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奕君所居的云岚殿外有一处凉亭,此亭建造的极为恰到好处,白日可看万里云海翻滚,入夜还可见皓月当空,相比天宫之外的十里云台不差累黍。
千绝侧躺在凉垫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捧着酒壶,在她脚边放着一根鱼竿,鱼线安静的垂在莲池中,一动不动。
千绝轻轻闭着眼睛,天宫的夜里和风熏人,舒服的让人忍不住犯困。
“怎的鱼儿还不上钩,难道是入了夜,连它们也睡了?”
游奕君一袭淡墨色袍裾盘坐在千绝身侧,双臂环胸,一只永不离身的白纸灯笼搭在背后。
记得千绝曾问过他关于那纸灯笼的来历,他回的极其简单:炼丹老君拂尘不离手,月下老人红线不离身,怎的我堂堂游奕灵官就不能不离灯笼吗?
这个说法太牵强,倒也甚有说服力,不过,此际游奕君眼神犀利,背脊板直,纵然神貌超尘,仙姿翩翩,当下却也只剩下一张黑脸,比他的袍裾还要黑。
“上神当真不吃亏,不仅喝了我的窖藏佳酿,竟还要钓了我这莲池里的名贵鱼儿回去吃。”嫌弃,游奕君满满都是嫌弃的眼神儿。
池边扫起入夜清风,千绝脸上尽染醉意,醉酣之下连得这夜色都显得旖旎起来。至于游奕君这酒果然是上等的佳酿,酒香飘千里,入齿留甘醇,简直回味无穷,不过...
“要说这三界之中,本上神吃过的鱼儿还真是不少,唯独落下了这魔界和天界的,此番前来,定是不能枉留遗憾。”所以,她一定要钓上几条,拿回去让无言做与她吃,才算是不枉她三千年来头次出谷。
“你说,是红烧好呢还是清蒸好呢...若是活鱼现做,自然清蒸最佳,可若是带回谷去它便不新鲜了呢...嗯,还是红烧罢。”
游奕君拿着白纸灯笼的手抖了一抖,还没钓上鱼来就想着怎么吃它?上神这嘴巴算是被无言养叼了。一想着自己无缘吃上无言的手艺,游奕君心有不满,“无言的厨艺自当是无话可说,可上神这垂钓技术,不晓得这鱼要何时能吃上了。”
“定是你这莲池中的鱼儿不喜欢我,才断然不肯咬钩。”千绝笃定。
顷刻,素有天界风流雅仙之称的游奕君脸色阴晦无光,顿悟不可理喻之深意:“怎的,难道鱼儿应该喜欢被上神吃掉才对?”
“这...”千绝瞧了一眼游奕君那张快融入茫茫黑夜里的黑脸,捧着肚子笑个不停。
凉亭里溢满了千绝清朗的笑声,这九州八极之内,能和她这般打趣的,除了东胜神州那位沧泽上神,便当属游奕君了。
游奕君在天界当值,虽不是什么上仙,日子却比上仙还要闲散自在。常日里除了为天君大人传禀懿旨,便游居四海,悠然自适。
算来两人相识,是在三千年前北极沧海避幽谷外,那里原是游奕君的一处闲游之地,花影缤纷,浮岚暖翠,且避幽谷之上溟涬氤氲,可被覆仙体本元,实乃遁幽归隐的好地方。
三千年前,游奕君在谷底游居,适巧遇到一只遍体焦黑且奄奄待毙的鸟状生灵,一时真念,便将它带回谷疗养,不想几日后焦黑褪去,这焦黑的生灵却是一只涅槃重生的火凤凰。
凤凰乃上古神族,六万年前最后一个凤族神祗千棘战神也同魔界老魔帝战死在洪荒引力之中,天界华亭鹤唳,以为凤族从此后嗣灭绝,却不想,寥寥海土,竟还有一尊凤族后裔,这便是眼前的千绝上神。
游奕君见千绝笑的欢畅,就着微醺夜色,话锋一转。
“上神对梨落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千绝渐渐收起笑容,“我虽没能杀了她,但我们师徒的关系也算缘尽了。不过,亲眼看到她的模样,只觉得可惜...她再也不是当初避幽谷中那个一派纯真的梨落了。”
“梨落这些年在天宫,日子也过得并不舒服,这九重天上谁人不知太子华阳殿里住着位娇蛮跋扈的太子妃娘娘呢。如今侧宫娘娘怀了龙胎,正宫娘娘怎么可能善待于她。梨落在避幽谷不经世事,纯念无杂,想必在这天宫之上,苦楚也是吃尽了的。”
游奕君说的这些,千绝怎么会不知道,她越是知道,越是不懂,为何受尽了这样的苦楚之后,她竟还直言不曾后悔。
千绝望着酒杯里倒映的明月,她看不懂。
“明日,我要去仙苑丹台为天君贺喜...你将这消息传出去罢。”
“什么?上神可是在说笑?”游奕君以为千绝醉了,夺过她手中的酒杯,一板正经,“纵使上神想出面为梨落的将来铺个场面,可你一出面,却是驳了老天君的颜面啊。”
千绝似醉非醉,她抬起脸,迎着万丈月辉,笑的让人看不透。
“你只说对了一半,我确实是想出面让落儿的永生能在这天宫中安稳度过,就全当是做师父的对她尽的最后一点师徒情意吧...”
“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千绝沉默了会儿,“我想亲口问问他,当年为何舍弃了我。”
游奕君看了眼千绝,“我虽不知当年元虚真君为何未到天宫替你解围...可那之后,真君确实与天宫断绝往来,这三千年来,无论大小宫宴,任天君派请何路上仙前去青峰山传递请帖,通通都被挡在山下。明日,你去了也是见不到真君的。”
“若你将消息散了出去,元虚不来,沧泽上神却必然会到...他同元虚的关系,想必我应该不必多费口舌了罢。”
“自然,沧泽上神同元虚真君的莫逆之交,可谓三界盛传,无人不羡...可是话说回来,世间所有虚妄怨念,皆因我执而起,上神又何苦如此折磨自己呢。”
千绝换了个姿势,她撑起身子,平坐在游奕君身旁,望着平静无澜的莲池,音容清静如水。
“你或许不懂,元虚与我,视同父神与孩子般的情谊,即便他与天宫断绝往来,可当日我在天宫受刑十二道天雷之时,青峰山上未有一人为我出面,难道...这还有比舍弃更贴切的形容吗。他既然肯断与天宫往来,那么当日就定不是因为芥蒂天威,所以我想知道为什么。”
“可明日你若出现在仙苑丹台,老天君岂能容你。”
“游奕君,你忘了,如今我可是上古神祗,涅槃重生后的凤族后裔,我的父神可是上古战神,他怎敢轻易动我。若不是他当年的十二道天雷和流放懿旨,哪里会有今天我呢,如此说来,倒是我始终欠他一句道谢呢。”
“那...修竹岛主呢?你该不会以为,明天的场合,他会不在吧?”
千绝的目色变得深远,浅笑僵凝在脸上。
是啊,修竹。
三千年不曾被人提起的名字,现在听起来,好像在嘴边,却又陌生到想不起来的感觉。
“你忘了,我同修竹岛主早在三千年前便已缘尽,彼此之间再无牵扯,他在与不在,又与我何干。”
“好吧,既然小仙劝不住上神,就祝上神明日可万事通顺吧,来,我们干一杯。”
说完,游奕君兴致盎然的抓起一个酒罐子倒酒,倒了半天,不见一滴,随后他又将周围的罐子倒了个遍,末了,面如菜色,一脸哭腔。
“我这可是埋在桂花树下两千多年的上等琼浆,上神就这么把它当水喝了吗?我那平日可都是一小口一小口嘬着喝的。”
“唉,游奕君你就不要小气了,大不了我在你这池中钓到了鱼儿,待无言红烧好了之后,分你一半吃。”
“这还差不多。”
千绝笑着悠悠晃晃起身,方发觉,这好酒的后劲太足。
就着微凉的晚风,千绝红透了一张脸,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抬脚落脚都乱了章法。这种情况,得赶紧回游奕君的宫殿歇息才好。
待千绝才走没多久,游奕君抱着他的酒罐子越想越不对劲。终于,他茅塞顿开,朝着千绝的背影大喊道:
“那我不更吃亏了吗?”
远处只剩下千绝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