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坊大炕与独门小屋
从旱平川返回城里,我做着去瓷窑的准备工作。
身上连件换洗的外衣都没有,雅芬扯了一截土黄灰的咔叽布,请西上房里的世铭大姐为我缝件新制服。
陶瓷厂办公室的老崔进城办事,顺便来家里叫我。说厂里正有一批茶杯需要写字,成仁一个人忙不过来。
他来时,正巧碰见我在西房里试穿新制服。老崔对我说:“咱们厂在山沟沟里,工人是不讲究穿戴的。”听了他的话,我有些哭笑不得。当然,也没必要跟老崔解释啥,只对他说我马上会办手续来报到的。
陶瓷厂是县办国营厂,虽然去当临时工,也是要转粮户关系的。居委会的李主任想不通招工咋不通过他们,一开始不同意给我转关系。高主任告诉他,我是厂里指名要的画工,不是正常招工。李主任这才放了行。
我是一九六七年五月初来到瓷窑的。
记得那天我搭乘了一辆县车队拉陶瓷产品的卡车。车队属县工交科管,司机和县属各厂矿都很熟,一路上很热情地给我聊陶瓷厂的人和事。
我在进瓷窑沟口不远的公路边下了车,司机告诉我这里离细瓷车间的烤绘作坊最近。他刚帮我从车厢里取下行李,便看见走过来一位年轻女工,剪发头,手里端着个饭碗,看样子正在吃晚饭。
她一边端详着我一边问:“你是苏宰北吗?”
“是。你是一”我有点莫明其妙。
“厂里最近说你要来,我们都等着呢!我也是烤绘组的。”她说明了情况,领着我来到张成仁家里。
成仁是烤绘组的班组长。他热情地接待了我,并带着我到厂部办好了一应手续。
在魏家地代课期间,我曾到过瓷窑。那时还没有细瓷,画工除了成仁,还有一位老画师和一位女学徒。作坊在瓷窑的最上边,主要是给二细碗坯上画花打边。
几年里,陶瓷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进沟不远处建成细瓷车间,试烧成功了品质良好的白瓷。县上甚至地区许多单位和个人慕名订作茶杯茶壶的越来越多,厂里决定再招一名既能画又能写字的彩绘工,并把物色人选的事交给了烤绘组长张成仁。
春节放假,成仁回到城里,听说我没再代课,便和我说起此事,并愿意向厂里推荐我。一则是美术行当,加上又没有了正式工作,这对当时的我来说,实在是很好的一条出路。
那几年里,张成仁曾几次去石嘴山和唐山瓷厂学习,已经是一位陶瓷彩绘工艺的行家里手了。他的工作能力和彩绘技艺深得领导赏识和倚重。
有了张成仁的推荐,便让我很顺利地进了陶瓷厂,成为一名国营县办厂的临时工。
在车间里,我碰见早我半年从城里来的王存,他是县秦腔剧团崭露头角的青年演员。“文革”开始,剧团停办,他就被喜欢网罗人才的厂书记李玉佩要到厂里,在原料班组当临时工。经过交谈知道他和我同样拿三十元的月工资。
我的工作台和成仁的面对面拼着放在作坊的一扇窗户前。
成仁配给我一套陶瓷彩绘的颜料、画笔及相关用具。那特制的笔有长长的笔杆儿,尖锐的硬毫笔锋。蘸着用植物油调和的特制颜料艳黑,往茶杯上写字。一开始怎么也写不上去,成仁教我用无名指的指甲盖弹打笔杆,叫打料。弹打几下稍好一些,写一会儿又不上色了,便又去弹打。看看成仁写起来自如又流畅,字迹匀匀的黑色,十分好看。而我写的有如下水不利的钢笔,忽淡忽浓,总不稳定。
成仁说:“开始都这样,写几天会顺手的。”
万事开头难,看来这个画瓷也不简单。
我们的作坊长长的,几个房间连在一起,有门洞相通。最东头是放白瓷产品的两间库房,通到我们这一间,是彩绘加工的地方。成仁和我坐在窗前加工定做的茶具,四位女工坐在里面一个水泥台旁边白瓷上贴花,她们的工作很紧张,是有定额的。
最西头的一间里有个大火炕,有门连着外边的两个烤花窑。
作坊里一面立着一摞一摞的贴好花等待进烤花窑的瓷器,另一面是出了窑的彩瓷成品。
两位老师傅装窑、烧窑、出窑,因为点火后须连续烧烤,两人便日夜轮换值班,那个大炕是他们值夜班休息的地方。
我刚到瓷窑便睡在这个大坑上。
不久,经厂里同意,我把妻子也接到瓷窑。一时没有房子,我们两口子仍然睡在作坊里的这个大炕上。
一天夜里,我俩睡得正熟,突然被一阵瓷器碰撞的声音惊醒。那声音在夜里显得响亮清脆,明显是产品摞子塌下来的响声。在连续的倒塌声之后,还陆续响了好几下叮叮当当的瓷器跌撞声。
“有贼!”我脑子里首先反映出的是这两个字。
妻子被突然的响声吓坏了,她紧紧抱住我浑身直发抖。我们屏声息气,静静地听着,不知那贼下一步要做什么。
响声过后,作坊里恢复了夜的静寂。
等了一会儿,黑暗的门洞里面仍然没有丝毫动静。
我悄悄地摸下炕,握起了立在墙角的一把铁锨,猛然拉开了电灯开关,作坊里依然没有任何响动。
我提着铁锨,一间一间地开了灯察看,所有的门窗都关得好好的,也没有发现大片倒塌的瓷器。
真是见鬼了。这时估计是凌晨三四点的时间,我们两人惊魂初定,再也没能睡着。
天亮后,经过仔细检査,发现只有一摞小五件瓷壶倒下了,而且只有几件碰掉了壶嘴和把子,其余全都完好无损。
成仁说:“那是白天没放稳的缘故。”可只倒了一摞子小五件壶,何来那样厉害的响声呢?真让人捉摸不透。最后也还是归结到夜深人静,听起来特别响的缘故。
无论如何,带着家属住在作坊里非长久之计。虽然住房紧张,车间里经过调整,还是给我们搞了一小间宿舍。
房子在我们作坊院子外面靠东北的山坡上,是个一隔三间的土房子。
那房子的正面左右两个窗户,门各开在东西两边山墙上。西边住着的正是我刚下车便遇到的女工,我们班组的刘淑兰,带着一个孩子。
东边那间连着一个小院子。院里住着李师傅,他留着胡须,五十岁的样子,外号李胡子。年轻时走南闯北,到过四川和青海,性格豪爽,一身江湖气。夫人是青海藏民,为人非常朴实厚道,我们都叫她李妈。门开在山墙上的这间成了小院里的西房,住着他们的女儿。
土房的正中一间开了个独扇门,是给我分配的宿舍。进到屋里,有个带土炉子的通间炕。后墙上一个小小的窗户。前墙门两边空间很小,一个水缸,一个小面板,极简单的几件灶具。这个家便安了下来。
几位工友帮我们在门口砌了个土灶,上边扣着半个破大缸,既可遮雨也能挡风。
细瓷车间散落在各个坡头平台上的简易工人住宅,差不多门口都有这样的炉灶。每当下班后,土房门口到处都有炒菜做饭的家属或单身男子。构成了车间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整个瓷窑沟都是陶瓷厂的领地。
最上边是粗瓷车间,是在解放初几家私营陶瓷作坊的基础上改造而成的,周围是瓷窑小镇的老居民区。几乎所有的居民都与陶瓷有关,家家都有厂里的职工。家家也都有着用废缸和青灰色泥巴砌成的院落。
厂部建在瓷窑沟中段南山坡的一大片高地上,是个东西狭长的院落,东、南、西三面平房,背靠南山向北敞开着。前面的地形呈阶梯形,院子下来是一条县级公路,向上穿过粗瓷车间所在的老瓷窑石板街,直达五六里外的红土L煤矿。当时也属于陶瓷厂管辖,是厂里的煤炭车间。
比公路低一点,和厂部院子相对的是一大片台子地,四围坐落着机修车间、木工房和职工食堂。中间大院子里有篮球场和排球场,是职工聚会和文体活动的场地。
厂部附近公路两边有商店、库房、医务所等相应建筑。
沟最下面的细瓷车间是近几年新发展起来的,职工一部分是上厂老职工及其子弟,还有不少由各处陆续招来的临时工。这里大跃进时曾办过钢铁厂,留下来一些破破烂烂的简易房屋,细瓷车间便在这个底子上改造增补而成。所以才有了前边讲到的居住景致。
瓷窑沟狭长曲折,沟底的沙河呈5形自上而下将粗瓷车间、厂部周围和细瓷车间分割成三部分。沟里的粗瓷车间和沟口的细瓷车间在北山坡畔,中段的厂部一片却坐落在南山坡头及其沟沿上。
夏天若下暴雨,山水便会阻断厂部和上下两个车间的交通。好在西北干旱,下暴雨的时候不是很多。
我在陶瓷厂工作了八年,除最后一年在旱平川新厂度过外,差不多有近七年时间都住在细瓷车间这个半山坡上的独门小屋里。
先是我和妻子两人住。生了大女儿后,我们一家三口儿住。后来,妻子和女儿下放农村,我一个人又住了几年。
搬厂前的一年多,厂里招来些新工人,独门小屋里又住进了青工杜子周,我和他成了不错的朋友,关系保持了很多年。
我一个人在独门小屋里住时,自己做饭吃。最常吃的是面片子,做起来快捷方便。和软面一般要用清油搓面棒子。没有清油,我把面和硬一点,揉得十分光滑,饧好后整块面团放在清水里面,蘸着水边饨边揪,也不粘手。丢在锅里的面片儿四周花花的不规则,别人看见觉得好看新奇,我说:“这叫水面片儿。”一时间我的水面片儿竟在周围出了名。
这原本是姐夫早年在山西当学徒时的手艺,一次在姐家看见姐夫这样做,他们是吃新鲜儿,却让我没清油时用上了。我想,姐夫新中国成立前当学徒时或许也是没油吃才想的这个招儿吧。
那一段我很困难,面片里经常只调一撮盐,放点干辣面子就是一顿饭。杂粮吃囷馍漠。当然最多是吃从家里带来的干馍就开水。
快搬厂时,我学会了喝酒,独门小屋常常成了几个酒友相聚的场所。有几次划拳至深夜,脸上有麻子的罗师傅贪杯好玩,喝得酩酊大醉。我们给他脸上抹些锅墨子,抬回他家放在巳经睡了的老婆身边,出了门听见他还喊着:“王倌,我和你再来两拳!”
王倌是同事王师傅的外号。老罗的失态惹得我们开怀大笑。当然,这种玩笑也只是跟罗师傅这种两口子都喜欢玩,不会真生气的人才可以开的。
2005年7月11日
工友
我所在的烤绘组是细瓷车间的一个班组。组长是我的小学同学张成仁,组里有四个女画工和两位烧烤花窑的老师傅。我的加人,使班组的人员成了八名。
四个女工中,长得最漂亮的是成仁的夫人杨树华。她和成仁在县一中读书时,一个在高中,一个在初中。
张成仁是高中部最活跃的学生之一。他画得好又会演戏,是学生中的文艺骨干。人又长得帅,这便给还在读初三的杨树华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当时,成仁和语文老师张克让的关系很好。克让老师不光课讲得好,还是一位能编剧本会演戏、才华横溢的年轻教师。虽然从大学分配来时就戴着“右派”帽子,但在靖远一中学生中的威信却很高3
张成仁和杨树华由认识、相恋到最终结为伉俪,中间的过程和细节我是不清楚的。但成仁告诉过我,他们的老师张克让起了红娘的作用。
几十年里,他们夫妇和张克让的师生情谊,始终如一地真诚密切。
成仁被招聘到厂里时,他俩已经结了婚。后来杨树华也来瓷窑,厂里扩建细瓷车间,她便在烤绘组上班了。
我到厂里时,他们夫妇有了大女儿霞霞。住在烤花窑西面的一排房子里。一岁多的霞霞由成仁的小妹妹带着,她叫转儿,十二三岁。是个活泼热情,懂礼数,挺招人喜欢的女孩子。
魏文秀很早便跟着老画工高岚亭师傅学画瓷了。我在魏家地教书时去瓷窑,当时画碗的便是她、成仁还有高师傅三个人。我还给他们画过速写。
我到厂里当临时工时,高师傅已退休回家。魏文秀自然是女画工里资格最老的了。
她的性格跟名字一样,话语不多,有些文质彬彬的样子。
魏文秀的父母亲都老了,还有个小妹妹,家庭生活非常困难。长期营养不良,让她的脸色微微有些泛黄;过早便承受的生活重负,使她的眼神里常常透着一丝郁倍。在魏文秀身上,有一种超乎一般女性的坚韧性格。
女工中的李国秀是瓷窑老户,父亲在粗瓷车间有很高威信。丈夫高清泉是细瓷车间注浆组的班组长,他和张成仁还有机修车间的王润,都属年轻有为、能独当一面的技术骨干。也是厂领导倚重的基层管理人员。
李国秀有主见,内秀,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当时他们一家和张成仁家关系很好,我到厂里时间不久,便和高清泉也成了朋友。他们夫妇给我留下的印象是很好的。
前两年,我去兰州参加克让先生小女儿的婚礼,在酒会上遇见了他们的孩子春明,大学毕业后在省经济研究院工作。性格热情开朗,很像他爸爸高清泉。
四位女工里,我到瓷窑最先见的刘淑兰是到厂里比较晚的。她娘家在县城里,哥哥是药材公司的职工。后来才知道,她们家还和雅芬家有些亲戚关系呢。
刘淑兰的丈夫在周家地银行工作,是沙河沿滕家。
四个女工主要是贴花,每天三百多件的定额是必须要完成的。杨树华、魏文秀和李国秀个个心灵手巧,干起活来麻利干三。她们还会画一种大红抹花,用一种扁头的羊毫笔,有点像一种水粉画笔,只是笔杆更短。画抹花也是有定额的,速度很快。样子统一的如同印上去的一样。这技法是成仁从石嘴山学回来又传授给她们的。
比较而言,刘淑兰虽然每天也能完成定额,但动作赶不上她们三人快。
虽然如此,刘淑兰却有自己的优点。她性格开朗大气,是个热心肠。那年头物资贫乏,供应紧缺。每年春节前,她总要通过药材公司的大哥给我们每人搞一份种类丰富的调料包。
魏文秀的婚事,也是他们夫妇热心帮助,介绍撮合而成的。
魏文秀工作早,却因家庭贫寒,加之她心气儿高,便把婚事给耽搁下了。我到组里时,全班组就她一个姑娘,年岁又不小了。她的婚事便成了班组的一件大事。厂里年龄相仿、条件差不多的小伙儿都成了家,这种现状让魏文秀的婚事有了难度。
刘淑兰便给她丈夫的表弟做起了媒。她表弟叫张廷忠,来瓷窑相亲时,一眼就看中了魏文秀。张廷忠长方脸庞,五官端正,中上个头,一副憨实能干的样子。只是有一样,他是个农民,而魏文秀是正式工人。在当时,男方是工人,找个女社员并不少见,但一个农民小伙子要找个当工人的姑娘做媳妇,是不容易办到的。
魏文秀毕竟是位有眼光的女子。经过一段来往了解,他们的婚事终于谈成了。
张廷忠一家虽是农民,因生产队情况好,他家劳力多,口粮充足,经济条件也不错。又是厚道人家,结婚后,对妻子家给了不少帮助。小两口儿过得蛮甜蜜的,很快就生了个胖小子。
烧窑的徐学礼师傅手艺好,人品高,在职工中深孚众望。他对成仁一家非常好,成仁夫妇若有为难之事也愿意找徐师傅排解。
我到厂里后,徐师傅对我也很好,尤其赞赏和支持我的绘画爱好,他几次为我做模特儿让我画写生。
徐师傅对有特长有追求的年轻人特别看重,他有个小儿子喜欢画画,他曾经希望孩子能从这方面发展。后来我调到一中教书时,那孩子还到学校找过我,给我的印象很有画画才能。终因离得远,以后我又变动了单位,联系便中断了。不光我们,徐师傅对组里所有的年轻人都十分关心和爱护。大家都很尊重他。