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茶的铃声还没响,电子厂的癞蛤蟆就到门口了。右手拿着记事本边走边扇,俨然像一个富人家的浪荡公子,得意的笑容全都堆在颧骨上,没有表情时脸上的疙瘩还不那么耀眼,现在上下左右移动着,活像一群蜘蛛在脸上爬来爬去。
“MrChua,MrChua”他的喊声和铃声一起到来。“哈哈···”铃声停了,他的笑声就特别清晰。“幸运,幸运啊!昨天晚上我弄到一个处女,哈哈···,这么多个,可算碰上一个了。”
我马上意识到:他是在讲晓霞。周围的一切在旋转,棚顶上的灯拉出长长的尾巴,模糊了,又亮了。
“哈哈···”那是来自地狱的声音。
我拿起茶杯,“嘭···”一下,重重地压到桌子上。杯里面少许的水溅到我的脸上,身上,湿了半个桌子。
癞蛤蟆的笑声刹然截至。他弯下腰,嘴对着MrChua的耳朵。低低的声音“唦唦”地摩擦着空气,像千万只利刀把这个美美的世界划破了,这个世界一下子变得龌龊不堪了。我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一分一秒都不能。我出去了,用力把门一关“当”。“臭流氓,希望天上打雷对准他”我骂道,声音并不大,因为它是用我的身体发出来的。
我去哪里呢?想到人们必定三五成***头接耳地在讲这件事。这个公司从来就没有秘密,更何况是这种事?知道最晚的应该就是我了。
去洗手间吧,谁也看不到我,我也不希望看到任何人。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向往没有人烟的地方。在洗手间里,我不停地从纸盒里拉出纸,然后用力攥成一团扔进马桶里。直到做工的铃声响,我按了几次水,才把马桶里的纸全部冲掉。
回到办公室,我用锋利的目光扫一下MrChua的座位,癞蛤蟆不在了。MrChua两眼直直地注视着我,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我的脑袋里有效率极高的建筑师,顷刻之间就在我和MrChua之间筑起了一堵高高的,厚厚的墙,分出了两个世界。
我的立场非常鲜明:凡是和癞蛤蟆笑过的人都是我的仇人。
为了不坐MrChua的车,下班我早早回家,远远的我看到电子厂那个高个和那个胖子,我知道她们是好人,可是我还是不想和她们讲话,独自一人往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
天渐渐地暗下来,我目视眼前这个世界,我瞪大眼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黑夜是以怎样凶神恶煞的面孔吞下白昼的,白昼又是怎样无声无息地死掉的,我要做这场凶杀案不折不扣的见证人。
树木和花草失去了蓬勃向上的力量,那一墙的常青藤暗淡无光,软弱地摊在墙壁上,一阵风扫过,叶片翻转过去,露出灰白的墙壁,附有斑斑的污点,那是常青藤后面的世界。
天上下着小雨,所有的人都匆匆往家奔,只有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咖啡厅时,看到两只狗在吠,好像在骂架。人在骂架时说:“我看你不是人,简直就是一条狗。”现在这两条狗是不是在骂:“我看你不是狗,简直就是一个人”。
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样造了人,人却做出不如畜牲的事。雨点一滴一滴地往下掉,那是上帝的眼泪。
我慢慢地走着,想走到世界每一个角落。然后在每个脚印里撒满道德的种子,不管它在哪里开花,都希望它结果。
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一想到那个癞蛤蟆就咬牙根。
“睡吧!睡吧!”我拼命地让自己狠狠地睡一觉,只是希望醒来之后,这个世界会变成另一个样子。
我睡着了,因为我在梦里···
“异艳,异艳,今天不上班吗?”早晨母亲叫我的时候,我正在梦里和一个人吵架,不懂他是谁,我声嘶力竭地对他喊,直到母亲把我摇醒。
睁开眼睛,再眨眨眼。昨天的事似乎已凝聚成一块巨石,具体的细节已经没有了,只是觉得心里很闷很沉重。天还黑黑的,下着雨,那是昨天那场雨的延续。
坐公交车来不及了,我没有选择地叫了一辆出租车,后座被前一个顾客弄到雨水,我只好坐在前面。
司机胖胖的,比华人黑,满脸的胡须,对人很热情。起初我以为他是马来人,结果他开口就和我讲华语:“早晨好!”
我出示公司的地址,问他:“可以吗?”
“可以,没问题。”他满脸的笑。早晨看到笑脸,心情好多了。
“你是中国人对吗?”
“对”
“你有三十岁吗?”过了一会,他又问。
“有”我心里有点烦,在新加坡是不问女人年龄的。
“我在夜总会认识好多中国女孩子。”
我没回答,只觉得肚里的气在聚集,就像乌云似的一层一层地往上叠。
“我这里有糖,你要吃吗?”听他的声音,他在笑。
我静静,我分明感到我肚里的乌云已经到位了,闪电就要来了,雷声就要从我的嘴里冲出来了。
“对不起,小姐,我不认识路了。”他的声音很恶心。
“不认识?那为什么起初你讲可以呢?”我的雷声响起来了,我怒视着他,如果我是一只老虎,此时定会把他碎尸万段。“告诉你,我八点开工,晚一分钟我就把你控上法庭。还有,以前我搭taxi是十三元五角,多一分钱我不会给你。”我把昨天的气也打进我的声量里。
在新加坡女人说话,走路都静悄悄的。看到我这个举动,他真是大开眼界喽!他嘴也合不上了,眼珠也不会转了:“明白,明白,没问题,没问题”他像无头苍蝇似的身体转来转去,手忙脚乱地找地图。
八点钟我已坐在办公室了,可我的魂还没附体。我的灵魂呢?我的灵魂已经到医院了。
***
“医生,我究竟得了什么病?与身边的环境格格不入?”医生检查了一番:“你没有病”。
“那就是这个社会有问题了。”我说。
“这个我治不了,你去找神吧!”医生说完走了。
我历尽千辛万苦来到神的面前。神双目炯炯,坐在那里像一座山。我相信他的力量,于是虔诚地跪在他面前:“伟大的神,请你医治这个社会吧。”
“混账东西!”神勃然大怒:“这个社会根本没有问题,是你有问题。”
“尊敬的神,医生刚刚给我确诊说我没有病。”
“那我问你,只是什么颜色?”神举着一片白色的板。
“白色”我毫不犹豫地回答,突然电闪雷鸣向我袭来。
“啊?”我双手抱着头,大喊:“我明白了,不应该讲真话。”
我醒来后,神又举起刚才那块板:“什么颜色?”
“黑色”我胆怯地回答,轰隆隆又一阵电闪雷鸣。
“真话,假话全都不对,我要讲什么?”我声嘶力竭地喊。
“我就说你有问题,现在我要重塑一个你。”神目视着我,话缓缓地流出来。
“重塑是什么意思?”
“就是从你的基因开始改变。”
“啊?不要。我懂得爱与恨,美与丑,正义与邪恶···”我转身就要跑,可却一动也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蓝色的药水流入我的血管,我的眼前变得雾蒙蒙的。
“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清呀?”我茫然地叫喊。
“混账东西,你还不明白,你的病就是把一切看得太清楚了吗?”神忽然和善地对我说:“我的药会慢慢起作用,也许两年,也许五年,十年。有一天,你发现你现在的做法是多么愚蠢与可笑,那时,我的药就起作用了,你可以走了”。
***
雨还在下着,一滴一滴的,没有声音。
“哒啦,哒啦···”楼梯处传来阿发的脚步声,我眨眨眼睛,工作需要入境。
阿发神色慌张直奔我来,我的心开始往下沉。
“异艳”他两眼轻轻地往四周扫一扫,压低声音:“不好了,MCCB烧掉了。”
“啊?”我马上站起来:“那怎么办呀?”天塌下来了,谁帮我顶?我呆住了。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MrChua正在车间,如果他知道了···”阿发不敢往下讲了,再讲下去就是咒语了。
一个MCCB几千块,老板娘一定跳起来。
“你先去车间看看吧。”阿发说完就转身往外走,我跟着阿发一登楼梯一登楼梯往下滑。
“Mulali,把烧坏的东西拿来。”我头一次看到阿发命令工人这样有力度,那个印度人连跑带颠地奔向电箱,我和阿发审视图纸。
“Hereyouare”Mulali把手一伸。
“是MCB?”一个雪糕的价钱。我结冰的世界一下子融化了,眼前是万紫千红的春天,头顶上的天空辽阔而明朗。
“Mulali刚才你不是讲MCCB吗?”阿发问。
“不是呀,刚才我说的就是这个”Mulali满脸的委屈。
“还好,真是虚惊一场”
“我们看到了地狱的门,又跑回来了”我说完,我和阿发就笑起来了,发自内心地笑。
“这个印度瓜,舌头有问题。Mulali,come”阿发又把那个印度人叫过来,指着MCB“followme,MCB”
“MC~B”那个印度人讲C这个音时,拉得很长,听起来真像MCCB,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喂喂,异艳”阿发鬼鬼祟祟地眼睛往前边飞了一下:MrChua正气势汹汹地看着我们。
“噢”我转身往办公室走,的确有点理亏,做错了东西,还笑得这么开心,是不是找骂?
回到办公室,心情还不错,仿佛之前的烦恼都是无聊的把戏。
MrChua气冲冲地进来了,把Summy骂了一顿。原因是Summy画错了图,可那是几天前的事了。
MrChua出去了,Summy学华人骂“鸡蛋糕”,因吐字不清说成“几闹闹”搞得屋里哄堂大笑。
下午茶时间一到,汇云的电话就到,一下子就把我拉回昨天的烦恼。她一定是讲晓霞,她们那边的碎嘴婆们又有新的话题了,我万分不情愿地拿起电话。
“异艳,我刚才在洗手间看到晓霞在哭,你去劝劝她,你们是同乡,其实···”
“你不要讲了,我没有空”我无礼地切断汇云的话。
我去帮她?我没骂她就好不错了,她把中国人的脸都丢尽了,我想着想着气又从这边出来了。
“哒啦,哒啦···”阿发进来了,手里拿着几个有问题的塑料零件,轻轻地放到我的桌子上。
“噢,谢谢你”
我手里摆弄着这几个零件:为什么这里的塑料会融掉?铜片的厚度不够?还是塑料零件缝隙太小热量散不出去?或许塑料的材质不对?铜片是我给的尺寸,塑料件是我设计的,所以,我责无旁贷。我开始倒过来重新计算铜片的厚度,又打电话给供应商要有关塑料的一些数据···等我看表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注定今天要坐出租车了。
进出办公室的人越来越少了,加班的人基本都是外国人,办公室里只有我和Summy。MrChua进来了,只走进办公室两步,停住了不懂他要做什么。昨天我没坐他的车,今天虽然我走的晚,我也让他知道我不想坐他的车,我的表情已告诉他: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MrChua转身走了。
“铃,铃···”工人放工的铃声响了,Summy拿起背包对我说:“bye-bye”,办公室里只剩我一个人了。
车间工人的吵闹声渐渐远去,一个喧哗的世界暂时画上句号。车间里的灯全关了,黑暗又给四周增加了新的宁静和恐惧。
“蹬,蹬,蹬···”脚步声?我知道一定是看门的老头,他一定认为这个办公室忘记关灯了。
“蹬,蹬,蹬···”脚步声越来越近,我马上把门锁上,怕他进来。晚上见到他如同见到鬼。他长得高高的,瘦瘦的,走路左右摇晃,来公司看门已有十多年了。据他说刚来公司的第一个晚上,半夜听到有人敲门,问谁,没人回答,打开门,没有人。关上门,又有敲门声,连续重复几次。最后他一气之下干脆开着门睡觉。一直到今天。十多年了,那个“敲门人”是不是一直陪他睡觉?看到他没有血色的脸,我就想起了《画皮》里的男主人公,每天和鬼一起睡觉,天天被吸血,人变得越来越瘦,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这个开门老人,除了具备这两个特点,还有一个令你毛骨悚然的动作,他常常眼珠不动,脸上的肌肉轱辘轱辘地乱串。所以,见到老板我可以不说话,看到他我早早就喊:“早安”,或许他在那个世界指挥千军万马呢!
“咚咚···”脚步声到门口了,我怕他敲门,隔着门大声地喊:“Uncle,I'mgoingbacknow.Icanturnthelightoff.···”
脚步声渐渐远去,我庆幸把这个“神”请走。等听不到脚步声了,我抓起背包,赶快走。
我打开门,愣住了,不远处MrChua靠着墙壁站着,我的心顿时热乎乎的。不管你怎样不想见到这个人,在这个时候,总比见到鬼让你安心吧!
MrChua满脸的怒气:“异艳,还有五分钟,公司office里所有的灯都自动关掉,你要发生什么事,公司要负责的,你明白吗?前两年,陈小姐跌倒,公司有多大损失,你听说了吗?”他张口公司闭口公司,像一盆一盆的冷水把我热乎乎的心冷却了。
当我们下楼梯时,看到那个看门老头正往上走,他看见MrChua,深鞠一躬。我发现所有在这个公司工作年头多的人,对MrChua格外尊敬。
MrChua气宇轩昂地走在前面,我像一个打手似的跟在后面。他一句话也不说,我已处在半麻木状态。
车开出去大约五百米,他看了我一眼,表情十分严肃:“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和你一样呀?你认为一个人是什么样的这个人就是什么样啊?”因为生气,他说得很快,我又有点迟钝,一时反应不过来。慢慢分析“你以为天下的女人都和你一样呀”应该是说晓霞,或者一些不守本分的中国女孩子。那么“你认为一个人是什么样的,这个人就是什么样呀?”应该是说我错怪了他,我刚刚弄明白这两句话,他又说:“你能改变谁呀?”我还没来得及分析,他又射来一颗子弹:“你最好改变你自己。”
我的脸沉下来了,眼睛瞪起来了,狮子座的我要发飙了。他看了我一眼:“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改变自己,我也是在改变我自己呀!”他的口气柔和多了。我心想:你只知道骂别人,改变别人,哪里会改变自己?
有本事的人改变别人,没本事的人改变自己。
晚上冲凉的时候,我看到一只蚊子飞来,上去一把抓住它,紧紧地握住拳头,压死它,我似乎把所有的气化成这股劲。想到蚊子死得一定很惨,摊开手。“咦?什么都没有”,再看看手指间的夹缝,也没有,原来我根本没有抓到蚊子,那么我拳头里紧紧握住的是什么?是我的自信。
很多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拥有很多,掌控很多,其实,仔细想起来,拥有的只不过是那一点点自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