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的那棵苍蝇树,它从不顾忌人世间纷纷杂杂的争斗,只顾独自展示着旺盛的生命,一任春绿冬枯,色彩分明地生长着。不过是短短十六年的光景,对它来说似乎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只不过是树干稍微粗了些,树冠略微大了些。然而,十六年,对于世间诸事,却足以改变一个环境。譬如那群多年前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如今都已经出落成英俊少年、花季少女了。
夏夜呢喃,弯月悬挂中天,连续几天的大雨,东湾里汇满了雨水,数不清的青蛙聚在水面,“贵呱贵呱”叫个不停,苍蝇树下的青石板上,坐了两个人的身影!正在说着悄悄话!
“仕德哥,你今天怎么没去学堂,教书先生都打算开除你了!”陈招娣说。
“开除就开除,本来我就不打算去了!”武仕德说着话,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狠狠地甩到水里去,“噗通”一声,静夜里声音格外大,惊得那些欢唱的青蛙哑然失声,没了动静,趴伏在湾沿的几只亦受了惊吓,闻声跳进了水里,银白色的水面,继而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把印在水面的那弯明月都扑腾碎了,幻化成一片片晃晃悠悠的银鳞,无声无息地四下消散
陈招娣把挂在脖子上的一块玉石挂坠捏在手里,来回地揉搓着,她看着武仕德:“仕德哥,你明天还是去吧,李先生说了,明天是咱们最后一堂课程。”
武仕德沉吟了片刻,他抬起头,眼睛瞅着陈招娣:“行!我答应你,明天去学堂!”说着话,他一低头,发现她手里摆弄着什么东西,好奇地问:“你手里揉捏的是什么?”
“是一个玉石挂坠,听我爹说,是我过满月的那天,一个乞丐送给我的!”
“乞丐?”武仕德纳闷地问。他从招娣的手里接过那块挂坠,高高举过头顶,映着明亮的月光端详了一阵子,喃喃地说:“真漂亮!”
“是啊!我爹说,我的名字还是那个乞丐给起的呢!”招娣说着,身子向着他有意无意地靠了靠,问:“仕德哥,不想上学了?那你要做什么?”
武仕德目光紧紧盯着水面,悠悠地说:“我想学点儿功夫,以武傍身,省得他们天天欺负我。”
陈招娣双手揽住他的一只胳膊,语气充满柔情:“不管你做什么,我都跟着你!”
武仕德用感激的目光瞅了她一眼,说:“那怎么能行,你学习有天份,要继续你的学业才成,而我是学无所用,所以也不想浪费时间了,更不想毁了你的前程!”
陈招娣悠然地说:“仕德哥,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人聪明,为人正气,我相信你……”
顿了一会儿,她又说:“你把头低下来。”
“干吗?”他纳闷地瞅着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从脖子上取下那块玉石挂坠,小心翼翼地挂在他的脖子上,柔声细语地说:“仕德哥,这块挂坠在你的身上,不管将来我们走的多远,心总要在一起……”
他深情地凝视着她,感激地说:“娣儿,谢谢你,这个世间也只有你能懂我!”他的双眼紧紧盯住她的双眸,两弯月牙儿映在招娣的瞳孔里,如今亦随着她灵动的目光盈盈而动,宛若那湾池塘里的水月清澈生动!
黑暗里,他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感觉到了她局促的呼吸,带着一股子清香直入他的心脾,那一刻他就觉得无法抑制自己,他把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水面的鳞波逐渐平静了下来,那弯梦幻般的水月摇摇晃晃,又重新恢复了它椭圆形的面貌,有一只青蛙偷偷摸摸叫了一声,引得其余的亦大了胆,又呱呱地迎合着,只須片刻功夫,喧叫之声又响成了一片。
突然间,只听得“噗通”一声大响,池塘正中的水面击起了一片巨大的水花,那些狂躁喧叫的青蛙受了惊吓,又都停止了欢唱,缩回到水底去了,连坐在苍蝇树底下的二人都吃了一惊,慌忙松开了紧紧抱在一起的双手,他二人都晓得,这颗石子不是他们扔的。
俩个人支愣起了脑袋,四处张望,见湾对面的土道上,一个身影在月光底下一晃就没了踪迹。
陈招娣慌忙站起身来,说:“仕德哥,那里有人,会是谁呢?”
武仕德愤愤回了一句:“不知道,管他呢!”
“我们该回去了。”陈招娣说着,站起了身子,掸了掸裤子上的尘土。
“好,我送你回去!”武仕德说着,搀住陈招娣的一只胳膊,顺着湾沿儿的那条羊肠小路,回了村子。陈招娣进了院子,见正堂屋里还亮着灯,她就暗暗嘀咕了一句:“怎么还没睡?”随即推开了屋门,见陈吉福正坐在厅屋的太师椅上,昏暗的灯光里映着他一副威严的面孔。
“爹!怎么还没睡?”陈招娣看了一眼陈吉福,打了一声招呼,转身欲向西偏房走去。
“站住……”陈吉福喊了一声,随即把端在手里的茶壶狠狠地往桌面上一墩,发出一声嘎啦啦的响声。把走到偏房门口的陈招娣吓得打了一个激灵,她的一只手已然掀起了房门的那块花布帘子,却突然僵在了那里,慢慢扭过身来,语气充满了疑惑:“爹!你怎么了?跟谁发这么大的火?”
“你……”陈吉福没好气地说。
陈招娣愈发疑惑不解,她慢慢放下了门帘,走到父亲的身边,问:“我?我怎么了?”
“你说,你刚才干什么去了?”陈吉福盯着眼前的女儿,下颚上的一缕短须颤抖个不停,看来他是真生气了。
“去东湾沿了,怎么了?”陈招娣也不遮掩,直截了当地说。
“跟谁去东湾沿了?”陈吉福紧着又问。
陈招娣没有回答,她瞅着面前的父亲,脑子里就闪过了东湾沿晃过的那个身影,她沉吟了片刻,说:“怎么着,爹!你还盯梢去了?”
“盯你的梢又怎么着,你是我的女儿,我盯梢不犯王法”
陈招娣反而轻轻一笑:“行,既然你老都知道了,女儿也不瞒你,我跟仕德哥去……”
陈招娣话还没说完,就听得咔啦一声脆响,陈吉福猛地把手里的茶壶摔在了地上,腾地站起了身子,指着陈招娣大骂了一句:“你怎么这么恬不知耻,谁允许你跟他去了……”
直吓得陈招娣不由得倒退了好几步,站在那里看着父亲愤怒的表情,一时没了言语,从小至今,她可是第一次见父亲发这么大的火。
此刻,西偏房的门口站了一个身影,她一言不发,掀着门帘露着脑袋偷瞧着外面的动静,正是陈招娣的二妹陈唤娣。夫人尹淑琴也抱着呼娣出现在东偏房的门口。尹淑琴看了看陈吉福,走到陈招娣的身边,伸出一只手把她揽在怀里,冲着陈吉福说:“你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火?”
“都是你娇惯出来的,你问问她做的好事”陈吉福怒气未消,指着陈招娣愤怒地说。
“我都听到了,两个孩子在一起待会儿怎么了?你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吗?”
陈吉福见尹淑琴偏袒女儿,气更不打一处来:“在一起怎么了?你说的轻巧,你且问她是在一起待会儿那么简单吗?两个人都抱在一起了!”陈吉福被气昏了头脑,也顾不得颜面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尹淑琴也有了几分怒气,盯着陈吉福的眼睛,紧着说:“抱在一起又咋样?你还不允许孩子搞对象啦?”
“你……”陈吉福指着尹淑琴,欲言又止,还没搭话,尹淑琴怀里的陈呼娣却受了惊吓,哇哇地哭了起来。
陈吉福顿了一阵子,随即叹了口气,语气平和了不少,他看着陈招娣,说:“我不是不允许你搞对象,只是你才这点儿年纪,应该把心思放到学业上……”
所有的人都不再说话,屋里只剩下陈呼娣断断续续的哭声,好一阵子,陈吉福一挥手:“都回去睡吧!”随即掀开门帘,钻进了东厢房。
陈家大院又重新恢复了平静,东西厢房的灯亦陆续地灭了。一直立在屋门外的铜娃和丫鬟陈翠见屋里没了动静,亦各自回屋休息了。
第二天,天刚放亮,招娣就早早地起了炕,她穿好了衣服,掀开门帘刚踏出偏房门,就发现陈吉福早就坐在了大厅的太师椅上,陈招娣顿住了身子,瞅了一眼陈吉福,低低地问候了一句:“爹,早啊!”
“嗯!”陈吉福慢吞吞地应了一句,随即抬眼看着招娣:“娣儿,起这么早,要去哪里啊?”
招娣回道:“我去学堂啊!”
“你们学堂不是休课了吗?去学堂干吗?”陈吉福慢吞吞地说。
“爹,你听谁说的,怎会休课呢?”
“你甭瞒着爹了,昨天大金告诉我的”
“扈大金?他对你说什么啦?”
“他说你们这一批官庄国民学校的学生现在就算是毕业了,他还说他要去北平上大学,还特意问你去不去……”
没等陈吉福说完,陈招娣急不可耐地说:“你甭说了,我不去……”
陈吉福说:“为什么不去啊?要知道有多少孩子想去都去不成呢,若不是为了大金这个孩子,我也没打算让你去!”
“爹,你是有你的想法吧?”陈招娣说。
陈吉福说:“是,我有想法怎么了?还不是为了你好?俗话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大金这孩子多好,小小年纪就有雄心大志,颇具儒雅之风,又智慧过人,将来必成大器,难得人家对你有心,况且他家又是县城的大户,人家能对你青睐,这是你的造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你说啥我也不会去?”陈招娣上来了大小姐脾气,鼓着嘴没好气地说。
“你试试?”陈吉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他终于是压制不住心里的怒气了:“你为何不去?难道还恋着武家的那个穷小子?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再过几日,就准备行程,跟着大金去北平!”陈吉福说完,不由得招娣回辩,一甩袖子出去了。
陈招娣还站在那里,满脸的委屈,禁不住轻轻抽泣起来,尹淑琴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娣儿,别哭了!”
“娘……”招娣一下扑到娘的怀里,嘤嘤抽泣。
尹淑琴抱着女儿,柔柔地说:“孩子,别哭了,娘都听到了,你爹亦是为了你好,我可听说了,北京大学是全中国顶尖的学府,你能去那里求学亦是你的造化!”
陈招娣只顾哭着,没有回话。
尹淑琴懂得女儿的心思,她拍拍招娣的肩膀,说:“娣儿,你心里若有人,只要情真意切,又何必在乎距离和时间呢?相信缘份总会让你们聚首的……”
娘的这番话,真正说到了招娣的心坎里了,她慢慢停止了抽泣,松开紧紧抱着尹淑琴的双臂,把身子从娘的臂弯里挪开,一双哭红的眼睛盯着尹淑琴,悠悠地说:“娘,招娣走了,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家,只是你这带病的身子,有谁来照顾呢!”
尹淑琴笑笑,爱惜地擦去招娣脸颊上的泪水,说:“孩子,你不必牵挂娘,娘一时半会儿的死不了,再说,这不是还有小翠嘛!”说着,她看了看身后的丫鬟陈翠,“翠儿,去做点儿吃的给大小姐吃!”
“嗯!”小翠应喏一声,转身去了厨房。
尹淑琴又收回了目光,上上下下把招娣打量了一番,欣慰地说:“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转眼间俺家的大丫头就长大了,生的这么水灵,一定能找个好婆家”她又拍了拍招娣的肩膀,继续说:“孩子,听话!等吃了早饭,去学堂把这最后一节课上完!”
陈招娣点了点头。
官庄国民学堂里坐满了学生,大家叽叽喳喳地吵闹着,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先生来了!”课堂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李先生夹着课本,手握戒尺大踏步走了进来,李先生站在讲台上,用手捋了捋下颚的胡须,举起戒尺狠狠地一拍桌子,嘴里喊了一声:“上课!”
“刷”同学们都站了起来,齐刷刷地喊道:“先生好!”
李先生双手往下压压:“都坐下吧!”
李先生瞪着一双小眼睛,把所有的学生挨个瞟了一遍,说:“怎么武仕德今天还没来上课吗?”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外有人应了一声:“报告先生,我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着门外投去,木门一开,武仕德站在了门口。
李先生看了看他,说:“你终于是来了,你自己说说,你有多久没来上课了!”
“我……我……”武仕德吞吞吐吐,眼睛偷偷地向着陈招娣瞄过去,陈招娣温情地看着他,笑着挤了挤眼睛,然后暗暗伸了一个鼓励的大拇指。
李先生并没发现武仕德和招娣的这些小动作,语气有些愠怒地说道:“这个还须算吗?怕是一月没来了吧?好了,今天是最后一堂课,我也不难为你,过去坐吧!”
武仕德低着头,快步走到最后面的那张课桌前坐了下来。
李先生轻咳了两声,说:“孩子们,今天可是你们在这个学堂里最后一节课了,今天咱们也不学什么了,每个人都谈谈你们的理想,谁先来?……”
“我说,先生!”前排的一个后生举起了手,大家伙儿定睛看,正是扈大铁。
扈大铁,扈挺保长的独生子,转眼也是十六岁的少年了,这些年,这小子只是没太长个儿,或是让心眼子给坠住了,一眨巴眼就一个心眼,好心眼坏心眼都有,比起他爹扈挺来,那可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先生笑笑,说:“行,你先说说吧!”
扈大铁眯着小眼睛,笑嘻嘻地说:“先生!我想加入国民军,穿上一身神气的军装,保家卫国!”
“嗯嗯,不错不错!”先生点点头,半开玩笑地说:“就凭你那心眼子,不祸国殃民就不错了!”先生话音刚落,惹得大家伙儿哄堂大笑。扈大铁双颊绯红,一脸的尴尬,不好意思地左右瞧瞧,慢慢地坐了下来。
李先生拍拍桌子,说:“还是请咱们的学尖谈谈吧!扈大金!”
扈大金,扈信的大儿子,如今也是十六岁的少年,长得“清秀俊俏”,要说这是个形容女孩子的词汇,但用这个词形容他又再恰当不过,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子儒雅之风,甚得先生青睐。
李先生用爱惜的目光打量着他,笑着说:“大金,你可是咱们整个国民学校的学尖,我听说你父亲又把你送到了北大上学,须知能上北大的学生,咱们全山东也没有几个,你将来必定会成为咱们学校的骄傲,你谈谈吧,有什么想法吗?”
扈大金涩涩地笑笑,说:“也没什么,学业有成,当然是为国贡献绵薄之力了!”说着,他侧着脸瞅了一眼坐在身侧的陈招娣,“再说,咱们这里上北大的不止我一人,陈招娣也要去的!”
“奥?”李先生把目光投向了陈招娣:“招娣,是这样吗?”
陈招娣慢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低着头,双手摆弄着桌面上的课本,许久才低低地回了一句:“是的!”
陈招娣,陈吉福的大小姐,十六岁,所谓女大十八变,如今亦出落得亭亭玉立,隆鼻秀口,柳眉凤眼,言谈举止,透着一股子由内而发的高贵典雅。她很聪明,学习成绩与大金不相上下,亦颇得先生青睐。
“好的,如此咱们班里就出了两个北大学生了,这可真是做先生最大的喜悦了!”李先生喜不自禁,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
陈招娣说完这句话,最感到惊讶的却是坐在后排的武仕德,昨天晚上他跟陈招娣坐在东湾沿的时候,她还没对他提起过此事,怎么今天就应喏要跟着扈大金去北平上学了?武仕德琢磨着,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七上八下地不是滋味。
李先生又把目光挪到了扈大银身上,微微一笑,说:“大银,你的哥哥要去北平上学,怎么你不去吗?”
扈大银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假思索,大着嗓门回道:“我不去!”
“奥?那你想干嘛呢?”李先生疑惑地问。
扈大银斩钉截铁地说:“我想跟大铁一样,当兵,保家卫国!”
扈大银,扈信的二儿子,与扈大金是双胞胎兄弟,生得膀大腰圆,身强体健,圆圆的大脑袋,一双大眼忽闪走神,要说他俩可是天底下最奇特的一对双胞胎了,不但体型迥异,就连性格亦是截然不同,一个温文尔雅,一个却刁横顽劣。
李先生笑了笑,他又移动目光,停留在武仕德身上,喊了一声:“仕德,你且说说!”
武仕德正低着头,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事走了神儿,先生喊他他竟然是没听到。
李先生举起手里的戒尺拍了一下桌子,提高了嗓门又喊了一遍:“武仕德!”
“到”武仕德忽地站了起来,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好像是刚把游荡在十万八千里之外的魂魄收了回来,愣愣地看着李先生。
李先生一脸的不悦,死死地盯着他,说:“又遛神儿了,你且说说,将来有什么打算!”
“我……我想学功夫,强身健体”武仕德嗫嚅着说。
李先生瞅着武仕德,微微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说:“仕德,你有这个想法是好的,但愿你能把自己这一身的轩昂之气用到正路上,亦不枉先生对你的一番教诲!”
武仕德,武罗锅的独生子,十六岁,老师说他器宇轩昂,一点儿亦不夸张,十六年的成长,小伙子一表人才,身强体健,浓眉大眼,眉宇间透着一股子飒爽之气。
这就是扈家村一年出生的五个娃儿,转眼间都已经长大成人了。
放学的时候,孩子们结伴而行,三三两两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陈招娣头前走着,武仕德紧赶几步,有意无意地跟陈招娣走到了一起,武仕德看也没看陈招娣,只是悠悠地问了一句:“招娣,你真的决定要去北平上学?”
“是的,这是我爹的意思,我也不想去!”陈招娣语气哀怨地说着,她侧着头看了看一脸不悦的武仕德,继续说:“仕德哥,你放心,即使我们俩暂时分开,我的心也不会……”话没说完,就听得身后一声吆喝:“你俩说啥呢?哈哈……”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见扈大铁和扈大银站在了身后,一脸坏笑地盯着二人,没容得武仕德答话,两人一边一个架起了他的胳膊,拖着他迅速地往前走了,扈大银嬉笑着说:“仕德,你就别当碍眼了,我哥跟招娣有话说,他俩要商量一下去北平的事!”
招娣便落了单,一个人默默地走着,她能听到身后紧随的轻微的脚步声,她晓得背后跟着的肯定是大金。但她一直没有回头,她本以为大金会紧赶上来跟她说话的,但是一直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大金仍然没有追上来,招娣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有意无意地等着他,最后直接站在了那里,与此同时,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亦止住了。招娣猛地回过头来,见大金立在自己十几步的位置,半抬着头,眼神怯怯地看着自己,却不说一句话。
“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招娣眨巴眨巴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主动大声地问。
“我……我……”大金突然双颊绯红,像个女人一样很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吞吞吐吐起来。
招娣笑了笑,快步走了过去:“我,我,我什么我,大小伙子这么扭捏,有什么事就说……”她说着话,已经走到了大金的跟前,离着他也就一步远的距离。大金更紧张了,脑袋直接垂了下去,低低地问道:“招娣,你真的决定要去北平上学啦?”
“是啊,这还能骗你,我已经答应我娘了”招娣声音高亢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大金嗫嚅了两句,抬起头看了招娣一眼,脸上挂着满满的笑意。
“怎么了,就……好?”招娣听着他没头没脑的回答,回了一句,随后咯咯地笑了,笑声很清脆也很长,拐着弯儿地持续着,那一刻大金就觉得自己很尴尬,他朝着招娣鞠了个躬,弱弱地说了一句:“我先走了!”
然后转身逃也似地跑开了。招娣笑得更开心了,他就感觉大金像个害羞的女孩子,竟然是那么可爱。
没想到,两人说话的这一幕,被躲在院门后面的陈吉福从门缝里看了个清楚,陈吉福看到这两个两个孩子能走到一起,他是打心眼里高兴,他巴不得女儿能跟大金交往。陈招娣一进家门,陈吉福就迎了上来,笑嘻嘻地说:“回来了?”
“嗯”招娣应喏一声,就进了闺房,放下那个背带书包,又跑到东偏房跟娘聊了一会儿天,返身进了厨屋拿了一块饼子,一边吃着一边径直向门外走去。站在院子里的陈吉福问了一句:“刚到家也不吃午饭,这是又要到哪里去?”
“爹!我出去一趟!”陈招娣回应着,只顾出得门来,顺着门前的大街向东而去。
陈吉福拍拍一旁的铜娃的肩膀,嘴巴朝着大小姐去的方向努努。铜娃会意,朝着老爷点点头,便悄悄地跟了上去。
陈吉福望着大门口,轻轻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转身向正屋走去,刚走到门口,听到屋里传来女人的轻咳声,他便进了东偏房,见尹淑琴坐在炕上,丫鬟陈翠手里端着一个洋瓷大碗,正在喂夫人吃药。陈吉福走过去坐到炕沿上,一只手扶住半坐着的尹淑琴,关切地问:“夫人,感觉怎么样?”
尹淑琴又轻咳了两声,幽幽地说:“也不晓得怎么了,这次生病会这么缠,算起来也有半年了,却不见好转!”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夫人莫要急躁,须安心静养才是!你放心,我给你配了最好的中药,再用不了些时日,就会好起来的”陈吉福说着,扭头瞅着陈翠,“翠儿,药都是按照我给你的配方熬的吗?”
“是的,老爷!”陈翠应道。
尹淑琴用爱惜的眼神看看陈翠,对着陈吉福说:“我这次生病,多亏她了!”
“少奶奶可别这么说,这都是做下人的应该做的!”陈翠慌忙回道。
陈翠给尹淑琴做贴身丫鬟,从尹淑琴嫁到陈家,到现在一眨眼招娣都十六岁了,算起来也有将近二十年的光景了,如今将近三十的人了,却一直没找人家,其实尹淑琴也觉得过意不去,亦曾无数次的规劝陈翠找个好人家嫁了,可她只说是舍不得少奶奶,不肯出嫁,其实陈翠长得亦是清秀可人,算得上是上佳的美女子,这些年,小翠的事也成了尹淑琴的一块心病。同样让她心里着急的还有铜娃,那孩子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到现在也没个家下。其实十年前尹淑琴心里就有个想法,她一直想玉成铜娃和小翠的亲事,而且她还曾经跟陈翠和铜娃提及过此事,两人也不晓得什么原因,一直没有明确表态,一来二去,此事也就耽搁了下来,到了现在,此事似乎到了不办不成的地步,再拖延下去,怕是两个孩子的一生都让主家给耽搁了。尹淑琴这样想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夫人为何叹气啊?”陈翠问。
“唉!还不是为了你,都这么大年龄了,也没个人家,我觉得过意不去!”
“夫人,不着急!”
“还不着急,都三十岁的人了,我给你提的那事怎么样?今天你当着老爷的面表表态!”
“什么事啊?夫人”
尹淑琴责怪地说:“丫头,装什么傻?就是你跟铜娃的事啊!”
“奥?好事啊,我支持!”陈吉福明白了尹淑琴的意思,满脸堆笑地抢着回应道。
尹淑琴看着低头不语的小翠,说:“你不说话,就代表同意了,连老爷都赞成你们的事,我看这件事啊,改天找个好日子,让老爷张罗着给你们办了就是了!”
陈吉福附和着点点头:“行!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不过还有一门亲事,我想一起给他们办了,好事成双嘛!”
“还有一门亲事?哪个啊?”尹淑琴疑惑地问。
“阿球啊!”陈吉福笑着说。
尹淑琴有些纳闷:“阿球?他看上谁了?”
“我早听孙掌柜提起过,阿球和胡丫丫亦是有情有意,不如一起把他们的亲事办了!”
尹淑琴笑着说:“是啊,我怎么把她给忘了呢,同福包子铺胡清风的女儿,孙正义的义女,那个丫头亦是二十出头的人了!”
陈吉福说:“是啊,苦命的丫头,这些年也是多亏了孙正义了,含辛茹苦地把她扶养成人!”说到这里,陈吉福不由得轻叹了一声,既而话锋一转,语调轻快地说:“我择个日子,把这四个孩子的亲事一并办了,也给咱们陈家冲冲喜,说不定把你的缠病就给冲没了!”
尹淑琴也兴奋不已:“嗯!好,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陈吉福夫妻二人自顾说着,却全然没在乎旁侧丫鬟陈翠的反应,那一刻,她在心里默默地打着鼓,谁又能晓得她的心思呢?
却说大银和大铁架着仕德向北走了一段距离,两人回头看看,见大金和招娣走到了一起,便拐进了一条巷子,随后双双松开了手。两人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架着他走的,所以仕德亦不好发火。
“仕德兄弟,怎么喜欢跟女孩子泡在一起?跟着我们一起去东湾沿捞鱼去好吗?”大铁看着仕德提议道。
没等仕德回话,大银一拍即合,蹦着高地赞成道:“好,我去!”
随后他又瞅瞅武仕德“仕德,你去吗?”
武仕德虽满腹的不快,但他努力压制着不表现出来,亦随着两人笑笑,说:“好啊!走!”
去东湾正路过大铁家,大铁回家取了钓竿,还有心捎带了三张面饼,每人一张分着吃了,三个少年边吃边说笑着,结伴向东湾赶去。到了那里,三人各自找了位置,紧挨着坐了下来,各自将鱼钩甩进水里,等了半个时辰也没见有鱼儿上钩,大铁首先不耐烦了,将钓竿往湾沿上一甩就走了开去,他到墙角撒了一泡尿又闪了回来,见大银和仕德还在那里专心的钓鱼,这小子眼珠一转,来了坏心眼,他低着头左右瞧瞧,见湾沿的土里钻着一只癞蛤蟆,便找了两根木棍把它夹了起来,悄悄地走到武仕德的身后,一只手扽起他的衣领,就把那只蛤蟆放了进去。武仕德正专心钓鱼,忽觉得自己后背一阵透凉,他不由得耸了耸肩膀,后背里却传来“呱呱”的叫声,吓得他扔了鱼竿,腾地一下就跳了起来,“嗷嗷”地叫着,扭着身子着急地抖擞着衣服,却从里面掉出来了一只癞蛤蟆,浑身泛着白沫,呱呱叫了几声,蹦了几下,噗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武仕德愤怒地回过头,见扈大铁正站在那里捂着嘴呵呵地笑着,他气不打一处来,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採起大铁的衣领,不由分手,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头,嘴里还愤愤地骂了一句:“我让你欺负人,打死你!”扈大铁全然没有防备,武仕德的拳头正打在他的脸上,大铁顿时就觉得鼻孔里热乎乎的,鲜血顺着鼻翼流了下来。大铁抬起手一抹,低头一看,见手背上沾满了鲜血,登时哭骂道:“好你个武仕德,你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谁让你欺负人”武仕德亦不甘示弱,据理力争。
“你个武杂种,不得好死的东西”大铁恶狠狠地哭骂道。
“你骂我什么?再说一遍!”武仕德紧紧攥起了两个拳头,咬牙切齿地问道。
“杂种,杂种,你就是个杂种,村里的人都晓得,你是武家的姓,却不是武家的种……”
扈大铁连珠炮似的叫骂,彻底摧毁了武仕德理智的心里防线,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猛地抱起扈大铁,狠狠把他摔在地上,两个人在地上翻来滚去地扭打在了一起,那大铁身子瘦弱单薄,哪里是仕德的对手,几个翻滚就被仕德压在了身子底下。
扈大银一直坐在湾沿上钓鱼,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如今见俩个人打得厉害,便扔了鱼竿走了过来,他凑近一瞧,见扈大铁满脸是血,心里亦不免有了几分怒气,喊了一声:“好你个武仕德,闹着玩竟然对我的兄弟下死手!我饶不了你,”亦不问青红皂白,照着他的脑袋就是几拳头,武仕德便又转过身来应付扈大银。武仕德虽然身形庞大,但他岂是两个人的对手,不一会儿就被两人推搡到了湾沿跟前,扈大银用力一推,只听得“噗通”一声,那武仕德就摔进了水里。
湾塘里的水足有两米多深,武仕德又不会凫水,只在水里胡乱扑腾起来,嘴里不断地高喊着救命。
这个时候,从湾沿的土道上冲下来了一个人,正是陈招娣,她着急地看着岸上站着的两个人,脸色都变了,大声喊着:“还站着干什么,赶紧救人!”
听了招娣的呼喊,那扈大银方才回过神来,脸都吓得焦黄,站在岸边只是不动,一时手足无措。他和大铁两个人都不会凫水,谁也不敢贸然下水救人。扈大铁脑子机敏,反应也快,他瞬间就回过神来,返身向岸上跑去。从柴垛里抽了一根木棍又迅速返了回来,站到湾沿上,将树枝的一头探进水里,朝着在水里挣扎的仕德大声喊道:“仕德,抓住木棍!”武仕德在水里忽浮忽沉的,两只手只是胡乱扑腾,一下子抓住了一根树枝,便死死攥住不再松手。岸上的三个人一起用力,将水里的武仕德拖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