦!凭冥河起誓!也难怪啊,不然那些大家族的祖宗怎么会备受尊敬,像被子孙们画得跟真人一般大呢!为建立我的家族吃了这份儿苦,咱算深有体会啦!再说,我这事不是干得挺勇敢吗?嗯?”
约翰又往下写起来:
“可怜的费德施卑儿小姐,她突然发现,这轻薄少年恰似那反常的五月天一般不知去向了,心中感到极为不满。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立刻向自己宣布刚才的事压根儿不曾发生,像天平一般上下忐忑的心便恢复了平静。可她无忧无虑地过了没有多久。夏天到了,麦子熟了,遍地堆满了黄金,物价又降下来啦。小丽丝站在当初那个小山坡上,放眼四望,心中充满了懊恼和悔恨。到了秋天,一架架葡萄简直要流出酒来,苹果和梨子从树上纷纷掉下,打得地上咚咚响。大伙儿喝呀,唱呀,买呀,卖呀,人人置办自己需要的东西,全国变成了一个大集市;既然货物丰富,价钱便宜,那就谢天谢地,干脆大买一通吧。可是唯有小丽丝从天上得到的‘恩赐’,遭到了众人的鄙弃,谁也不肯要她,好像仅仅多这一张小嘴他们就养不起了似的。小丽丝呢,却镇静自处,提前一个月生下个男娃娃来,模样儿活泼可爱极了,一看就晓得他注定要成为自身幸福的锻造者。
“这孩子后来也勇敢地经历了坎坷不平的童年,终于被神奇的命运送到了父亲的怀抱里。父亲认了他,立了他做继承人,他便是里图姆莱世家大名鼎鼎的老祖宗二世。”
写毕,老头子在文件下方签上了“已阅,同意,约翰·波里卡普斯希腊语:能生殖者·亚当·里图姆莱”这几个字。接着约翰·卡比斯也签了名。最后,老头子在名字旁边盖了带有家族纹章的大印,即蓝底子上三个金色鱼钩,七只羽毛白一团黑一团的鹡鸰,站在一根斜伸着的绿色栖木上。这时,父子俩都感到诧异,怎么这份文件不长一些,须知他们买的一大捆纸,仅仅才用了一张啊。尽管如此,他们仍把它放进了一口权当档案库的古老铁箱里,随后便心满意足,欢天喜地啦。
干着类似这样的勾当,日子过得自然是很惬意的。可谁知日子久了,这既无所追求、又无所操心、更不用再投机冒险的生活,反倒让幸福的约翰觉得不自在起来。他急欲找点新的事儿干,便无端地认为家里的女主人似乎对他怀有不满和戒心。这只是他的感觉,他也无法说得十分肯定。那女人几乎整天在睡大觉,要不醒来就吃好东西。约翰一向忙着别的事,所以没注意到,其实她对任何事全不闻不问,只要没人妨碍她休息,便一切满意,万事大吉。现在,约翰突然担心她会坏他的事,或让她的丈夫改变主意。
他举起食指来靠在鼻尖上,叽咕道:
“嗯,慢来!少不了再最后补一把火!这么重要的一点,我怎么竟长期疏忽了!如今好是好,可谨慎一些更妙!”
刚巧老头儿不在家,他悄悄为自己的继承人物色适当的配偶去了,把约翰本人也蒙在鼓里。约翰决定马上去太太跟前,想个什么法儿对她表示一下殷勤,博取她的欢心,把疏忽了的一课补上。他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带着毕恭毕敬的神气,朝她惯常待的房间走去。到了门边,发现门仍是半开半掩着,这是因为她懒归懒,却很好奇,门外发生什么事,总想马上就听见。
约翰小心翼翼地溜进房去,看见她又躺在那儿睡着了,手里还捏着一块啃了一半的莓子酱蛋糕。约翰站着看着,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就踮起脚走了过去,抓起她那胖得溜圆的手恭恭敬敬地吻起来。女人躺着一动不动,也不吭声,只是眯起眼睛死盯着他,直到他丧魂落魄地退出房门,逃回自己卧室里去。他躲在屋角里,却怎么也避不开那双半睁半闭的媚眼儿的盯视。他又急急溜下楼来,女人还像刚才似的静静躺在那里,他走过去,那眼睛又眯起了。他再一次逃出来,再一次躲在屋角里。终于,他第三次跳起来,跑下楼梯,冲进女人的房间,这次却待了下来,直到那位老祖宗回到家中。
打这时起,两人便没有一天不搞在一块儿,而且居然瞒过了老家伙,没有引起他的疑心。过去成天睡眼迷离的太太,如今一下子精神抖擞了。约翰之所以沉湎于干那忘恩负义的勾当,始终都为着一个目的,即巩固自己的地位,用钉子把他的幸福在墙上钉得牢牢的。
在这期间,两个罪人对受欺骗的里图姆莱老头更和气,更恭顺,他因此也乐滋滋的,还自以为治家有方呢。所以,仆人们很难判断,两位主子中哪个过得更满意些。
一天早上,在和自己太太作了倾心长谈以后,老头子似乎占了上风。你看他踱来踱去,喜形于色,片刻也静不下来,还一直吹口哨——虽说嘴里牙齿缺了,吹得不成调子。他一夜之间像长高了好几寸,一句话,他完全陶醉了。可就在当天,优势似乎又被少主人夺了过去。老头子问他,他乐不乐意出去作一次长途旅行,见见世面,一边自我提高,一边考察考察各国教育情况,了解现行道德准则,尤其是上流社会的习尚。
对约翰来说,不可能有比这更美的差事了,他高高兴兴接受了下来。接着便打点行装,带了旅行支票,气气派派地上了路。首先到的是维也纳、德累斯顿、柏林和汉堡,然后又大起胆子去了巴黎。每到一处,他都过着豪华而无节制的生活。所有游览胜地、露天剧场、娱乐场所,他都去过;所有皇宫中的珍宝室,他都曾前往观光。每天中午,他顶着烈日,站在阅兵场上,听乐队奏军乐,看军官们操练,一直到吃午饭。他混在成千上万瞧热闹的人中,目睹着种种盛况,心里充满了自豪,好像这辉煌的场面,雄壮的音乐,全都是因为他才有的。在他眼中,那些未能躬逢其盛的人,一个个都只能是无知的乡巴佬。然而,他一方面尽情恣意享乐,另一方面却保持了高度的理智,以向自己的恩人表明,他派出来的是一个稳重的人。所以,对任何一个叫花子,他都从不打发一个铜子儿,也从未在哪个穷孩子手上买点纪念品什么的。就连旅馆的茶房,他也有本事既不给小费,又不受他们怠慢。凡要雇人做什么事,也总是先要讨价还价老半天。他常和仨俩同好,在公开的舞会上和某些女子周旋,并以吊她们的胃口、愚弄她们作为最大的乐事。一句话,他生活得既稳妥又快活,就像那种老跑江湖的酒贩子似的。
最后,他也不放过机会,绕道到故乡塞尔特维拉兜了一圈。他下榻在城里最豪华的一家旅馆里,神秘莫测地、沉默寡言地出现在午餐桌边,叫他的乡亲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他如今成了什么样的人。他们确信,他并不怎么样,可又发现,他确确实实过得很阔绰,便不得不暂时收敛了对他的嘲笑,在他故意亮出来给人看的金子面前皱起鼻头,眯起眼睛。可他呢。却连一瓶烧酒也不招待众人,而是当着他们的面,自斟自饮上等美酒,同时考虑用什么法子进一步捉弄他的乡亲们。
这时,他旅行即将结束,才突然想起在沿途各国考察教育的使命。通过这一考察,将确定那个由里图姆莱创立,由卡比斯继承下去的家族教育子孙后代的原则。在塞尔特维拉来完成这项任务,在他看来是再恰当不过了。因为他可以装出负有上峰差遣的样子,以一位督学的身份出现,再好好地愚弄一下塞尔特维拉人。他这一着也玩得正是地方。原因是相当一段时间以来,所有塞尔特维拉人都要么使自己的女儿当了教员,要么给她们请教员教,使教育成了一种兴旺发达的行业。聪明孩子和蠢孩子,健康孩子和病孩子,全都在各自的学校里得到“加工”,以满足形形色色的需要。就像鳟鱼有不同的烹调法,既可烧,又可炸,也可熏,等等。姑娘们也被“加工”得有的虔诚一些,有的不那么虔诚;有的擅长语言,有的更擅长音乐;有的适合于贵族巨室,有的适合平民之家。总之,她们所受的教育,都随各自将去的地域而异,随主顾的喜好而异。稀罕的是,塞尔特维拉人对所有这些不同的教育目的都满不在乎,对有关地区的生活情况也不甚了了;可尽管如此,“商品”销路却很好,原因恐怕就只会是这样“出口货”的买主们也同样心不在焉,懵懂无知吧。一位塞尔特维拉市民,本人尽管充当反教会的先锋,照样可以决定让自己去英国的女儿学习祈祷和赶弥撒;另一位塞尔特维拉市民,在公开言论中对自由瑞士之家的骄傲——高贵的史陶法赫夫人史陶法赫据传是14世纪初反奥地利异族统治起义的参加者。在席勒的名剧《威廉·退尔》中,史陶法赫之妻被塑造成了一位谨慎能干的女性,被人视为瑞士妇女的表率。尽可以崇拜得五体投地,却仍不妨把自己的五六个女儿发配到俄国大草原或其他不毛之地,让她们在遥远的异乡郁郁寡欢,憔悴而死。
对精明的塞尔特维拉市民来说,主要问题是如何尽快给这些可怜的女孩子一张护照,一把雨伞,赶她们出家门,然后再用她们寄回来的钱,把日子过得舒舒服服。
这种处置女孩子的办法,很快形成了一种传统和技巧。约翰·卡比斯花了很大力气,搜集并记录了这些在塞尔特维拉大行其道的教育方针,对它们表现出了非凡的理解力。他跑遍了一家家“加工”女孩子的小作坊,向女学监和教师提出种种询问,努力做到胸有成竹,知道如何一开始便对一个大户人家的孩子进行适合身份的教育,并把这种事儿交给拿工钱的人去做,而无须父母亲劳神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