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当时冯锦华吓得魂飞天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嘴里口齿含糊地问:“啥人啊?”
这一问露出了浓郁的乡音,只听背后传来一阵大笑:“别怕,老子是国军。”
冯锦华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年约二十五六,穿一身又破又脏的灰色军装,阔嘴大眼,蒜头鼻朝天呼出一股恶心的臭味。
那大汉收起枪,拍拍冯锦华肩膀:“兄弟,外头有鬼子吗?”
锦华道:“我一路回来没看见东洋人。”
“那就好。”大汉说,“能给我找点吃的吗?老子两天没吃过东西了。”
锦华道:“找吃的只能回村里去。”
大汉道“那你前头带路走吧。”
两人爬SH滩,沿山坡小路急急而行,一路上,锦华从黑大汉口中得知,眼前这个黑大汉是国军第62师45旅直属机枪连的一名下士,名叫张立昆,HNFH县人,前几日接到命令驰援嘉兴平湖,直接从苏州坐火车赶了过来,他们的部队在金丝娘桥村东面海滩上跟鬼子的军舰干了一天一夜,无奈弹尽粮绝后援不继,弟兄们大多阵亡牺牲了。
“老子命大。”张立昆说,“一颗炮弹把我震晕了,等我醒过来就躺在死人堆里,什么事都没有,弟兄们死光了,鬼子也不见了踪影。”
走进村口,村子里悄无声息不见一个人影,几处挨了炸弹的房子已成一片瓦砾,冒着袅袅黑烟,自家的二间破房却歪歪斜斜并未倾倒,好像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等着房主归来。
冯锦华走到灶间,冰冷的灶台上只有剩下的半锅芋头粥,锦华低头看了看灶头,幸好柴禾都在,他坐了下去,刚想点火,却被张立昆一声断喝吓了一跳:“别升火。”他指指门外,“你这个笨蛋,一冒烟鬼子会来的。”
他自己找了只破碗盛了满满一碗粥,坐在门槛上稀里呼噜喝了起来。犹如风卷残云,一会儿功夫半锅粥落进黑大汉肚子,冯锦华这才想起自己腹内还是空的,举着空锅苦笑了一下,那大汉似乎觉察到了,不好意思地问道:“你是这家的主人?”
锦华看了一眼四周,茫然道:“这还是个家吗?”
“以后怎么办呢?”锦华愁道。
“怎么办?!老子不死还得打鬼子。”张立昆咬牙道,“等我想法找到老部队,继续跟鬼子干!”
“要不咱俩结个伴吧,反正我也没家了,跟你一起打鬼子。”
“就凭你?”立昆轻蔑地笑道。“像棵高粱杆一样还想打鬼子?”
锦华心中暗道:这小子目中无人看不起人,叫你认识一下我的板凳拳。嘴里说道:“我怎么样,真动起手来你还未必是我对手哩。”
立昆一听笑了:“要不咱们比比?”
“比比就比比。”锦华一步跳到门外。
月亮明晃晃的升起来,村子死一般寂静。两人双手扭在一起,立刻觉出了对方的份量。立昆凭着身高体壮加上在部队学了几招少林金刚拳,心里根本没把锦华看在眼里,也不急于出手,只是虚摆了个架势,任锦华来攻,却见锦华身形一动,两腿半蹲,平空矮了半截。原来这锦华自幼跟着叔父学打灶头,而锦华的这位叔父加师傅,不但是百里闻名的“灶头冯”,却还是一位一等一的江南“板凳拳”高手,说起这“板凳拳”,名声虽不十分响亮,却颇有来历。
原来这板凳拳原由清初漕帮中流行的拳术中演化而来,当年漕帮千里行船,势压沿途各大帮会,凭的就是帮中弟子人人会武,加之因为行船特点,船老大言出必行,号令森严。漕帮行船从杭州到BJ沿埠不免泊船休息,以致于上岸购货,或出入饭店酒肆,或流连秦楼楚馆,中间少不得拈花惹草,招蜂引蝶,与当地土豪地痞冲突更是家常便饭,而漕帮弟子却常常占据上风,一则漕帮中人人武艺不凡敢于拼命,二则虽是外来,却在冲突之时的特殊小环境里人多势众形成一定优势,故而往往每战必胜,逐渐声名大振,直到清末漕运衰微,漕帮最后在SH滩落脚,演变成青帮,又出了几个全国闻名的黄金荣、张啸林、杜月笙之流,在民国的那段历史上大名鼎鼎。
当年清庭出于“维稳”需要,禁止民间私藏武器,所有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一律没收,漕帮中的南拳北腿们集思广益,研究出一套适合在船上狭窄之地演练的船拳,而这板凳拳却又是从船拳之中衍化而来,中间机缘巧合,被雍正年间江南大侠甘凤池深加琢磨完善,形成独具一格的凶狠拳术,其招法繁复,由撞、压、顶、砸、扫、架、磕、劈、栽、撑、磨、拦、挑、翻、拐,以及凳花和各种步型组合而成,结构严谨,外攻内守,一时声名鹊起,鲜有匹敌,当时拳言有云:“板凳勇猛势无比,兵器丛中敢称雄,软硬家伙均不惧,就怕遭遇湿布龙。”所谓湿布龙,乃浸水之湿布带也。因其能紧紧缠住凳身,使其威力不能施展而得名。尽管如此,双方相斗仓促之间谁又能快速寻觅湿布带以求破凳之法?故此板凳仍不失为一种随手可取之防身利器。板凳拳高手万一偶遇强敌,随处觅得一凳在手,便如孙大圣耳朵里掏出金箍棒,往往数十人休想近身,常可化险为夷。
冯锦华的“板凳拳”虽未达到炉火纯青之境,却也自幼被叔父兼师傅逼着每日黎明即起打上一套,熟习已有十年之功,虽从未与人争斗使用过,但锦华对自己却是信心满满,只见他蹉下身躯刚想发力来个先发制人,忽然张立昆哈哈一笑,“我现在赢了你胜之不武,一来你是民我是兵,二来你还饿着肚子。”
锦华道:“莫非你是不敢跟我比?”立昆道:“算我输了吧,也算还你一顿粥钱。凭你这一腔血性,我答应了,日后一块找部队去。可眼下你的老母和妹妹究竟下落如何?”
想起母亲和妹妹,锦华不禁黯然神伤:“眼下只有到嘉兴城金明寺的娘舅家去找找看,找不到的话顺便报个信。”
两人一时无话,摸到床上睡了。听那立昆片刻之后呼噜声大作,锦华却翻来复去睡不着,好容易捱到天亮,锦华找出一身旧衣裳给立昆穿了,立昆将“汉阳造”塞进床底,笑道:“先放你几天假吧,等回来再娶你。”
两人悄悄上路,一路上竟杳无人烟,行了一日,傍晚时分进了嘉兴城。
对嘉兴城立昆只是前几日匆匆而过丝毫没留什么印象,又怕露出口音被人认出是个当兵的,因此一声不吭埋头赶路,锦华却再熟悉不过,听神色惊慌的人们只言片语,17、18两天嘉兴经历了一场浩劫,北丽桥到乐园馆一里多最繁华之地几乎成了一片焦土,嘉兴最有名的四大绸布店:永瑞、兴伦华、正春和、义昌福都在火海中付之一炬,甚至连南湖烟雨楼内的古迹——大士阁也被鬼子重炮所毁,成了一片瓦砾碎砖。
锦华不及多看,带了立昆赶到杨柳湾金明寺,这里也是一片残垣断壁,舅舅家在这里开的一家小皮草店塌了一半,门口一个小子蹲在地上默默流泪,锦华定睛一看,正是十七岁的表弟尹东明。
锦华上前,拍了拍东明肩膀道:“东明,这是怎么回事?”
东明一抬头看见锦华,不由得放声大哭:“锦华哥,家里全完了,这可怎么办呀?”
兄弟二人抱头痛哭,立昆上前拉开道:“哭来哭去顶个屁事,还是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
一听立昆口音,东华问道:“锦华哥,这位是......?”
锦华当下把立昆的来历细说了一遍,东华道:“巧了,东面张家来了个伤兵,腿上挨了弹片,张家正发愁如何处置这事哩。”
三人匆匆赶到张家,立昆钻进门去,一打量那个伤兵,哇地发出一声怪叫。有分教:国危难村汉变英雄,同敌忾路人成兄弟。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